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是偉大的文學家、教育家、思想家。他的教育思想不僅影響了兩千多年的中國傳統(tǒng)教育,而且對中國現(xiàn)代教育仍然具有不容忽視的影響力。這只要看看當下中國不斷升溫的“國學熱”,以及爭相出版的各種《論語》普及讀物就不難明白。
當然,古往今來,人們對孔子的認識并不一致,對其教育思想的理解也不盡相同,甚至不乏截然對立的意見。奇怪的是,各種意見的依據(jù)竟然都來自同一本書——《論語》。 《論語》為孔子弟子及再傳弟子所編撰,記載了孔子教育其弟子的主要教學活動和教育思想,弟子們親見親聞,自然親切可信。 為什么依據(jù)相同的記載,人們會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這固然與個人的身份立場、生活經(jīng)歷、文化背景、思想方法等有關(guān),但也不能忽視文獻理解誤差所造成的認識混亂。 馮友蘭在研究中國哲學史時提出過“照著講”、“接著講”的思路,對我們很有啟發(fā)。只有先“照著講”,即照著原始文獻講清其真實意涵,才有可能再“接著講”,即講清這一文獻的歷史文化價值和現(xiàn)實社會意義。 這里,我們以《論語》首章為例,先厘清其真實意涵,再探討其具有的歷史文化價值和現(xiàn)實社會意義。
《論語》首章載:“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1] 對于此章的重要性,前人有深刻的認識。如宋人鄭汝諧(1126—1205)便說:“此數(shù)語蓋孔門入道之要,故以為首章。”[2] 孔子弟子和再傳弟子們在編輯《論語》時,雖不能說有縝密的計劃和嚴謹?shù)木幣牛浴秾W而》作為開篇肯定不會是隨意安排的,首章也肯定是經(jīng)過精心挑選的,說它是“孔門入道之要”應(yīng)該是可以成立的(說詳下)。 然而,對于此章內(nèi)涵的理解,各家卻多有不同,需要我們細心辨析。 先來看看對首章第一節(jié)“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的理解。 魏人王肅(195—256)解釋此節(jié)云:“時者,學者以時誦習之,誦習以時,學無廢業(yè),所以為說(悅)懌?!?/p> 宋人邢昺(932—1010)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指出:“學者而能以時誦習其經(jīng)業(yè),使無廢落,不亦說(悅)懌乎?”[3] 最權(quán)威、最有影響的解釋是朱熹(1130—1200)的《論語集注》,明清人視其為圭臬。 朱熹說:“學之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覺有先后,后覺者必效先覺者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也。習,鳥數(shù)飛也。學之不已,如鳥數(shù)飛也。說,喜意也。既學而又時時習之,則所學者熟,而中心喜說(悅),其進自不能已矣。”[4] 朱熹通過訓詁“學”“習”“說”三字以疏通句意,繼承了前賢的言說立場,在學理上也是有依據(jù)的。 例如“學”,《說文》云:“斅,覺悟也。從教,從冂。冂,尚矇也。臼聲。學,篆文斅省?!盵5]學訓覺悟,乃使學生覺悟之意,所以從教尚矇。《白虎通·辟雍篇》云:“學之為言覺也,以覺悟所未知也。”[6]與《說文》釋義同,都是從教者的角度來解釋“學”。
朱熹釋“學”為“效”,以為“后覺者必效先覺者之所為”,則是從學者的角度立說,與王肅、邢昺同。不過,此說也仍然以覺悟為基礎(chǔ),如無覺悟,自亦不會仿效。 朱熹這樣釋“學”,顯然與他對這句話的理解有關(guān),他認為“學”的主體是學者,即后覺者,所以“既學而又時時習之,則所學者熟,而中心喜說(悅)”。 朱熹的這一解釋為明清以來多數(shù)學者所接受,一直影響到當下。如今人楊伯峻將此句譯為:“學了,然后按一定的時間去實習它,不也高興嗎?”[7]李澤厚譯為:“學習而經(jīng)常實踐,不是很愉快嗎?”[8]都將“學”理解為后覺者仿效先覺者的活動,甚至將其理解為學習書本知識,這從楊、李的譯文中是不難體會得到的。 其實,這樣的認識也來自于朱熹。朱熹在《答張敬夫》信中談到此“學”時說:“蓋始乎為士者,所以學而至乎圣人之事,伊川先生所謂‘儒者之學’是也。蓋伊川先生之言曰:‘今之學者有三:辭章之學也,訓詁之學也,儒者之學也。欲通道,則舍儒者之學不可?!盵9]
與“辭章”“訓詁”相對待的“儒者之學”,在宋人那里其實是指儒家經(jīng)典,具體來說是指《詩》《書》《禮》《樂》《易》《春秋》等。因此,近人程樹德(1877—1944)認為:“朱子注學訓效者,統(tǒng)解‘學’字于第一‘學’字之中……其引程子說‘學’為讀書,‘時習’為既讀而時思繹,則此章之正解?!盵10] 必須指出,王肅、邢昺、朱熹等人對此章“學”的理解雖符合一般人的認知,但卻并不符合《論語》的原生語境。因為就在《論語》的《學而篇》中,孔子及其弟子并不是這樣論“學”的。 例如,“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盵11]這里的“好學”指一種為孔子所贊成的生活態(tài)度和行為方式,并不指喜愛“讀書”。 再如,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盵12]子夏所認可的“學”也不是指閱讀書籍文獻,而是指一種他以為好的德行與操守。
清人毛奇齡(1623—1716)看出了朱熹訓“學”為“效”的破綻,指出:“‘學’有虛字,有實字。如‘學《禮》’、‘學《詩》’、‘學射、御’,此虛字也。若‘志于學’、‘可與共學’、‘念終始典于學’,則實字矣。此開卷一‘學’字,自實有所指而言。乃注作‘效’字,則訓實作虛,既失詁字之法,且‘效’是何物,可以時習?又且從來字學并無此訓,即有時通‘效’作‘傚’,亦是虛字。善可效,惡亦可效。《左傳》‘尤人而效之’,萬一效人尤,而亦習之乎?錯矣!學者,道術(shù)之總名。賈誼《新書》引逸《禮》云:‘小學業(yè)小道,大學業(yè)大道?!詫W道言,則大學之道,格、致、誠、正、修、齊、治、平是也。以學術(shù)言,則學正崇四術(shù),凡春秋禮、樂,冬夏詩、書,皆是也。此則學也?!盵13] 毛氏以為,《論語》首章的“學”是實字而非虛字,所謂實字即今人所說名詞,虛字即今人所說動詞、形容詞。
在毛氏看來,“學”應(yīng)指某一名物,不能釋為動詞“效”。“學者,道術(shù)之總名”,從“道”的角度說,此“學”是指“大學之道”;從“術(shù)”的角度說,此“學”也可理解為“詩、書、禮、樂”,而無論是“大學之道”,還是“詩、書、禮、樂”,“學”都是指稱具體事物,是實字,即名詞或名詞性詞組。 應(yīng)該說,毛奇齡的解釋優(yōu)于朱熹等人的解釋,可以接受,只是需要略作補充。 此章之“學”并非一般意義上的西周學校的“大學之道”,而是指孔子闡釋并竭力提倡的“圣人之道”,即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道。 孔子說過:“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14]“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15]“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16] 孔子就是以這些圣人為榜樣,通過學習他們的思想、繼承他們的精神而成就自己的。他所說“吾十有五而志于學”[17],應(yīng)該理解為有志于學圣人之道。
如果將“志于學”理解為有志于讀書,那是不能切合孔子的實際的,孔子何嘗十五歲才有志于讀書呢? 衛(wèi)國大夫公孫朝曾問孔子弟子子貢,他老師的學問是從哪里學來的,子貢回答:“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18] 也就是說,孔子的學問并非完全通過書本得來,而是通過文化傳播的一切媒介,尤其是通過圣人行事之跡和有關(guān)傳說所體現(xiàn)的圣人之道學來,包括那些健在的賢者。 所以,孔門之學將圣人之道作為學的核心,應(yīng)該主要不是指讀書或誦習,而是指對圣人之道的身體力行,也就是必然的了。 當然,學圣人之道,了解圣人的行事之跡和有關(guān)傳說,并不排斥文獻學習,反而可以通過文獻作為入門的向?qū)А?/p> 毛奇齡所說從學術(shù)角度可將“學”理解為學習詩、書、禮、樂,即是此意,但其核心仍然是這些典籍所記載的圣人之道,并非指認識文獻中的那些字句和學習其中的知識。 朱熹釋“學”為“效”,程頤解為讀書,從學術(shù)角度自有其道理,但沒有突出學圣人之道這一核心內(nèi)涵,“學”就容易被泛化,甚至被異化。這也是毛氏批評朱熹的主要原因。 理解了“學”的內(nèi)涵,“時習”也就相對容易理解了。程頤(1033—1107)將“時習”理解為“既讀而時思繹”,朱熹理解為“既學而又時時習之”,都未能完全揭示此句真諦。 宋人鄭汝諧認為:“古人之學必有入處而用力焉,是之謂習。顏子之克己、曾子之三省,皆習也。習曰時習,非曰無時不習也,當其可之謂時也?!盵19] 清人阮元也說:“此章乃孔子教人之語,實即孔子生平學行之始末也。故學必兼誦之、行之,其義乃全。馬融《注》專以習為誦習,失之。”[20]
因孔門之學乃道術(shù)之總名,學兼知行,將“習”理解為“誦習”或“思繹”是偏頗的,只有再加上具有實踐意義的“行”,就更符合孔子關(guān)于學圣人之道需要身體力行的思想和理念。 因此,“時習”就不僅是時時溫習或思考,而更重要的是“當其可”即在恰當?shù)臅r間地點、在正好需要的時候去身體力行,用實踐來檢驗所學圣人之道的效果,做到學用一致。這樣的學習自然能夠讓所學者得到喜悅,增強學習的內(nèi)在動力。 南朝皇侃(488—545)在疏解“時習”時說:“凡學有三時:一是就人身中為時,二就年中為時,三就日中為時也。一就身中者,凡受學之道,擇時為先,長則捍格,幼則迷昏。故《學記》云‘發(fā)然后禁,則捍格而不勝;時過然后學,則勤苦而難成’是也。既必須時,故《內(nèi)則》云:‘六年,教之數(shù)與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八年,始教之讓;九年,教之數(shù)日;十年,學書計;十三年,學樂、誦詩、舞勺;十五年,成童舞象?!⑹蔷蜕碇袨闀r也。二就年中為時者,夫?qū)W隨時氣,則受業(yè)易入。故《王制》云‘春夏學詩、樂,秋冬學書、禮’是也。春夏是陽,陽體輕清,詩、樂是聲,聲亦輕清,輕清時學輕清之業(yè),則為易入也。秋冬是陰,陰體重濁,書、禮是事,事亦重濁,重濁時學重濁之業(yè),亦易入也。三就日中為時者,前身中、年中二時,而所學并日日修習不暫廢也。故《學記》云‘藏焉,修焉,息焉,游焉’是也。今云‘學而時習之’者,而猶因仍也,時是日中之時也,習是修故之稱也,言人不學則己,既學必因仍而修習,日夜無替也。”[21]
皇疏對“時”的解釋富于啟發(fā)性,其分疏身中、年中、日中之時頗便于理解,但其結(jié)論以為“學而時習之”之“時”是“日中之時”,則未免拘束,掩蓋了“時習”的精髓。 并且,皇疏是以傳說中的周代學校教育來推論的,殊不知周代學校所教“禮、樂、射、御、書、數(shù)”是舊六藝,而孔子所教弟子的《詩》《書》《禮》《樂》《易》《春秋》是新六藝,其教育思想和教學方法也不盡相同,不可一概而論。 盡管如此,皇疏的身中、年中、日中之時的分析仍然啟發(fā)我們思考,孔子所云“時習”應(yīng)該包含了時間、空間、環(huán)境、條件、主體、客體等各方面因素。 年畫孔子 例如,孔子所說“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也”[22];“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23];“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24];“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25];“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遜)”[26];“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27],等等,都可以作為孔子所云“時習”的證據(jù)。 孟子說孔子是“圣之時者”[28],正是看到了這一點。因此,“學而時習之”之“時”與“圣之時者”之“時”一樣,并不僅僅指身中、年中、日中之時,卻又包含了身中、年中、日中之時,它所強調(diào)的是因勢利導、身體力行、適時而為。鄭汝諧所謂“當其可之謂時”,這樣理解“時”與孔子的真實語境庶幾近之。
這樣的“時習”,也具有可操作性,且明顯可以見到效果,自然是能夠讓學習者喜悅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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