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間的動物中，如果不算猩猩和猴子，大概豬是最接近人的一種動物。無論野豬還是家豬，基本上都是群居的，獨自生活的野豬不是沒有，但很少見。但群居的豬，卻沒有本位意識。一群馬，如果有一匹死掉了，其他的馬都會哀鳴，但是，一群豬里，如果有一頭有了病，你得趕緊把它弄出來，否則它就會被同群的豬給咬死。一般來說，動物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吃同類的，但豬不論這個，他們會吃死豬，如果把死豬用鍋煮熟了，他們吃的那個瘋勁兒，簡直就就像真的失去理智了。豬出欄的時候，只要你把豬群攏在一起，從后面一個一個地抓，所有的豬都不會有絲毫的反抗，論到自己了，就哀嚎，暫時沒輪到，就靜靜地等著。

但是，也存在某些例外。比如說，公豬，尤其是比較早進口的巴克夏公豬，就有某種紳士范兒。任何一個豬場的公豬，都是養(yǎng)來為了配種用的，一般都高高大大壯壯的。每回看到它們，不知為何，都讓我想起《靜靜的頓河》里的哥薩克，而且還是騎在馬上的哥薩克。這些哥薩克，都得住單間，不能混養(yǎng)。所以，吃食的時候，談不上有風度。表現(xiàn)自己的紳士范兒，一般都在配種的時候。

如果飼養(yǎng)員一不留神，把兩頭以上的公豬一起放出來了。盡管母豬很多，它們只管配就是，只有忙不過來的可能，沒有不夠分的。但是，它們一定要先打一架。

兩頭公牛碰到一起，也會打架，二話不說，上來就頂在一起，頂?shù)没杼旌诘?，直到一個抗不住了，落荒而逃，一個就在后面緊追，一直能追出去三四十里。但是，公豬打架，完全不是這樣，首先得宣戰(zhàn)。兩頭豬同時嚼白沫子，同時發(fā)出滲人的聲響，嚼到一定時候，同時怪叫一聲，撲將上去，雙方都用獠牙，抵住對方的胸部，你挑我一下，我挑你一下，誰也不會偷襲，也沒有偷拳打?qū)Ψ竭@回事，挑得雙方都鮮血淋淋，不過不要緊，每頭公豬的胸部，皮下都有兩塊軟甲，傷不到內(nèi)臟的。就這樣挑，挑，挑……終于，有一頭豬力竭了，想要認輸，就把身子直過來，呈直角對著對方，怪叫一聲，意思是說，我敗了。贏的那頭豬，也不為己甚，放它過去，然后踏踏實實地享用所有的母豬。其實，趁它在忙活，飼養(yǎng)員也會把其他的母豬趕到失敗者哪兒去，大家都有事兒干。

這個過程，很有點像西方中世紀的紳士決斗，而且是用大木槍決斗。雙方說好了，上決斗場，上馬舉槍，放馬過去，然后撞倒一起，一個回合，再一個回合，最終分出勝負。而決斗的原因，也是為了雌性，勝利者，享用那作為紛爭對象的小姐或者夫人。唯一的差別是，公豬決斗的時候，就算人拿刀砍它們的屁股，都無法將它們分開。據(jù)說，唯一的辦法，是用火燒，但我沒試過。

話說到這兒，豬還是像人，只是某些公豬像某一部分人而已。為什么在中國土地上土生土養(yǎng)的豬，會像西方中世紀的紳士，這事兒，我還真的沒弄明白。有一陣兒我曾經(jīng)想，是不是這個品種的豬，是從西方引進的緣故？然而，后來發(fā)生的事情，非常決然地把我的這個思路給掐斷了。

我所在的豬場，為了改良品種，又引進了兩頭丹麥的蘭德瑞斯，我們叫它長白豬，的確長得又長又白。這個品種的豬，是改革開放前引進的，進入中國的歷史，比巴克夏晚多了。

其實，論粗壯，蘭德瑞斯根本比不過巴克夏，也就是說，如果還像過去那樣決斗，新來的家伙們，多半不是老居民的對手?？墒牵戮用駚砹瞬痪茫驗轱曫B(yǎng)員的疏忽，兩邊就來了一場混戰(zhàn)，結(jié)果片刻之間，巴克夏們就完敗。因為，巴克夏還是按照老套路，先宣戰(zhàn)，然后兩下互斗，哪成想，人家新來的根本不管這一套，上來就用獠牙，不管不顧地就挑，逮到哪兒就挑哪兒。等于說是，雙方說好了要用劍來決斗的，結(jié)果一方拎著一根大棒子上去了，混不吝地亂打，遵守老規(guī)矩的一方，只好逃了。一仗下來，巴克夏們遍體鱗傷。

看來，豬的紳士范兒，跟從哪兒來的沒有關(guān)系。

人會決斗，是文明的產(chǎn)物，不僅西方中世紀如此，中國春秋之前，諸侯之間的戰(zhàn)爭，也像是決斗。雙方約好戰(zhàn)期，定下戰(zhàn)場，地位低的，要先到戰(zhàn)場，不得攻擊未成列的對手，不能偷襲。決斗之前，先要互相致辭，然后擺開陣勢，擊鼓為號，一波一波地驅(qū)動戰(zhàn)車互相撞擊。只要有一方認輸了，戰(zhàn)爭就算中止，絕不會做窮寇之追。

但是，這些決斗的規(guī)矩，到曹劌論戰(zhàn)之時就被破壞了，然后孫子兵法，更是玩起了詐術(shù)，什么偷襲，埋伏，游擊戰(zhàn)，都用上了。使用兵法作戰(zhàn)的，如果放到豬身上，就是那些丹麥來的蘭德瑞斯，別看它們不聲不響，其實深諳兵法之三昧。

可悲的是，無論巴克夏也好，蘭德瑞斯也好，都是家豬，受人控制的。一場混戰(zhàn)之后，領導讓我這個獸醫(yī)，無論如何，想辦法解決豬的惡戰(zhàn)問題。在我，只有一招兒，把它們的獠牙都給鋸了。那時候，我才20歲，血氣方剛，傻了吧唧。居然在沒有麻醉槍的情況下，帶了一幫小伙子，硬是用機務上的鋼鋸，把這些巴克夏和蘭德瑞斯們的獠牙，統(tǒng)統(tǒng)給鋸了。這些家伙，個個都跟牛似的，如果要反抗的話，估計我們那幾條漢子，都不是對手。鋸完之后，我把一大把的獠牙用繩子拴起來，拎著走路，很是神氣，恍惚有點像美國印第安的勇士。

從此以后，豬們的紳士范兒沒了，游擊戰(zhàn)也打不起來了，我把它們的槍都給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