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燈燈，浙江嘉興人，現(xiàn)居杭州。已出版?zhèn)€人詩集《我說嗯》。參加過詩刊社第28屆青春詩會，系魯迅文學院31屆高研班學員。曾獲《詩選刊》2006年度中國先鋒詩歌獎、第四屆葉紅女性詩歌獎、第二屆中國紅高粱詩歌獎、第21屆柔剛詩歌獎新人獎、2017年度詩探索·人天華文青年詩人獎，并被遴選為 2018-2019年度首都師范大學駐校詩人。  布拉格此時下雪 布拉格此時下雪，作為回應(yīng) 雨落在江南。 年輕的樹木學會落葉，在我的仰望里 寒冷是一個高度，溫暖是 另一個高度 櫻桃來到小女兒的唇上，她舒展的 樹枝，在夢中 彎曲，甜美。我因長久的啜泣 對事物，有了冬天的耐心 方糖融化在咖啡里 我想起你 布拉格此時在下雪。
我的男人
黃昏了，我的男人帶著桉樹的氣息回來。 黃昏，雨水在窗前透亮 我的男人，一片桉樹葉一樣找到家門。
一年之中，有三分之一的時光 我的男人，在家中度過 他回來只做三件事——
把我變成他的妻子，母親和女兒。 手指在散步 星辰在屋檐上散步。我的手指 在你的五官上散步。 雛菊的香氣，從小巷的深處 來到窗戶 我的手指在你的鼻梁上散步，它已 成長為高山，內(nèi)部 無數(shù)樹木在生長，它們和夜晚一樣黑 一樣黑的它們，長不大也在生長 不見陽光，不見陽光也在生長 我的手指在你的唇上散步，很久了 它失卻了它的語言 飛不出去的鳥，在你的喉嚨里撲打冬天 我的手指來到你的心口： 這里，剛剛熄滅一座火山。 外省親戚 他敲門的聲音,像一樹炸開的石榴 風聲撲面而來,年輕的，帶著鄉(xiāng)間的泥土味。 一個碩大的白色編織袋，開始在他的肩上，現(xiàn)在 它站在地板上，里面裝滿了花生，和那些 來不及褪泥的土豆 在夏天的客廳里,空調(diào)在響 他一直站著，一直冒汗 他的手不知道往哪兒放 他叫我小嬸子 他讓我紅著臉，想起了我的身份。 病 我為什么不能把廚房當作一個天地 客堂當作另一個天地 我為什么在書房，輕輕一躍 就躍入?yún)擦?，深?/span> 發(fā)現(xiàn)荒徑之美 山崖上的雛菊，月下的竹影 傾斜，固執(zhí) 我沉溺其中，氣管里有風聲，手指上有藥味 我為什么反對筆直，變通 樹枝彈向天空 驚飛的鳥雀 為什么是我想要說的語言？ 我病得不輕，我和人群之間 互差一枚解藥 等到星月蒙昧，我借著病體上升 我灰著的臉 我紅著的臉 多么輕易啊，大星球轉(zhuǎn)動—— 樹枝安頓了它的陰影。 春天里 河流似離弦。草木如歸箭。 一正一反 消融了去冬之雪。
二月，荒野不荒。 小橋在村口，識得故人。 野花開，野花不亂，野花一直 把我們領(lǐng)到墓碑前
父親在地底。 二月。 他不說話。他很久無人說話，已經(jīng)不會 說人間的話
他看著我們 想起什么，就冒一冒青煙。 擁 抱 我的母親從不知道擁抱為何物 她沒有教過我 和最親的人張開雙臂，說柔軟的話 她只告訴我 要抬頭，在人前，在人世…… 她說，難過的時候，就望望天空 天空里什么都有—— 到了晚年，我的母親開始學習擁抱疾病，孤單，和 老去的時光 開始 擁抱她的小孫子—— 有一次我回去，看見她戴上老花鏡 低頭翻找她的藥片—— 那時，天邊兩朵云，一朵和另一朵 一朵將另一朵 擁入懷中 仿佛這么多年，我和母親 相互欠下的擁抱。 親 人 海上無明月，星星也去照耀 其它省份。 欲睡不睡的柵欄，披上了你的外衣。 我們坐下來，看見大海茫茫，船只顛簸 鳥銜著種子在飛，落下大的 叫島嶼 落下小的叫森林 還有兩顆，不知道為什么 停止了生長，也不知道為了什么 發(fā)不出聲音 在北風中，像我們一樣 挨著：沒有血緣，卻勝似親人 春 天
石頭動了凡心，流水在玻璃上 有了情欲。我在春風中寫下：“好了傷疤忘了疼” 一株桃樹，突然開口說話：我不銷魂，誰來嫵媚？ 我筆墨未干，和流水論去向 那時，時光忽明忽暗，桃花變臉成梨花 在高高的屋頂，明月高懸 高懸的明月 像賜予人間的藥丸。
小 魚 巖石撞擊溪流，溪流不死。 昏厥的小魚 在第二次昏厥中，又長了一寸。 我目睹山崖上的山花、蟻蟲、蟾蜍 一個接一個跳下來 我目睹蝴蝶掙脫救援的手 跳下來 這些走投無路的生靈，我懷疑它們 也藏有一張人臉，也有一顆 憤怒的心，也把比死更難的活路 留給人間： ——溪流不死，小魚在昏厥中 又長了一寸。 石 頭 我們所稱之為命運的東西 喜鵲不知道我們所稱之命運的東西 麻雀，灰鴿子就更不知道 布谷在水杉樹的頂端 看見大河拐彎，小溪循入草叢 別處的生活 和此處一樣，沒有區(qū)分 我和你，沒有區(qū)分 鳥兒們從來就不想知道 我們所稱之 命運的東西，它們只是往遠處飛 從近處回來 在房舍，樹下，河灘，水洼，巖石…… 低頭覓食的身影 喚來風—— 河水義無反顧，向前，又奔了一程。 中年之詩 害怕深夜接到電話 害怕深夜接不到電話 害怕清晨醒來 你的手 已離開我的手 害怕生鐵輕盈，在天上飛 害怕云朵沉重，在水里沉 害怕仇人敲門 要祝福我 害怕親人在天邊 要喝斥我 害怕琴聲遠走它鄉(xiāng) 尋找它的琴 琴聲里的孩子們，赤腳，穿舊衣服 他們拉我的衣角，向我乞討，叫我阿姨 害怕披頭散發(fā)的老人 拄拐杖，端瓷碗 暮色中 喊我閨女 害怕欠下的債已還清 害怕欠下的債 永還不清 害怕不知悲從何來 害怕知道 悲，從那里來—— 另一只羊 所有的羊都在吃草。所有的青草 都在等待被啃食。 牧羊人在遠處，手中沒有鞭子
風中，所有的風都經(jīng)過風 所有的風吹過，都是撫慰 青草只管綠，羊群只顧吃草 牧羊人只等 羊群肥美 我在意那些 從不可能改變命運的事物，在意 從不曾 將我在意的事物： 單獨的 另一只羊 ——我們因為彼此看見，而深深的原諒。 看星星 我從來都沒有看見過這么近的星星 這么多的星星 在頭頂 明亮，悲傷，閃耀 我從來都不知道，這么多的星星出現(xiàn) 夜晚更黑了 我從來都不知道，我們走夜路 我們一直往前走，往前走…… 我們也是地上的星星 蛙鳴，蟲叫，花開 也是地上的星星 我們抬頭，看見這么多的星星 一顆比一顆碩大 一顆比一顆寂靜，有序，忠于無言…… 余 音 樂曲離開它的樂器。余音里有溪流 有險峻。溪流清澈 懸崖陡峭，迎客松上的落日，雞蛋一樣 揣在誰的懷里 一個人要在天黑前卸下容顏，一個人 要在余音里，完成未競之事—— 再愛一次，痛一次 顫動一次 一個人要在余音里 向低音致敬，帶著蒼茫上路的人，聽見了 余音未了 多么悲傷：樂曲離開它的樂器。 在沙坡頭 沙子驟冷。蟲子跟著夕光 爬出一段 锃亮的小坦克，有清晰的渺小，不安，和不甘…… 而駝隊留下背影，深陷的腳印 很快，又被風沙填滿 我們坐在高高的沙坡頭，望見沙漠 一望無垠 沒有什么可說的了 無非是，這邊的沙漠，借助風 安慰了另一頭的沙漠 無非是，沙子在移動 我們是不動的—— 有人哭出了聲音。 更晚些時候，月亮會出來 星辰也會 照見一切：人間無大變，風沙吹又起…… 空心之美 兩袖生風，云朵之上，還是云朵。 流水沒有對遠方的疑問，就直接 進入山谷—— 狹長的地帶，野花，青草，石子 度過它們簡單的一生。它們不張揚，不抱怨 接受陽光撫慰，接受落葉更替—— 有時，光線中的馬，帶動萬物向前 我離黃昏更近了，不可能 藏有一個月光寶盒，不可能重新活一次， 悲哀成就了夜晚 相對于滿 我更理解空，如同此刻 雪下得到處都是，它們放下身軀 在我手心融化—— 我有愧 但見青竹搖曳，在窗前，有空心之美。 黃 昏 躺在山坡上，看一朵云逝去 又一朵云飄來?；秀遍g，像一個個我 在歸來，在消散。 那么多個我，匯聚成今天的我，風吹衣袂 心不動—— 山下，銀杏，水杉，香樟 相約著落葉，它們比我更懂得放棄，枝椏伸進天空 不是索取，也不是 指責，更不是別的什么—— 此時的黃昏多么寂靜 落葉多么寂靜 我偶爾會起身，走在夕光迤邐的寂靜里…… 成為一種聲響。 山岡之上 落光了葉子的樹木在山岡上，稍走近 就能感受它的寂靜 和我的靜不同 它彎曲，向上，更大的靜 來自蒼穹 云朵自顧自飛，一朵接一朵 一朵接一朵—— 你也是飛的，孩子，多年后 你在寂靜的山岡之上 看見多年前的我，看著你飛 悲從中來 喜從中來 那時，我懂的，你也懂了 那時，地上的落葉，比之前 多了厚厚地一層—— 你不會也不可能成為我，但親愛的孩子 山岡之上： 你，終會理解寂靜。 在沒有遇見爐火前 哦，不！在沒有遇到傷口前 所有的刀，都只是鐵的昵稱 命運這個老鐵匠 它總認為，我是一把好刀 它總讓我，立起來 站在自己的傷口上 ——— ———《昵稱》（作者：王單單） |
|
|
來自： 小荷ov4sxt1jrl > 《詩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