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屈子者，猶盛裝之美人，若《離騷》之作，覽之恒使人悶悶不樂，大為傷感也！嗟乎！能不屈其志而自戀自愛復(fù)不自惜者，今世不可復(fù)見其人者矣！嗟乎！其念之也，情為傷感之何甚也！觀其詩，而不知其精神，可乎？乃論屈子之精神如次也：

屈子者，楚人而王族，而富貴者之流，而肉食而未能鄙者也。肉食而未能鄙，此其悲劇之所由生者歟？故其心秉清世之志而堅(jiān)持不懈，而堅(jiān)貞自潔，而惡于世之污垢，而不欲于隨波逐流，皎皎乎獨(dú)立于世，而終遭沉淪。觀其事，殆近于完美主義者，而與辛稼軒之境界為異矣！辛稼軒之境界云何？則身處亂世之中，不能行完全之志，抱絕世之才具，而終郁郁于世者也。然當(dāng)其在位，則舉全身之力以行所欲而有所利于民生世界，而身心之為世俗之所沮喪，而不顧也！故其為詞，能為豪放之精神姿態(tài)。若屈子，則完美主義者而至于水清則無魚之境界者也，其心不能容世之有所污也，故不能少損其志而為其次之境界，而寧以一死辭天下也！其勇于能死之心，誠亦決然而可觀者矣，然我之觀其能死，有所會心于其內(nèi)在精神而及于外在之姿態(tài)者也。

屈子之精神，唯其為完美主義者，故其能死之姿態(tài)，亦絕美者也，亦美侖美奐者也！猶若盛裝之赴死，而必整其容者，若病中不欲見漢武之李夫人，屈子之歿，亦必以華麗香艷出之者也！此種外在之姿態(tài)，乃其內(nèi)在精神之綻放，若無內(nèi)在精神之熱烈而染于感情而為深情，則何必以此盛裝而香艷華麗之姿態(tài)以赴死邪？故外在之艷麗郁怒者，必有內(nèi)在之精神及熱烈之深情者矣。故屈子之篇章若《離騷》、《九歌》者，色彩之秾艷奇麗而意味之芬芳悱惻，大為吾國歌詩中之異觀，而香草美人之傳統(tǒng)，亦矚目千古，后世詩人若李義山者，雖得其色彩意味而未具其內(nèi)在之精神，即李太白之高蹈超絕者，亦不足以方其艷麗，則所謂絢爛之極歸于平淡之說，我之又甚惑之者矣！屈子之精神及姿態(tài)中明明而有此種之絢爛，而吾人每以平淡之為說者，何邪？則必推屈子于其內(nèi)在之精神及熱烈之深情而外，又有一種之心理，其極至于堅(jiān)貞?yīng)毩⒍皇苠θ居谑浪字顾讗毫?，而將為能死也，則又盛裝以飾而出之以香艷綺麗，必自戀若是，可以為此也！其貞之極，故自戀之若是也！唯其深于自戀也，故于世俗之精神，未得真正之體會，而于辛稼軒之境界有所闕如，其精神雖可臻于大我之境界，而在現(xiàn)實(shí)世界中之成就，則以一能死而泯之者矣，若流星之隕而燦爛，而絢麗固大過之者矣！

故屈子者，身實(shí)未能獨(dú)立而依附于王者也，而為美人之姿態(tài)，若用情之專者，彼既無以我為念而若情之始亂終棄，于其深心中實(shí)已無欲生之望，故有能死之志也，世人之作為此者，亦非鮮矣！唯其無此獨(dú)立之精神也，而為獨(dú)立堅(jiān)貞之姿態(tài)，而不能為豪放之精神境界及姿態(tài)也！吾人之每睹其篇章而感其絢爛之色彩，雖離于俗艷，而又有所未足者也，能入而不能出，亦屈子之所以為悲劇也。觀后世之論而每有反復(fù)者，而宋之后遂以陶潛之人格為極致，而今我遂以辛稼軒為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之最高境界，而不以屈子，其亦有所由者矣！

六

納蘭性德，深于情而敏于感者也，其貞足以自守，而不足以破外物之束縛以激成其大美，唯抑郁纏綿于內(nèi)而悵惘其思，其情之足以感人矣，其言之足為清新曲妙矣，讀其詞，而恒使人有意不可解之致，《憶王孫》云：“讀《離騷》，愁似湘江日夜潮”，王國維《人間詞話》云溫飛卿句秀，李重光神秀，若納蘭性德，則可謂情秀也！其風(fēng)神直追后主，得其神髓，亦唯情深不可解之未有以異而已矣！其情深而不可解者，溯其上則又有李義山，其上則又有屈子，吾國文學(xué)史上得此四人，洵異觀也。唯屈李二子也以麗，而后主納蘭頗擅清奇；屈李也怨，后主納蘭則幽怨矣。屈子文質(zhì)兼勝，義山文稍過質(zhì)，后主納蘭則質(zhì)稍過文。納蘭性德殆亦有感于屈子之悱惻纏綿、郁怒而怨，然屈子之情不可遂解，因赴死以見其情，納蘭性德則乏此勇氣，而亦不必有此勇氣，而自守其貞于內(nèi)，外物奪其生機(jī)，遂郁郁而隕于壯歲。似后主納蘭者，又有晏小山，亦清真獨(dú)拔，若期之以情不可解，亦或有之，然不過后主納蘭，而其曠達(dá)灑落，則亦二子所不敢望。納蘭詞縱情秀深婉，然氣體柔弱，與稼軒適成兩極。而稼軒豪放中大有柔媚之致，納蘭則婉約中甚乏壯蔚。詩文以氣為主，以意為主，婉約含蓄，大是女孩兒情狀，情深自知，魅力人得，故納蘭詞之甚所乏者，正在魅力也！或云納蘭詞柔美婉麗，感人至深，豈乏魅力？美偏于靜，魅力則偏于動；美則反思凝神以觀，魅力則流動活辣而似逼人也！美可使人消魂，魅力則使人眩暈。消魂之事，多屬追思既往，如《浣溪沙》之“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薄ⅰ拔沂侨碎g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別后心期和夢杳，年來憔悴與愁并。夕陽依舊小窗明”。唯不可解于蝕骨消魂憂傷哀苦之思，而纏綿時空，俱成渺杳無涯恍惚不可觸又范圍牢籠之象征而模糊于意，故其詞中多時空之感慨，而申物是人非之情，執(zhí)著于物我愈明晰，則其痛苦益甚，猶模糊尚存僥幸之心，而明晰則唯痛苦而已。故納蘭詞敏感于物而擅體物之情致精微，抒思楚楚窈窕，而有欲惹人憐之態(tài)也。唯其態(tài)欲惹人憐愛如此，故乏自信之光芒，而少理想之色彩，魅力之乏也宜然矣！納蘭詞以情致意境勝，故語結(jié)而余意未盡，然其勢皆斂而逗，語中之氣甚平淡，若稼軒之詞，唯其氣盛，以氣達(dá)辭，無所不到，而語勢沖突婉轉(zhuǎn)橫蕩回折吞吐磅礴無定，而又有行止自如之妙，具點(diǎn)逗不拘之態(tài)，詞中之龍，非公誰屬？此與率五十精兵馳騁金兵大營以擒張安國，風(fēng)神無乎不同也。此種意態(tài)風(fēng)神，他人皆不多見，而稼軒為能，甚平常而無處不在也。屈子之情，熱烈高潔、貞麗芬芳；李義山之情，回環(huán)杳麗、精凝沉摯；李后主之情，感慨深至，傷神無已；若納蘭性德之情，則幽郁清瑩，自迷不解。故屈子殉情者也，義山沉情者也，后主用情者也，納蘭性德則迷情者也?！稇浗稀に揠p林禪寺有感》有句：“情在不能醒”，豈非其境邪！其詞言“夢”之一語者最多，古今詞人，皆未若也。唯不滿、無能于現(xiàn)實(shí)，故欲多夢，然其夢多追思既往，以托無聊，殆非具理想之色彩者也，其夢境非瑰麗閎肆、雄奇壯偉以逞不可寄托之深情者也，殆以夢為托辭，為情結(jié)之所寄托，遙不可觸即之悲慨隨時而充斥在，故其詞中又多“淚”之一語，非英雄而氣輒短弱、兒女情長，賺人同情之姿態(tài)，往往而躍然紙上。且夫情者，必附麗于世俗生活，挖空而思，獨(dú)貞自損，亦不足為大，亦不足以為達(dá)矣。書生而往往如是，不亦宜乎！每覽納蘭詞而感者，多在于此也。其才力特宜為小令，若長調(diào)則支離而氣不足以流貫順暢矣。如《賀新郎》之作，便有妝作滋味矣！

七

雜多和合而為一，內(nèi)則一以貫之生命生氣之律動、豪放之精神，外則見以爛漫多致之姿態(tài)，固“神味”一義之所尚者也。世之事物，無不以雜多而一為其大成之境也，古人已知此義，后之化而為二元對立，特簡之以明其理而歸之于形上之思耳，若具體于事物，則必復(fù)其雜多之性，今人之倡多元多極之思，正恐古人笑之不及而誚其笨何至于今乃悟其理也！以文學(xué)論，以文體言之，詞之所以有別于詩，以其有所長必詩所不擅者也，若詩化之詞，實(shí)必兼詩詞之佳處而后乃稱為妙，若以詩而替詞之長，則不倫不類矣。故兼雜可佳，而以一之（一即“允執(zhí)厥中”之謂，使諸雜多相反相成也），乃遂可至事物之最高境界，如儒、道、釋三家亦須合流互補(bǔ)也。叩之文學(xué)，為詞之故，則吾國之抒情詩雖特為發(fā)達(dá)，而文學(xué)之史，則不過詩之一文體漸次而衰而為小說所代之歷史耳，其間駢枝而詞，駢枝而曲，皆所謂局部之改良以益其生之活力，不過稍延其衰之勢。故余謂小說實(shí)乃文體中之最有價(jià)值者，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云小說“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史筆”，實(shí)則更博，唯文備眾體，乃若一肴之和合五味以采諸體之長，以寄多層之情思，以顯多種之姿致趣味，以成爛漫之諧趣神味。所謂詩化小說之類，特兼取其一二致，未足以奇者也。元曲之神味，亦良由其兼取小說若干因素之故也，獨(dú)以詩論，亦當(dāng)磅礴雜取萬有，形式、內(nèi)容，無不可傾力致意者焉，豈可拘于一致哉！李杜之所以成大，無不以此也。然若必固于一致而臻其極，亦僅次于第一義，亦屬佳妙之列也，如詩中之李義山，詞中之溫飛卿。詞以婉約為本色，固為余所不諱，而婉約一路容物容事特狹，豪放派宜為詞之特出（豪放派之詞要求作者必具豪放之精神，此不可期之世俗尋常之士，故豪放詞之作者極少，佳作亦少，其末流徒追尋于風(fēng)韻姿態(tài)而不及其內(nèi)美，故多流為粗直叫囂之類，此種現(xiàn)象正可與釋氏尤其禪宗之境況相比較，其得悟之高僧，亦終屬鳳毛麟角），而為詞之一體之理想，又為我之所必倡也。故獨(dú)守本色，不礙其詞之有佳妙之處而名一家也，如溫飛卿，特為詞之本色，不過色稍單調(diào)而意稍淺薄，不能與周清真、吳夢窗輩比。王國維《人間詞話》云：“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嘀^：此四字唯馮正中足以當(dāng)之。劉融齋謂：‘飛卿精艷絕人’，差近之耳?！庇衷疲骸皽仫w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贝艘诛w卿太過，正見靜安難為解人。張氏雖常有深文羅織之病，此處一語，卻差精當(dāng)。劉氏謂其精艷絕人乃僅就形式以言，張之“深美”之評，“深”涉內(nèi)容，且“閎約”之謂，括其藝術(shù)特征正較周備。至若靜安“句秀”之言，殊屬無謂而不及其內(nèi)容，其理解固當(dāng)為淺耳！竊謂溫飛卿之詞，凡論詞則不可遺之，此其詞史上之地位，而其能為本色，又足為一名家?！杜f唐書》卷一百九十下《溫庭筠傳》、宋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二及四、宋錢易《南部新書》、元辛文房《唐才子傳》等書皆載其跡，葉嘉瑩《迦陵論詞叢稿·溫庭筠詞概說》云：“以作者而言，則自飛卿之生平及為人考之，溫氏似但為一潦倒失意、有才無行之文士耳，庸詎有所謂忠君之思與夫家國之感者乎？故其所作，當(dāng)亦不過逐弦吹之音所制之側(cè)辭艷曲耳。誠以情物交感之托喻作品言之，則飛卿無此性情、身世、修養(yǎng)、人格之涵育；以依附道德以求自尊之托喻作品言之，則以飛卿之放誕不檢、不修邊幅，似亦當(dāng)無取于此也。是以作者言，飛卿詞為無寄托之作……世之讀溫詞者，倘竟能自其詞中得到較深之會意乎，則此自由于讀之者之性情、身世、修養(yǎng)、人格之有較深厚之涵育，有所觸發(fā)而然也；倘不能有較深之會意乎，則飛卿詞原無深意，固不必強(qiáng)同于張惠言諸公之說，深文周納而求之也?！贝素M解溫氏者乎？此評也，與上之所引諸書之視角皆同，即封建正統(tǒng)壓抑人性之觀耳，若信其言，何其迂也！以余觀之，飛卿雖“士行塵雜，不修邊幅……酣醉終日”（《舊唐書》）、“薄于行，無檢幅。又多作側(cè)辭艷曲，與貴戚裴誠、令狐滈等蒲飲狎昵”（《新唐書·溫大雅傳》附《庭筠傳》），然察其實(shí)，乃一不拘小節(jié)、放浪形骸、恃才傲物之士，不失為性情中人，本無彰顯之大惡，嗜飲狎昵，亦與大節(jié)無虧，與損人利己之小人實(shí)不可同類而語，雖于國于民無補(bǔ)，實(shí)則亦無損人之念，恃才傲物為文人之通病而實(shí)亦遏其進(jìn)途，耿直無曲而獨(dú)立，不阿取諛亦明矣，率性之人哉！晏小山亦宰相之后，而品行略同于后世之納蘭性德，并不熱中權(quán)勢而寧取內(nèi)心之所趣及自由，二人者行皆內(nèi)斂而飛卿雖放蕩，其心則意在仕途，古之遏殺才士，可見一斑，僅此一點(diǎn)，不必文才，已知飛卿為性情特出之士矣。且其意在仕途，為宰相之孫，放蕩其表象耳！觀其詞，言其“原無深意”亦略可，言其“無寄托”則不可。飛卿詞之色，其外在者為秾艷精麗，其內(nèi)在一以貫之者則為哀怨，內(nèi)容多復(fù)而并無新意、他意，其怨婦之形象，非棄婦之形象而以見凄怨，但甚端莊而意態(tài)稍慵懶，其憂怨之情思怨而不凄、哀而不傷，蕭綱《戒當(dāng)陽公大心書》云“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jǐn)慎，為文且須放蕩”，飛卿則適相反之，其行雖放蕩不檢，而觀其詞，其情皆深含內(nèi)斂，語雖秾艷而意甚端莊，麗艷皆以掩飾其情其意，譬猶容之未佳者必濃妝淡抹以變其面目，而以娛人，此則遮其情其意也。飛卿之詞，唯以此沉潛偽飾之故，則其有寄托也必也，無深意，而反復(fù)所寫大致相同，而有深情，一以貫之，故雖秾艷而無涉淫冶，其口吻皆不以女子為玩物，其描寫之女性形象頗極佳美，而無個性，亦證其詞之必有寄托之意蘊(yùn)也。其寄托之心，甚為有趣，如女子之一種，貌甚莊正，而實(shí)則頗期人之挑之，蓋挑之亦反證其美及有魅力，若真挑之，又嗔也，如男女之事，秋波一轉(zhuǎn)，既希對方會意，又怕對方會意，其懼者怕人之會意后泥于實(shí)，意會之意，細(xì)究而認(rèn)真之則無得，不究而認(rèn)真之又宛然若在以誘人，正如妓之情事，不可太過認(rèn)真拘泥，飛卿之句正有此特征，其所以得，則為其內(nèi)斂之情思故，故逞艷辭，猶娼妓之盛妝待客，心之所思情之所在或有異諸此也。秾艷之中，自有深情無限。雖秾艷，而其辭其格調(diào)無庸俗之態(tài)。形象雖跳躍，而意理綿邈，藕斷絲連。察其意象，不過清華富麗之館閣室堂，女態(tài)之無聊有思，景致之纏綿無盡，情思之欲說還休，雖單而易復(fù)，然若非深情執(zhí)著，何能一貫而反復(fù)吟詠者若此？其詞中之女性，雖秾艷膩麗，所謂“鬢云欲度香腮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fēng)”、“深處麝煙長，臥時留薄妝”、“離別櫓聲空蕭索，玉容惆悵妝薄”之類，似畫中之人特少性情，然其所以傾心極力描畫之者，豈非正可反襯“美人”之高潔，以見作者潔身自愛之苦心邪？此種自憐自愛之情思，而以客觀之意象表現(xiàn)之，何其專注而情深，醇厚而旨遠(yuǎn)，張惠言《詞選》評《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云“此感士不遇也”，實(shí)則此乃飛卿詞之主調(diào)，不獨(dú)此之為然也，攀附《離騷》之言，瑣細(xì)固宜致譏，深玩亦非空穴來風(fēng)。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云：“所謂沉郁者……發(fā)之又必若隱若見，欲露不露，反復(fù)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匪獨(dú)體格之高，亦見性情之厚。飛卿詞如‘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無限傷心，溢于言表。又‘春夢正關(guān)情，鏡中蟬鬢輕’，凄涼哀怨，真有欲言難言之苦。又‘花落子規(guī)啼，綠窗殘夢迷’，又‘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皆含深意”、“飛卿《更漏子》……顛倒言之，純是風(fēng)人章法，特改換面目，人自不覺耳”、“飛卿《菩薩蠻》十四章，全是變化《楚騷》，古今之極軌也。徒賞其芊麗，誤矣”，古今極軌談不上，其論則自能見出飛卿之深心。吳梅《詞學(xué)通論》云：“唐至溫飛卿，始專力于詞。其詞全祖《風(fēng)》、《雅》，不僅在瑰麗見長……而出詞都雅，尤有怨悱不亂之遺意”，言甚中肯?！讹L(fēng)》之妙處在感物起興，而言情寄象，似乎杳乎無跡，得其情致，信然覺而有征，不必以言而默會于心，若不具此種特征，其興亦淺而非復(fù)《風(fēng)》之妙致矣?！峨x騷》之妙在雖怨郁悱惻，然終不歸之于指斥君王而存忠厚之意，轉(zhuǎn)及自見，以言一己之自潔求索，惡小人而懷高義，飛卿雖少屈子忠君愛國之思，而其手法韻致則與騷無乎不同，唯少單薄，且屈子之用香草美人，覺無限芬芳皎潔，飛卿則秾艷香膩，區(qū)以分也。其言欲言又止，歸之意象，如《菩薩蠻》之“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正極高明處。作者雖有欲言又止之心，忸怩矜持之態(tài)，然在吾人，如男女之事，固不滿足于但眉目傳情而已，而欲其終有一點(diǎn)實(shí)落處，故飛卿此種之句雖高明為甚，然不若稼軒《水龍吟》“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之類更令人賞心悅目，前者固自使人流連吟哦，后者復(fù)能令人拍案激賞，前者如遠(yuǎn)望之佳人，背影綽約窈窕無限，后者則若與佳人驀然相逢，其美令人暈蹶而不能當(dāng)，有嗟而已！飛卿詞妙得感興之致而又含蓄深潛，自苦自憐，亦自動人，得《風(fēng)》、《騷》遺意之一二，亦自實(shí)情，言之者未必等其光于《風(fēng)》、《騷》，若陳氏之推為“古今之極軌”，徒見識見太仄，而推之無當(dāng)，反易致誚訶，連累飛卿矣！如《栩莊漫記》（李冰若為刊之作，語見其《花間集評注》）云：“嗣見張、陳評語，推許過當(dāng)，直以上接靈均，千古獨(dú)決。殊不謂然也。飛卿為人，具詳舊史，綜觀其詩詞，亦不過一失意文人而已，寧有悲天憫人之懷抱？昔朱子謂《離騷》不都是怨君，嘗嘆為知言。以無行之飛卿，何足以仰企屈子？其詞之艷麗處，正是晚唐詩風(fēng)，故但覺鏤金錯彩，炫人眼目，而乏深情遠(yuǎn)韻”，以飛卿為“無行”，亦不過盡信書而未嘗自家思索，其實(shí)人生在世，茍不做虧心之事，無損人之行，不失為真人，放蕩不羈亦不足為白璧之瑕，世之大人君子道貌岸然者流恒以道德品識人物，不知道德之要義在乎此也。“乏深情遠(yuǎn)韻”一語，適見其未解飛卿詞之妙處而徒“愛其麗辭綺思”，將以游乎文詞耳。俞平伯《清真詞釋》云“《花間》美人如仕女圖，而《清真詞》中之美人卻仿佛活的”，以飛卿論，其詞因有所寄托，故其所表現(xiàn)之佳處在情思，觀之須得其象外之意味，清真詞則多寫情事，置人物不獨(dú)于情境之中，且事件之中，觀之須因其象而揣摩其情事，前者由具體而入象征，后者則由具體而之具體，前者情思多同而意境多復(fù)因嫌悶仄，后者情事每變情境常新故每見鮮活靈動之致，要當(dāng)知其分別如此。溫、李并稱，艷麗同儔，經(jīng)歷坎坷亦大致等，義山出之以詩，則憂怨似無可待，已論之于前，飛卿則始終內(nèi)斂，既哀怨又自愛，若其真無行敗德，當(dāng)游心淫冶狎邪，或郁激偏放，如耆卿也，而終不似之，以飛卿之才，豈不吁可怪哉？而文人涉于狎邪，本古來即然之風(fēng)景，又不足以為借口也。

飛卿詞句甚有特色，能于秾艷之中著深情、纏綿之意態(tài)；間有清新，宛然名句，如《菩薩蠻》云：“江上柳如煙，雁飛殘?jiān)绿臁?、“月明花滿枝”、“燈在月朧明，覺來聞曉鶯”、“楊柳又如絲，驛橋春雨時”、“雨后卻斜陽，杏花零落香”，如寇準(zhǔn)雖居家奢華，自不礙其嚴(yán)正，此則濃裝不須飾處，正佳人之佳美處也。其語多幽苦，而思致則如遠(yuǎn)眺水天不可易辨，天邊芳草，唯余萋萋之感覺，如《楊柳枝》之“黃鶯不語東風(fēng)起，深閉朱門伴舞腰”，其苦若濃茶一鐘，苦中有香。《菩薩蠻》云：“花落子規(guī)啼，綠窗殘夢迷”、“花露月明殘，錦衾知曉寒”，幽幽馨香，如使人仿佛置身溫柔鄉(xiāng)中，自不宜再念塵俗事理。諸如此種，充斥篇中，一往情深，不可以纖麗掩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