賈母素來本不大喜歡賈赦,那邊東府賈珍究竟隔了一層;只有邢夫人尤氏痛哭不止。 邢夫人想著:“家產(chǎn)一空,丈夫年老遠出,膝下雖有璉兒,又是素來順他二叔的,如今都靠著二叔,他兩口子自然更順著那邊去了。獨我一人孤苦伶仃,怎么好?” 那尤氏本來獨掌寧府的家計,除了賈珍,也算是惟他為尊,又與賈珍夫妻相和;如今犯事遠出,家財抄盡,依往榮府,雖則老太太疼愛,終是依人門下。又兼帶著佩鳳偕鸞,那蓉兒夫婦也還不能興家立業(yè)。 又想起:“二妹妹三妹妹都是璉二爺鬧的,如今他們倒安然無事,依舊夫妻完聚,只剩我們幾個,怎么度日?”想到這里,痛哭起來。 賈母不忍,便問賈政道:“你大哥和珍兒現(xiàn)已定案,可能回家?蓉兒既沒他的事,也該放出來了?!?/p> 賈政道:“若在定例呢,大哥是不能回家的。我已托人徇個私情,叫我大哥同著侄兒回家,好置辦行裝,衙門內(nèi)業(yè)已應了。想來蓉兒同著他爺爺父親一起出來。只請老太太放心,兒子辦去?!?/p> 賈母又道:“我這幾年老的不成人了,總沒有問過家事。如今東府里是抄了去了,房子入官不用說,你大哥那邊,璉兒那里,也都抄了。咱們西府里的銀庫和東省地土,你知道還剩了多少?他兩個起身,也得給他們幾千銀子才好。” 賈政正是沒法,聽見賈母一問,心想著:“若是說明,又恐老太太著急;若不說明,不用說將來,只現(xiàn)在怎樣辦法呢?” 想畢,便回道:“若老太太不問,兒子也不敢說。如今老太太既問到這里,現(xiàn)在璉兒也在這里,昨日兒子已查了:舊庫的銀子早已虛空,不但用盡,外頭還有虧空。 現(xiàn)今大哥這件事,若不花銀托人,雖說主上寬恩,只怕他們爺兒兩個也不大好,就是這項銀子尚無打算。東省的地畝,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兒了,一時也弄不過來,只好盡所有蒙圣恩沒有動的衣服首飾折變了,給大哥和珍兒作盤費罷了。過日的事只可再打算。” 賈母聽了,又急的眼淚直淌,說道: “怎么著?咱們家到了這個田地了么?我雖沒有經(jīng)過,我想起我家向日比這里還強十倍,也是擺了幾年虛架子,沒有出這樣事,已經(jīng)塌下來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據(jù)你說起來,咱們竟一兩年就不能支了?” 賈政道:“若是這兩個世俸不動,外頭還有些挪移;如今無可指稱,誰肯接濟?” 說著,也淚流滿面。 “想起親戚來,用過我們的,如今都窮了;沒有用過我們的,又不肯照應。昨日兒子也沒有細查,只看了家下的人丁冊子,別說上頭的錢一無所出,那底下的人也養(yǎng)不起許多?!?/p> 賈母正在憂慮,只見賈赦、賈珍、賈蓉一齊進來給賈母請安。賈母看這般光景,一只手拉著賈赦,一只手拉著賈珍,便大哭起來。 他兩人臉上羞慚,又見賈母哭泣,都跪在地下哭著說道:“兒孫們不長進,將祖上功勛丟了,又累老太太傷心,兒孫們是死無葬身之地的了!” 滿屋中人看這光景,又一齊大哭起來。 賈政只得勸解:“倒先要打算他兩個的使用。大約在家只可住得一兩日,遲則人家就不依了?!?/p> 老太太含悲忍淚的說道:“你兩個且各自同你們媳婦們說說話兒去罷?!?/p> 又吩咐賈政道:“這件事是不能久待的!想來外面挪移,恐不中用,那時誤了欽限,怎么好?只好我替你們打算罷了。就是家中如此亂糟糟的,也不是常法兒!”一面說著,便叫鴛鴦吩咐去了。 這里賈赦等出來,又與賈政哭泣了一會,都不免將從前任性,過后惱悔,如今分離的話說了一會,各自夫妻們那邊悲傷去了。 賈赦年老,倒還撂的下;獨有賈珍與尤氏怎忍分離?賈璉賈蓉兩個也只有拉著父親啼哭。雖說是比軍流減等,究竟生離死別。這也是事到如此,只得大家硬著心腸過去。 卻說賈母叫邢王二夫人同著鴛鴦等開箱倒籠,將做媳婦到如今積攢的東西都拿出來,又叫賈赦、賈政、賈珍等一一的分派。給賈赦三千兩,說: “這里現(xiàn)有的銀子,你拿二千兩去做你的盤費使用,留一千給大太太另用,這三千給珍兒。你只許拿一千去,留下二千給你媳婦收著。仍舊各自過日子。房子還是一處住,飯食各自吃罷。四丫頭將來的親事,還是我的事。 只可憐鳳丫頭操了一輩子心,如今弄的精光,也給他三千兩,叫他自己收著,不許叫璉兒用。如今他還病的神昏氣短,叫平兒來拿去。這是你祖父留下來的衣裳,還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飾,如今我也用不著了。 男的呢,叫大老爺珍兒、璉兒、蓉兒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兒媳婦、鳳丫頭拿了分去。這五百兩銀子交給璉兒,明年將林丫頭的棺材送回南去?!?/p> 分派定了,又叫賈政道: “你說外頭還該著賬呢,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這金子變賣償還。這是他們鬧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兒子,我并不偏向。寶玉已經(jīng)成了家,我下剩的這些金銀東西,大約還值幾千銀子,這是都給寶玉的了。珠兒媳婦向來孝順我,蘭兒也好,我也分給他們些。這就是我的事情,完了。” 賈政等見母親如此明斷分晰,俱跪下哭著說:“老太太這么大年紀,兒孫們沒點孝順,承受老祖宗這樣恩典,叫兒孫們更無地自容了!” 賈母道:“別瞎說了! 要不鬧出這個亂兒來,我還收著呢。只是現(xiàn)在家人太多,只有二老爺當差,留幾個人就夠了。你就吩咐管事的,將人叫齊了,分派妥當。各家有人就罷了。譬如那時都抄了,怎么樣呢? 我們里頭的,也要叫人分派。該配人的配人,賞去的賞去。如今雖說這房子不入官,你到底把這園子交了才是呢。那些地畝還交璉兒清理,該賣的賣,留的留,再不可支架子,做空頭。 我索性說了罷:江南甄家還有幾兩銀子,大太太那里收著,該叫人就送去罷。倘或再有點事兒出來,可不是他們‘躲過了風暴又遭了雨’了么?” 賈政本是不知當家立計的人,一聽賈母的話,一一領命,心想:“老太太實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們這些不長進的鬧壞了!” 賈政見賈母勞乏,求著老太太歇歇養(yǎng)神。 賈母又道:“我所剩的東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結(jié)果我的使用。下剩的都給伏侍我的丫頭?!?/p> 賈政等聽到這里,更加傷感,大家跪下:“請老太太寬懷。只愿兒子們托老太太的福,過了些時,都邀了恩眷,那時兢兢業(yè)業(yè)的治起家來,以贖前愆,奉養(yǎng)老太太到一百歲。” 賈母道:“但愿這樣才好,我死了也好見祖宗。 你們別打量我是享得富貴受不得貧窮的人哪!不過這幾年看著你們轟轟烈烈,我樂得都不管,說說笑笑,養(yǎng)身子罷了。那知道家運一敗直到這樣!若說外頭好看,里頭空虛,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氣,養(yǎng)移體’,一時下不了臺就是了。 如今借此正好收斂,守住這個門頭兒,不然,叫人笑話。你還不知,只打量我知道窮了,就著急的要死。我心里是想著祖宗莫大的功勛,無一日不指望你們比祖宗還強,能夠守住也罷了。誰知他們爺兒兩個做些什么勾當!” 賈母正自長篇大論的說,只見豐兒慌慌張張的跑來回王夫人道:“今早我們奶奶聽見外頭的事,哭了一場,如今氣都接不上了,平兒叫我來回太太。” 豐兒沒有說完,賈母聽見,便問:“到底怎么樣?” 王夫人便代回道:“如今說是不大好?!?/p> 賈母起身道:“噯!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闭f著,叫人扶著,要親自看去。 賈政急忙攔住,勸道:“老太太傷了好一會子心,又分派了好些事,這會子該歇歇兒了。就是孫子媳婦有什么事,叫媳婦瞧去就是了,何必老太太親身過去呢?倘或再傷感起來,老太太身上要有一點兒不好,叫做兒子的怎么處呢?” 賈母道:“你們各自出去,等一會子再進來,我還有話說?!?/p> 賈政不敢多言,只得出來料理兄侄起身的事,又叫賈璉挑人跟去。這里賈母才叫鴛鴦等派人拿了給鳳姐的東西,跟著過來。鳳姐正在氣厥。平兒哭的眼腫腮紅,聽見賈母帶著王夫人等過來,疾忙出來迎接。 賈母便問:“這會子怎么樣了?” 平兒恐驚了賈母,便說:“這會子好些兒?!?/p> 說著,跟了賈母進來。趕忙先走過去,輕輕的揭開帳子。鳳姐開眼瞧著,只見賈母進來,滿心慚愧。先前原打量賈母等惱他,不疼他了,是死活由他的,不料賈母親自來瞧,心里一寬,覺那擁塞的氣略松動些,便要扎掙坐起。 賈母叫平兒按著不用動,“你好些么?” 鳳姐含淚道:“我好些了。只是從小兒過來,老太太、太太怎么樣疼我!那知我福氣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不能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盡點兒孝心,討個好兒。 還這樣把我當人,叫我?guī)椭侠砑覄?,被我鬧的七顛八倒,我還有什么臉見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親自過來,我更擔不起了!恐怕該活三天的又折了兩天去了!”說著,悲咽。 賈母道:“那些事原是外頭鬧起來的,與你什么相干?就是你的東西被人拿去,這也算不了什么呀!我?guī)Я撕眯〇|西給你,你瞧瞧。”說著,叫人拿上來給他瞧。 鳳姐本是貪得無厭的人,如今被抄凈盡,自然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幾不欲生的時候。今見賈母仍舊疼他,王夫人也不嗔怪,過來安慰他,又想賈璉無事,心下安放好些。 便在枕上與賈母磕頭,說道:“請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著老太太的福好了,我情愿自己當個粗使的丫頭,盡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罷!” 賈母聽他說的傷心,不免掉下淚來。 寶玉是從來沒有經(jīng)過這大風浪的,心下只知安樂,不知憂患的人,如今碰來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見人哭他就哭。 鳳姐看見眾人憂悶,反倒勉強說幾句寬慰賈母的話,求著:“請老太太、太太回去,我略好些,過來磕頭?!闭f著,將頭仰起。 賈母叫平兒:“好生服侍。短什么,到我那里要去?!闭f著,帶了王夫人將要回到自己房中,只聽見兩三處哭聲。賈母聽著,實在不忍,便叫王夫人散去,叫寶玉:“去見你大爺大哥,送一送就回來?!?/p> 自己躺在榻上下淚。 幸喜鴛鴦等能用百樣言語勸解,賈母暫且安歇。不言賈赦等分離悲痛。那些跟去的人,誰是愿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苦連天。正是生離果勝死別,看者比受者更加傷心。好好的一個榮國府,鬧到人嚎鬼哭。 賈政要循規(guī)矩,在倫常上也講究的,執(zhí)手分別后,自己先騎馬趕至城外,舉酒送行,又叮嚀了好些國家軫恤勛臣,力圖報稱的話。賈赦等揮淚分頭而別。 賈政帶了寶玉回家,未及進門,只見門上有好些人在那里亂嚷,說:“今日旨意:將榮國公世職著賈政承襲。” 那些人在那里要喜錢,門上人和他們分爭,說:“是本來的世職,我們本家襲了,有什么喜報?” 那些人說道:“那世職的榮耀比任什么還難得!你們大老爺鬧掉了,想要這個,再不能的了!如今圣上的恩典比天還大,又賞給二老爺了,這是千載難逢的,怎么不給喜錢?” 正鬧著,賈政回家,門上回了,雖則喜歡,究竟是哥哥犯事所致,反覺感極涕零,趕著進內(nèi)告訴賈母。賈母自然歡喜,拉著說了些勤黽報恩的話。王夫人正恐賈母傷心,過來安慰,聽得世職復還,也是歡喜。 獨有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只不好露出來。 且說外面這些趨炎奉勢的親戚朋友,先前賈宅有事,都遠避不來;今兒賈政襲職,知圣眷尚好,大家都來賀喜。那知賈政純厚性成,因他襲哥哥的職,心內(nèi)反生煩惱,只知感激天恩。 于第二日進內(nèi)謝恩,到底將賞還府第園子,備折奏請入官。內(nèi)廷降旨不必,賈政才得放心回家,以后循分供職。但是家計蕭條,入不敷出。賈政又不能在外應酬。 家人們見賈政忠厚,鳳姐抱病不能理家,賈璉的虧空一日重似一日,難免典房賣地。府內(nèi)家人,幾個有錢的,怕賈璉纏擾,都裝窮躲事,甚至告假不來,各自另尋門路。 獨有一個包勇,雖是新投到此,恰遇榮府壞事,他倒有些真心辦事,見那些人欺瞞主子,便時常不忿。奈他是個新來乍到的人,一句話也插不上,他便生氣,每日吃了就睡。 眾人嫌他不肯隨和,便在賈政前說他終日貪杯生事,并不當差。賈政道:“隨他去罷。原是甄府薦來,不好意思。橫豎家內(nèi)添這一個人吃飯,雖說窮,也不在他一人身上?!辈⒉唤序?qū)逐。 眾人又在賈璉跟前說他怎么樣不好,賈璉此時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忽一日,包勇耐不過,吃了幾杯酒,在榮府街上閑逛,見有兩個人說話。那人說道:“你瞧!這么個大府,前兒抄了家,不知如今怎么樣了?” 那人道:“他家怎么能?。柯犚娬f,里頭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雖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況且我常見他們來往的都是王公侯伯,那里沒有照應?就是現(xiàn)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們的一家兒。難道有這些人還護庇不來么?” 那人道:“你白住在這里!別人猶可,獨是那個賈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見他在兩府來往,前兒御史雖參了,主子還叫府尹查明實跡再辦。 你道他怎么樣?他本沾過兩府的好處,怕人說他回護一家兒,他倒狠狠的踢了一腳,所以兩府里才到底抄了。你說如今的世情還了得么!” 兩人無心說閑話,豈知旁邊有人跟著聽的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這樣人!但不知是我們老爺?shù)氖裁慈??我若見了他,便打他一個死!鬧出事來,我承當去!” 那包勇正在酒后胡思亂想,忽聽那邊喝道而來。包勇遠遠站著,只見那兩人輕輕的說道:“這來的就是那個賈大人了。” 包勇聽了,心里懷恨,趁著酒興,便大聲說道:“沒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們賈家的恩了?” 雨村在轎內(nèi)聽得一個“賈”字,便留神觀看,見是一個醉漢,也不理會,過去了。 那包勇醉著,不知好歹,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問起同伴,知道方才見的那位大人是這府里提拔起來的,“他不念舊恩,反來踢弄咱們家里,見了他罵他幾句,他竟不敢答言?!?/p> 那榮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計較他,如今他又在外頭惹禍,正好趁著賈政無事,便將包勇喝酒鬧事的話回了賈政。 賈政此時正怕風波,聽見家人回稟,便一時生氣,叫進包勇來數(shù)罵了幾句,也不好深沉責罰他,便派去看園,不許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個直爽的脾氣,投了主子,他便赤心護主,那知賈政反倒聽了別的人話罵他。 他也不敢再辯,只得收拾行李往園中看守澆灌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〇八回 強歡笑蘅蕪慶生辰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 卻說賈政先前曾將房產(chǎn)并大觀園奏請入官,內(nèi)廷不收,又無人居住,只好封鎖。因園子接連尤氏惜春住宅,太覺曠闊無人,遂將包勇罰看荒園。 此時賈政理家,奉了賈母之命,將人口漸次減少,諸凡省儉,尚且不能支持。幸喜鳳姐是賈母心愛的人,王夫人等雖不大喜歡,若說治家辦事,尚能出力,所以內(nèi)事仍交鳳姐辦理。 但近來因被抄以后,諸事運用不來,也是每形拮據(jù)。那些房頭上下人等,原是寬裕慣了的,如今較往日十去其七,怎能周到,不免怨言不絕。鳳姐也不敢推辭,在賈母前扶病承歡。 過了些時,賈赦賈珍各到當差地方,恃有用度,暫且自安。寫信回家,都言安逸,家中不必掛念。于是賈母放心,邢夫人尤氏也略略寬懷。 一日,史湘云出嫁回門,來賈母這邊請安。 賈母提起他女婿甚好,史湘云也將那里家中平安的話說了,請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不免大家落淚。賈母又想起迎春苦楚,越覺悲傷起來。 史湘云解勸一回,又到各家請安問好畢,仍到賈母房中安歇。言及薛家這樣人家,被薛大哥鬧的家破人亡,今年雖是緩決人犯,明年不知可能減等。 賈母道:“你還不知道呢。 昨兒蟠兒媳婦死的不明白,幾乎又鬧出一場事來。還幸虧老佛爺有眼,叫他帶來的丫頭自己供出來了,那夏奶奶沒的鬧了,自家攔住相驗,你姨媽這里才將皮裹肉的打發(fā)出去了。如今守著蝌兒過日子。 這孩子卻有良心,他說哥哥在監(jiān)里尚沒完事,不肯娶親。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邊,也就很苦。琴姑娘為他公公死了,還沒滿服,梅家尚未娶去。 你說說,真真六親同運:薛家是這么著;二太太的娘家大舅太爺一死,鳳丫頭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太爺是個小氣的,又是官項不清,也是打饑荒,甄家自從抄家以后,別無信息?!?/p> 湘云道:“三姐姐去了,曾有書字回來么?” 賈母道:“自從出了嫁,二老爺回來說你三姐姐在海疆很好。只是沒有書信,我也是日夜惦記。為我們家連連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顧不來,如今四丫頭也沒有給他提親。 環(huán)兒呢,誰有功夫提起他來?如今我們家的日子比你從前在這里的時候更苦了。只可憐你寶姐姐自過了門,沒過一天舒服日子。你二哥哥還是那么瘋瘋顛顛,這怎么好呢?” 湘云道:“我從小兒在這里長大的,這里那些人的脾氣,我都知道的。這一回來了,竟都改了樣子了。我打量我隔了好些時沒來,他們生疏我;我細想起來,竟不是的。就是見了我,瞧他們的意思,原要像先一樣的熱鬧,不知道怎么說說就傷起心來了,所以我坐了坐兒就到老太太這里來了?!?/p> 賈母道:“如今的日子,在我也罷了;他們年輕輕兒的人,還了得!我正要想個法兒,叫他們還熱鬧一天才好,只是打不起這個精神來?!?/p> 湘云道:“我想起來了。寶姐姐不是后兒的生日嗎?我多住一天,給他拜個壽,大家熱鬧一天,不知老太太怎么樣?” 賈母道:“我真正氣胡涂了。你不提,我竟忘了。后日可不是他的生日嗎?我明日拿出錢來,給他辦個生日。他沒有定親的時候,倒做過好幾次;如今過了門,倒沒有做。 寶玉這孩子,頭里很伶俐,很淘氣;如今因為家里的事不好,把這孩子越發(fā)弄的話都沒有了。倒是珠兒媳婦還好。他有的時候是這么著,沒的時候他也是這么著,帶著蘭兒靜靜兒的過日子,倒難為他?!?/p> 湘云道:“別人還不離,獨有璉二嫂子,連模樣兒都改了,說話也不伶俐了。明日等我來引逗他們,看他們怎么樣。但只他們嘴里不說,心里要抱怨我,說我有了……” 剛說到這里,卻把個臉飛紅了。 賈母會意道:“這怕什么?當初姊妹們都是在一處樂慣了的,說說笑笑,再別留這些心。大凡一個人,有也罷,沒也罷,總要受得富貴,耐得貧賤才好呢。你寶姐姐生來是個大方的人。 頭里他家這樣好,他也一點兒不驕傲;后來他家壞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里,寶玉待他好,他也是那樣安頓;一時待他不好,也不見他有什么煩惱。我看這孩子倒是個有福的。 你林姐姐,他就最小性兒,又多心,所以到底兒不長命的。鳳丫頭也見過些事,很不該略見些風波就改了樣子。他若這樣沒見識,也就是小氣了。后兒寶丫頭的生日,我另拿出銀子來,熱熱鬧鬧的給他做個生日,也叫他喜歡這么一天。” 湘云答應著:“老太太說的很是。索性把那些姐妹們都請了來,大家敘一敘?!?/p> 賈母道:“自然要請的?!?/p> 一時高興,遂叫鴛鴦:“拿出一百銀子來,交給外頭,叫他明日起,預備兩天的酒飯?!?/p> 鴛鴦領命,叫婆子交了出去,一宿無話。 次日,傳話出去,打發(fā)人去接迎春;又請了薛姨媽寶琴,叫帶了香菱來;又請李嬸娘。不多半日,李紋李綺都來了。 寶釵本不知道,聽見老太太的丫頭來請,說:“薛姨太太來了,請二奶奶過去呢。” 寶釵心里喜歡,便是隨身衣服過去,要見他母親。只見妹子寶琴并香菱都在這里,又見李嬸娘等人也都來了。心想那些人必是知道我們家的事情完了,所以來問候的,便去問了李嬸娘好,見了賈母,然后與他母親說了幾句話,和李家姐妹們問好。 湘云在旁說道:“太太們請都坐下,讓我們姐妹們給姐姐拜壽。” 寶釵聽了,倒呆了一呆,回來一想:“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嗎?”便說:“姐妹們過來瞧老太太是該的,若說為我的生日,是斷斷不敢的?!?/p> 正推讓著,寶玉也來請薛姨媽李嬸娘的安。 聽見寶釵自己推讓,他心里本早打算過寶釵生日,因家中鬧得七顛八倒,也不敢在賈母處提起。今見湘云等眾人要拜壽,便喜歡道:“明日才是生日,我正要告訴老太太來?!?/p> 湘云笑道:“扯臊,老太太還等你告訴?你打量這些人為什么來?是老太太請的?!?/p> 寶釵聽了,心下未信,只聽賈母合他母親道:“可憐寶丫頭做了一年新媳婦,家里接二連三的有事,總沒有給他做過生日。今日我給他做個生日,請姨太太、太太們來,大家說說話兒。” 薛姨媽道:“老太太這些時心里才安,他小人兒家,還沒有孝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 湘云道:“老太太最疼的孫子是二哥哥,難道二嫂子就不疼了么?況且寶姐姐也配老太太給他做生日。” 寶釵低頭不語。寶玉心里想道:“我只說史妹妹出了閣必換了一個人了,我所以不敢親近他,他也不來理我;如今聽他的話,竟和先前是一樣的。為什么我們那個過了門,更覺的靦腆了,話都說不出來了呢?” 正想著,小丫頭進來說:“二姑奶奶回來了。” 隨后李紈鳳姐都進來,大家廝見一番。迎春提起他父親出門,說:“本要趕來見見,只是他攔著不許來,說是咱們家正是晦氣時候,不要沾染在身上。我扭不過,沒有來,直哭了兩三天?!?/p> 鳳姐道:“今兒為什么肯放你回來?” 迎春道:“他又說咱們家二老爺又襲了職,還可以走走,不妨事的,所以才放我來。”說著又哭起來。 賈母道:“我原為悶的慌,今日接你們來給孫子媳婦過生日,說說笑笑,解個悶兒,你們又提起這些煩事來,又招起我的煩惱來了?!?/p> 迎春等都不敢作聲了。 鳳姐雖勉強說了幾句有興的話,終不似先前爽利,招人發(fā)笑。賈母心里要寶釵喜歡,故意的慪鳳姐兒說話。鳳姐也知賈母之意,便竭力張羅,說道:“今兒老太太喜歡些了。你看這些人好幾時沒有聚在一處,今兒齊全!” 說著,回過頭去,看見婆婆、尤氏不在這里,又縮住了口。賈母為著“齊全” 兩字,也想邢夫人等,叫人請去。 邢夫人、尤氏、惜春等聽見老太太叫,不敢不來,心內(nèi)也十分不愿意,想著家業(yè)零敗,偏又高興給寶釵做生日,到底老太太偏心,便來了也是無精打彩的。賈母問起岫煙來,邢夫人假說病著不來。 賈母會意,知薛姨媽在這里有些不便,也不提了。一時,擺下果酒。賈母說:“也不送到外頭,今日只許咱們娘兒們樂一樂?!?/p> 寶玉雖然娶過親的人,因賈母疼愛,仍在里頭打混,但不與湘云寶琴等同席,便在賈母身旁設著一個坐兒,他替寶釵輪流敬酒。 賈母道:“如今且坐下,大家喝酒。到挨晚兒再到各處行禮去。若如今行起禮來,大家又鬧規(guī)矩,把我的興頭打回去就沒趣了?!?/p> 寶釵便依言坐下。賈母又向眾人道:“咱們今兒索性灑脫些,各留一兩個人伺候。我叫鴛鴦帶了彩云、鶯兒、襲人、平兒等在后間去也喝一鍾酒?!?/p> 鴛鴦等說:“我們還沒有給二奶奶磕頭,怎么就好喝酒去呢?” 賈母道:“我說了,你們只管去。用的著你們再來?!?/p> 鴛鴦等去了。這里賈母才讓薛姨媽等喝酒。 見他們都不是往常的樣子,賈母著急道:“你們到底是怎么著?大家高興些才好。” 湘云道:“我們又吃又喝,還要怎么著呢?” 鳳姐道:“他們小的時候都高興,如今礙著臉不敢混說,所以老太太瞧著冷靜了。” 寶玉輕輕的告訴賈母道:“話是沒有什么說的,再說就說到不好的上頭去了。不如老太太出個主意,叫他們行個令兒罷?!?/p> 賈母側(cè)著耳朵聽了,笑道:“若是行令,又得叫鴛鴦去?!?/p> 寶玉聽了,不待再說,就出席到后間去找鴛鴦,說:“老太太要行令,叫姐姐去呢?!?/p> 鴛鴦道:“小爺,讓我們舒舒服服的喝一鍾罷。何苦來?又來攪什么?” 寶玉道:“當真老太太說的,叫你去呢。與我什么相干?” 鴛鴦沒法,說道:“你們只管喝,我去了就來?!?/p> 便到賈母那邊。老太太道:“你來了么?這里要行令呢!” 鴛鴦道:“聽見寶二爺說老太太叫我,才來的。不知老太太要行什么令兒?” 賈母道:“那文的怪悶的慌,武的又不好,你倒是想個新鮮玩意兒才好?!?/p> 鴛鴦想了想道:“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紀,不肯費心,倒不如拿出令盆骰子來,大家擲個曲牌名兒賭輸贏酒罷。” 賈母道:“這也使得。” 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案上。鴛鴦說:“如今用四個骰子擲去:擲不出名兒來的罰一杯,擲出名兒來,每人喝酒的杯數(shù)兒,擲出來再定?!?/p> 眾人聽了道:“這是容易的,我們都隨著?!?/p> 鴛鴦便打點兒。眾人叫鴛鴦喝了一杯,就在他身上數(shù)起,恰是薛姨媽先擲。薛姨媽便擲了一下,卻是四個“么”。 鴛鴦道:“這是有名的,叫做‘商山四皓’。有年紀的喝一杯?!?/p> 于是賈母、李嬸娘、邢、王兩夫人都該喝。賈母舉酒要喝,鴛鴦道:“這是姨太太擲的,還該姨太太說個曲牌名兒,下家接一句《千家詩》。說不出來的罰一杯?!?/p> 薛姨媽道:“你又來算計我了,我那里說的上來?” 賈母道:“不說到底寂寞,還是說一句的好。下家兒就是我了,若說不出來,我陪姨太太喝一鍾就是了?!?/p> 薛姨媽便道:“我說個‘臨老入花叢’?!?/p> 賈母點點頭兒道:“‘將謂偷閑學少年’?!闭f完,骰盆過到李紋,便擲了兩個“四”,兩個“二”。 鴛鴦說:“也有名兒了。這叫做‘劉阮入天臺’?!?/p> 李紋便接著說了個“二士入桃源”。 下手兒便是李紈,說道:“‘尋得桃花好避秦’?!?/p> 大家又喝了一口。 骰盆又過到賈母跟前,便擲了兩個“二”,兩個“三”。 賈母道:“這要喝酒了?!?/p> 鴛鴦道:“有名兒的,這是‘江南引雛’。眾人都該喝一杯?!?/p> 鳳姐道:“雛是雛,倒飛了好些了?!?/p> 眾人瞅了他一眼,鳳姐便不言語。 賈母道:“我說什么呢?‘公領孫’罷?!?/p> 下手是李綺,便說道:“‘閑看兒童捉柳花’?!?/p> 眾人都說好。寶玉巴不得要說,只是令盆輪不到,正想著,恰好到了跟前,便擲了一個“二”,兩個“三”,一個“么”,便說道:“這是什么?” 鴛鴦笑道:“這是個‘臭’!先喝一鍾再擲罷?!?/p> 寶玉只得喝了又擲。這一擲擲了兩個“三”,兩個“四”。 鴛鴦道:“有了,這叫做‘張敞畫眉’?!?/p> 寶玉知是打趣他。寶釵的臉也飛紅了。鳳姐不大懂得,還說:“二兄弟快說了,再找下家兒是誰?!?/p> 寶玉難說,自認:“罰了罷,我也沒下家兒。” 過了令盆,輪到李紈,便擲了一下。鴛鴦道:“大奶奶擲的是‘十二金釵’?!?/p> 寶玉聽了,趕到李紈身旁看時,只見紅綠對開,便說:“這一個好看的很!”忽然想起“十二釵”的夢來,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心里想:“這‘十二釵’說是金陵的,怎么我家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這幾個?……” 復又看看湘云寶釵,雖說都在,只是不見了黛玉。一時按捺不住,眼淚便要下來,恐人看見,便說身上燥的很,脫脫衣裳去,掛了籌,出席去了。 史湘云看見寶玉這般光景,打量寶玉擲不出好的來,被別人擲了去,心里不喜歡,才去的;又嫌那個令兒沒趣,便有些煩。 只見李紈道:“我不說了。席間的人也不齊,不如罰我一杯?!?/p> 賈母道:“這個令兒也不熱鬧,不如蠲了罷。讓鴛鴦擲一下,看擲出個什么來?!?/p> 小丫頭把令盆放在鴛鴦跟前。鴛鴦依命,便擲了兩個“二”,一個“五”,那一個骰子在盆里只管轉(zhuǎn)。 鴛鴦叫道:“不要“五”!” 那骰子單單轉(zhuǎn)出一個“五”來。 鴛鴦道:“了不得!我輸了?!?/p> 賈母道:“這是不算什么的嗎?” 鴛鴦道:“名兒倒有,只是我說不上曲牌名來?!?/p> 賈母道:“你說名兒,我給你謅。” 鴦鴦道:“這是‘浪掃浮萍’?!?/p> 賈母道:“這也不難,我替你說個‘秋魚入菱窠’?!?/p> 鴛鴦下手的就是湘云,便道:“‘白萍吟盡楚江秋’。” 眾人都道:“這句很確。” 賈母道:“這令完了,咱們喝兩杯,吃飯罷?!被仡^一看,見寶玉還沒進來,便問道:“寶玉那里去了?還不來?” 鴛鴦道:“換衣裳去了?!?/p> 賈母道:“誰跟了去的?” 那鶯兒便上來回道:“我看見二爺出去,我叫襲人姐姐跟了去了?!?/p> 賈母王夫人才放心。 等了一回,王夫人叫人去找。小丫頭到了新房子里,只見五兒在那里插蠟。小丫頭便問:“寶二爺那里去了?” 五兒道:“在老太太那邊喝酒呢?!?/p> 小丫頭道:“我打老太太那里來,太太叫我來找,豈有在那里倒叫我來找的呢?” 五兒道:“這就不知道了,你到別處找去罷。” 小丫頭沒法,只得回來,遇見秋紋,問道:“你見二爺那里去了?” 秋紋道:“我也找他,太太們等他吃飯。這會子那里去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去,不必說不在家,只說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飯了,略躺一躺再來,請老太太、太太們吃飯罷?!?/p> 小丫頭依言回去告訴珍珠。珍珠回了賈母。 賈母道:“他本來吃不多,不吃也罷了,叫他歇歇罷。告訴他今兒不必過來,有他媳婦在這里就是了?!?/p> 珍珠便向小丫頭道:“你聽見了?” 小丫頭答應著,不便說明,只得在別處轉(zhuǎn)了一轉(zhuǎn),說“告訴了”。 眾人也不理會,吃畢飯,大家散坐閑話,不提。且說寶玉一時傷心,走出來,正無主意,只見襲人趕來,問是怎么了。寶玉道:“不怎么,只是心里怪煩的。要不趁他們喝酒,咱們兩個到珍大奶奶那里逛逛去。” 襲人道:“珍大奶奶在這里,去找誰?” 寶玉道:“不找誰,瞧瞧他,既在這里,住的房屋怎么樣?!?/p> 襲人只得跟著,一面走,一面說。走到尤氏那邊,有一個小門兒半開半掩,寶玉也不進去。只見看園門的兩個婆子坐在門坎上說話兒。 寶玉問道:“這小門兒開門么?” 婆子道:“天天不開。今兒有人出來說,今日預備老太太要用園里的果子,才開著門等著呢。” 寶玉便慢慢的走到那邊,果見腰門半開。寶玉才要進去,襲人忙拉住道:“不用去。園里不干凈,常沒有人去,別再撞見什么?!?/p> 寶玉仗著酒氣,說道:“我不怕那些!” 襲人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婆子們上來說道:“如今這園子安靜的了。自從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們摘花兒,打果子,一個人常走的。二爺要去,咱們都跟著。有這些人怕什么!” 寶玉喜歡。襲人也不便相強,只得跟著。 寶玉進得園來,只見滿目凄涼。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幾處亭館,彩色久經(jīng)剝落。遠遠望見一叢翠竹,倒還茂盛。 寶玉一想,說:“我自病時出園,住在后邊,一連幾個月不準我到這里,瞬息荒涼。你看獨有那幾竿翠竹菁蔥,這不是瀟湘館么?” 襲人道:“你幾個月沒來,連方向兒都忘了。咱們只管說話兒,不覺將怡紅院走過了?!被仡^用手指著道:“這才是瀟湘館呢?!?/p> 寶玉順著襲人的手一瞧,道:“可不是過了嗎?咱們回去瞧瞧?!?/p> 襲人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等著吃飯,該回去了?!?/p> 寶玉不言,找著舊路,竟往前走。 你道寶玉雖離了大觀園將及一載,豈遂忘了路徑?只因襲人怕他見了瀟湘館想起黛玉,又要傷心,所以要用言混過。后來見寶玉只望里走,又怕他招了邪氣,所以哄著他,只說已經(jīng)走過了,那里知道寶玉的心全在瀟湘館上? 此時寶玉往前急走,襲人只得趕上,見他站著,似有所見,如有所聞,便道:“你聽什么?” 寶玉道:“瀟湘館倒有人住么?” 襲人道:“大約沒有人罷?!?/p> 寶玉道:“我明明聽見有人在內(nèi)啼哭,怎么沒有人?” 襲人道:“是你疑心。素常你到這里,常聽見林姑娘傷心,所以如今還是那樣。” 寶玉不信,還要聽去。婆子們趕上說道:“二爺快回去罷,天已晚了。別處我們還敢走走;這里路兒隱僻,又聽見人說,這里打林姑娘死后,常聽見有哭聲,所以人都不敢走的?!?/p> 寶玉襲人聽說,都吃了一驚。 寶玉道:“可不是?” 說著,便滴下淚來,說:“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兒的,是我害了你!你別怨我,只是父母作主,并不是我負心!”愈說愈痛,便大哭起來。 襲人正在沒法,只見秋紋帶著些人趕來,對襲人道:“你好大膽子!怎么和二爺?shù)竭@里來?老太太、太太急的打發(fā)人各處都找到了!剛才腰門上有人說是你和二爺?shù)竭@里來了,嚇的老太太、太太們了不得,罵著我,叫我?guī)粟s來。還不快回去呢!” 寶玉猶自痛哭。襲人也不顧他哭,兩個人拉著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淚,告訴他老太太著急。寶玉沒法,只得回來。襲人知老太太不放心,將寶玉仍送到賈母那邊,眾人都等著未散。 賈母便說:“襲人!我素常因你明白,才把寶玉交給你,怎么今兒帶他園里去?他的病才好,倘或撞著什么,又鬧起來,那可怎么好?” 襲人也不敢分辯,只得低頭不語。寶釵看寶玉顏色不好,心里著實的吃驚。倒還是寶玉恐襲人受委屈,說道:“青天白日怕什么?我因為好些時沒到園里逛逛,今兒趁著酒興走走,那里就撞著什么了呢?” 鳳姐在園里吃過大虧的,聽到那里,寒毛直豎,說:“寶兄弟膽子忒大了?!?/p> 湘云道:“不是膽大,倒是心實。不知是會芙蓉神去了,還是尋什么仙去了?!?/p> 寶玉聽著,也不答言。 獨有王夫人急的一言不發(fā)。 賈母問道:“你到園里沒有嚇著呀?不用說了,以后要逛,到底多帶幾個人才好。不是你鬧的,大家早散了。去罷,好好的睡一夜,明兒一早過來,我要找補,叫你們再樂一天呢。別為他又鬧出什么原故來?!?/p> 眾人聽說,遂辭了賈母出來,薛姨媽便到王夫人那里住下,史湘云仍在賈母房中,迎春便往惜春那里去了,余者各自回去。不提。 獨有寶玉回到房中,噯聲嘆氣。 寶釵明知其故,也不理他,只是怕他憂悶,勾出舊病來,便進里間,叫襲人來,細問他寶玉到園怎么樣的光景。未知襲人怎么回說,下回分解。 第一〇九回 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 話說寶釵叫襲人問出原故,恐寶玉悲傷成疾,便將黛玉臨死的話與襲人假作閑談,說是: “人在世上,有意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并不是生前那樣的人死后還是那樣?;钊穗m有癡心,死的竟不知道。況且林姑娘既說仙去,他看凡人是個不堪的濁物,那里還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出些邪魔外祟來纏擾?!?/p> 寶釵雖是與襲人說話,原說給寶玉聽的。 襲人會意,也說是:“沒有的事。若說林姑娘的魂靈兒還在園里,我們也算相好,怎么沒有夢見過一次?” 寶玉在外面聽著,細細的想道: “果然也奇!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幾遍?怎么從沒夢見?想必他到天上去了,瞧我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所以夢都沒有一個兒。 我如今就在外間睡,或者我從園里回來,他知道我的心,肯與我夢里一見。我必要問他實在那里去了,我也時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這濁物,竟無一夢,我便也不想他了?!?/p> 主意已定,便說:“我今夜就在外間睡,你們也不用管我。” 寶釵也不強他,只說:“你不用胡思亂想。你沒瞧見太太因你園里去了,急的話都說不出來?你這會子還不保養(yǎng)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說我們不用心?!?/p> 寶玉道:“白這么說罷咧,我坐一會子就進來。你也乏了,先睡罷?!?/p> 寶釵料他必進來的,假意說道:“我睡了,叫襲姑娘伺候你罷?!?/p> 寶玉聽了,正合機宜。等寶釵睡下,便叫襲人麝月另鋪設下一副被褥,常叫人進來瞧二奶奶睡著了沒有。寶釵故意裝睡,也是一夜不寧。 那寶玉只當寶釵睡著,便與襲人道:“你們各自睡罷,我又不傷感。你若不信,你就伏侍我睡了再進去,只要不驚動我就是了。” 襲人果然伏侍他睡下,預備下了茶水,關(guān)好了門,進里間去照應了一回,各自假寐,等著寶玉若有動靜,再出來。寶玉見襲人進去了,便將坐更的兩個婆子支到外頭。他輕輕的坐起來,暗暗的祝贊了幾句,方才睡下。 起初再睡不著,以后把心一靜,誰知竟睡著了,卻倒一夜安眠。直到天亮,方才醒來,拭了拭眼,坐著想了一回,并無有夢。便嘆口氣道:“正是‘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寶釵反是一夜沒有睡著,聽見寶玉在外邊念這兩句,便接口道:“這話你說莽撞了。若林妹妹在時,又該生氣了?!?/p> 寶玉聽了,自覺不好意思,只得起來,搭訕著進里間來,說:“我原要進來,不知怎么一個盹兒就打著了?!?/p> 寶釵道:“你進來不進來,與我什么相干?” 襲人也本沒有睡,聽見他們兩個說話,即忙上來倒茶。只見老太太那邊打發(fā)小丫頭來問:“寶二爺昨夜睡的安頓么?若安頓,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過去?!?/p> 襲人道:“你去回老太太,說:寶玉昨夜很安頓,回來就過來。” 小丫頭去了。寶釵連忙梳洗了,鶯兒襲人等跟著,先到賈母那里行了禮,便從王夫人那邊起至鳳姐都讓過了,仍到賈母處,見他母親也過來了。大家問起寶玉晚上好么。寶釵便說:“回去就睡了,沒有什么?!?/p> 眾人放心,又說些閑話。 只見小丫頭進來,說:“二姑奶奶要回去了。聽見說,孫姑爺那邊人來,到大太太那里說了些話,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邊說,不必留了,讓他去罷。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邊哭呢,大約就過來辭老太太?!?/p> 賈母眾人聽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說:“二姑娘這么一個人,為什么命里遭著這樣的人!一輩子不能出頭,這可怎么好呢?” 說著,迎春進來,淚痕滿面,因是寶釵的好日子,只得含著淚,辭了眾人要回去。賈母知道他的苦處,也不便強留,只說道:“你回去也罷了,但只不用傷心。碰著這樣人,也是沒法兒的。過幾天我再打發(fā)人接你去罷?!?/p> 迎春道:“老太太始終疼我,如今也疼不來了??蓱z我沒有再來的時候兒了!”說著,眼淚直流。 眾人都勸道:“這有什么不能回來的呢?比不得你三妹妹隔得遠,要見面就難了。” 賈母等想起探春,不覺也大家落淚。 為是寶釵的生日,只得轉(zhuǎn)悲作喜說:“這也不難。只要海疆平靜,那邊親家調(diào)進京來,就見的著了。” 大家說:“可不是這么著么?”說著,迎春只得含悲而別。大家送了出來,仍回賈母那里,從早至暮,又鬧了一天。眾人見賈母勞乏,各自散了。 獨有薛姨媽辭了賈母,到寶釵那里說道:“你哥哥是今年過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時候減了等才好贖罪。這幾年叫我孤苦伶仃,怎么處!我想要給你二哥哥完婚,你想想好不好?” 寶釵道:“媽媽是因為大哥哥娶了親,嚇怕了的,所以把二哥哥的事也疑惑起來。據(jù)我說,很該辦。邢姑娘是媽媽知道的,如今在這里也很苦。娶了去,雖說咱們窮,究竟比他傍人門戶好多著呢。” 薛姨媽道:“你得便的時候,就去回明老太太,說我家沒人,就要擇日子了?!?/p> 寶釵道:“媽媽只管和二哥哥商量,挑個好日子,過來和老太太、大太太說了,娶過去就完了一宗事。這里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p> 薛姨媽道:“今日聽見史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心里要留你妹妹在這里住幾天,所以他住下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你們姊妹們也多敘幾天話兒。” 寶釵道:“正是呢?!?/p> 于是薛姨媽又坐了一坐,出來辭了眾人,回去了。卻說寶玉晚間歸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夢,或者他已經(jīng)成仙,所以不肯來見我這種濁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兒太急了,也未可知?!?/p> 便想了個主意,向?qū)氣O說道:“我昨夜偶然在外頭睡著,似乎比在屋里睡的安穩(wěn)些,今日起來,心里也覺清凈。我的意思,還要在外頭睡兩夜,只怕你們又來攔我。” 寶釵聽了,明知早晨他嘴里念詩自然是為黛玉的事了,想來他那個呆性是不能勸的,倒好叫他睡兩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罷了,況兼昨夜聽他睡的倒也安靜。 便道:“好沒來由。你只管睡去,我們攔你作什么?但只別胡思亂想的招出些邪魔外祟來?!?/p> 寶玉笑道:“誰想什么?” 襲人道:“依我勸,二爺竟還是屋里睡罷。外邊一時照應不到,著了涼,倒不好?!?/p> 寶玉未及答言,寶釵卻向襲人使了個眼色兒。襲人會意,道:“也罷,叫個人跟著你罷,夜里好倒茶倒水的?!?/p> 寶玉便笑道:“這么說,你就跟了我來。” 襲人聽了,倒沒意思起來,登時飛紅了臉,一聲也不言語。寶釵素知襲人穩(wěn)重,便說道:“他是跟慣了我的,還叫他跟著我罷。叫麝月五兒照料著也罷了。況且今日他跟著我鬧了一天也乏了,該叫他歇歇了。” 寶玉只得笑著出來。寶釵因命麝月五兒給寶玉仍在外間鋪設了,又囑咐兩個人:“醒睡些。要茶要水,都留點神兒?!?/p> 兩個答應著。出來看見寶玉端然坐在床上,閉目合掌,居然像個和尚一般,兩個也不敢言語,只管瞅著他笑。寶釵又命襲人出來照應。襲人看見這般,卻也好笑,便輕輕的叫道:“該睡了。怎么又打起坐來了?” 寶玉睜開眼看見襲人,便道:“你們只管睡罷,我坐一坐就睡。” 襲人道:“因為你昨日那個光景,鬧的二奶奶一夜沒睡。你再這么著,成什么事?” 寶玉料著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襲人又囑咐了麝月等幾句,才進去關(guān)門睡了。這里麝月五兒兩個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qū)氂袼?,各自歇下?/p> 那知寶玉要睡越睡不著,見他兩個人在那里打鋪,忽然想起那年襲人不在家時,晴雯麝月兩個人服侍,夜間麝月出去,睛雯要嚇他,因為沒穿衣服,著了涼,后來還是從這個病上死的。 想到這里,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 忽又想起鳳姐說五兒給晴雯脫了個影兒,因?qū)⑾刖┑男挠忠圃谖鍍荷砩?。自己假裝睡著,偷偷兒的看那五兒,越瞧越像晴雯,不覺呆性復發(fā)。聽了聽里間已無聲息,知是睡了。但不知麝月睡了沒有,便故意叫了兩聲,卻不答應。 五兒聽見了寶玉叫人,便問道:“二爺要什么?” 寶玉道:“我要漱漱口。” 五兒見麝月己睡,只得起來,重新剪了蠟花,倒了一鍾茶來,一手托著漱盂。卻因趕忙起來的,身上只穿著一件桃紅綾子小襖兒,松松的挽著一個鬢兒。 寶玉看時,居然晴雯復生。忽又想起晴雯說的“早知擔了虛名,也就打個正經(jīng)主意了”。不覺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兒自從芳官去后,也無心進來了。 后來聽說鳳姐叫他進來伏侍寶玉,竟比寶玉盼他進來的心還急。不想進來以后,見寶釵襲人一般尊貴穩(wěn)重,看著心里實在敬慕;又見寶玉瘋瘋傻傻,不似先前的豐致; 又聽見王夫人為女孩子們和寶玉玩笑都攆了:所以把那女兒的柔情和素日的癡心,一概擱起。怎奈這位呆爺今晚把他當作晴雯,只管愛惜起來。那五兒早已羞得兩頰紅潮,又不敢大聲說話,只得輕輕的說道:“二爺,漱口啊?!?/p> 寶玉笑著,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沒有,便笑嘻嘻的問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 五兒聽了,摸不著頭腦,便道:“都是姊妹,也沒有什么不好的?!?/p> 寶玉又悄悄的問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么?” 五兒微微笑著點頭兒。寶玉道:“你聽見他說什么了沒有?” 五兒搖著頭兒道:“沒有。” 寶玉已經(jīng)忘神,便把五兒的手一拉。五兒急的紅了臉,心里亂跳,便悄悄說道:“二爺,有什么話只管說,別拉拉扯扯的。” 寶玉才撒了手,說道:“他和我說來著:‘早知擔了個虛名,也就打正經(jīng)主意了!’你怎么沒聽見么?” 五兒聽了這話明明是撩撥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樣,便說道:“那是他自己沒臉。這也是我們女孩兒家說得的嗎?” 寶玉著急道:“你怎么也是這么個道學先生!我看你長的和他一模一樣,我才肯和你說這個話,你怎么倒拿這些話糟蹋他?” 此時五兒心中也不知寶玉是怎么個意思,便說道:“夜深了,二爺睡罷,別盡管坐著,看涼著了。剛才奶奶和襲人姐姐怎么囑咐來?” 寶玉道:“我不涼?!?/p> 說到這里,忽然想起五兒沒穿著大衣裳,就怕他也像晴雯著了涼,便問道:“你為什么不穿上衣裳就過來?” 五兒道:“爺叫的緊,那里有盡著穿衣裳的空兒?要知道說這半天話兒時,我也穿上了。” 寶玉聽了,連忙把自己蓋的一件月白綾子綿襖兒揭起來遞給五兒,叫他披上。五兒只不肯接,說:“二爺蓋著罷,我不涼。我涼,我有我的衣裳?!?/p> 說著,回到自己鋪邊,拉了一件長襖披上。 又聽了聽,麝月睡的正濃,才慢慢過來說:“二爺今晚不是要養(yǎng)神呢嗎?” 寶玉笑道:“實告訴你罷,什么是養(yǎng)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p> 五兒聽了,越發(fā)動了疑心,便問道:“遇什么仙?” 寶玉道:“你要知道,這話長著呢。你挨著我來坐下,我告訴你?!?/p> 五兒紅了臉,笑道:“你在那里躺著,我怎么坐呢?” 寶玉道:“這個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晴雯姐姐和麝月姐姐玩,我怕凍著他,還把他攬在一個被窩兒里呢。這有什么?大凡一個人,總別酸文假醋的才好?!?/p> 五兒聽了,句句都是寶玉調(diào)戲之意,那知這位呆爺卻是實心實意的話。五兒此時走開不好,站著不好,坐下不好,倒沒了主意。 因拿眼一溜,抿著嘴兒笑道:“你別混說了??慈思衣犚姡裁匆馑??怨不得人家說你專在女孩兒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著二奶奶和襲人姐姐,都是仙人兒似的,只愛和別人混攪。明兒再說這些話,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臉見人!” 正說著,只聽外面咕咚一聲,把兩個人嚇了一跳。里間寶釵咳嗽了一聲,寶玉聽見,連忙努嘴兒,五兒也就忙忙的息了燈,悄悄的躺下了。 原來寶釵襲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間勞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聽見他們說話,此時院中一響,猛然驚醒,聽了聽,也無動靜。寶玉此時躺在床上,心里疑惑:“莫非林妹妹來了,聽見我和五兒說話,故意嚇我們的?……” 翻來覆去,胡思亂想,五更以后,才朦朧睡去。卻說五兒被寶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寶釵咳嗽,自己懷著鬼胎,生怕寶釵聽見了,也是思前想后,一夜無眠。 次日一早起來,見寶玉尚自昏昏睡著,便輕輕兒的收拾了屋子。那里麝月已醒,便道:“你怎么這么早起來了?你難道一夜沒睡嗎?” 五兒聽這話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便只是訕笑,也不答言。(未完待續(x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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