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舊時代，曾有人認為“割腳剃頭下九流”，這種刻板印象實在大錯特錯。試問無論是九五至尊，還是平頭百姓，誰能離開剃頭匠？在頭發(fā)上動心思，這是個技術活。以前，剃頭匠人拿著一手刀，沒有十年八年不敢說能出師。不過現(xiàn)在滿大街都是美發(fā)店，這剃頭的古老行當也慢慢沒有了。

睢建民 | 文

有人說“剃頭下九流”

鄰居卻入了剃頭行

五一出城郊游，鄉(xiāng)村集市見一老者挑著剃頭擔子，于馬路邊擺攤，理發(fā)的主顧多為禿頂皓首的老農(nóng)，坐在木凳子上刮“光葫蘆”。剃頭匠用條臟兮兮的熱毛巾捂住顧客腮幫子、下巴，刮著鋼針般的胡子茬。

這場面讓我想起在鄉(xiāng)下剃頭的年月。我的故鄉(xiāng)位于黃泛區(qū)腹地，南北3個自然村聯(lián)成一個大隊，管轄10個生產(chǎn)隊。

計劃經(jīng)濟年代，包村剃頭匠老李是山東人，在鄰村當?shù)共彘T女婿。每逢月初，老李準時挑著剃頭擔子出現(xiàn)在最南頭的村子。

擔子一頭是斜榫八仙腿木凳子，從上到下分三層抽屜，里邊裝著剃頭工具和磨刀磨推子的青色油石。另一頭是鐵架爐子，上面安放一口尖底鐵皮鍋供燒水用，旁邊掛著木盆架，盆架上綁縛一根竹竿，頂端掛一塊四指寬一尺長的比刀布，那黑黢黢的布上浸透了腦油明光發(fā)亮，早已辨不清顏色了。

老李在十字街口扎下攤子，一個生產(chǎn)隊干3天，成年男人清一色刮“光葫蘆”，孩子們剃“茶壺蓋”，嬌慣的我則在腦后再留一個“鱉尾巴”。南到北輪下來，剛好一個月。

老李剃頭不要錢，年底由生產(chǎn)隊統(tǒng)一給他灌一布袋小麥，家里的小日子過得很滋潤。

我跟剃頭行當結下淵源，因我家鄰居小現(xiàn)入了行。小現(xiàn)姊妹7個，5男2女，弟兄們像蟒梁一般成長起來，卻因家貧尋不來媳婦。剃頭匠老李輪到我家吃飯時，由我父親撮合，讓小現(xiàn)拜師學藝。那時候，村里家家戶戶的小喇叭里正熱鬧唱著《馬二牛剃頭》：

誰人不知我馬二牛

十三歲上就學剃頭

解放前剃頭難糊口

我挑著個擔子到處游

往南到過老河口

回來路過信陽州

俺大伯 俺二叔

俺姑姑 俺舅舅

都說咱輩輩是那種地戶

你不該學這個下九流

我走到誰家誰不留……

拗脾氣的小現(xiàn)爹一百個不愿意，梗著脖子說：“割腳剃頭下九流，死了不能入老墳嘞！”可不學手藝，兒子就難尋媳婦，打一輩子光棍？最終無奈，小獻跪拜在老李門下。

古語云“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小現(xiàn)跟著老李學藝三年，出師后就頂替了師父，直接把我們村10個生產(chǎn)隊的活兒攔下來，并且尋找到一個年輕漂亮的媳婦，生兒育女過上了安樂日子。

剃頭行當學問深

需練就一身功夫

我跟小現(xiàn)相處得好，當兵前在老家都是他剃的頭。進城后少了小現(xiàn)，我避開鬧市，每月由城東到城西，鉆進不足6平米的臟兮兮小屋內，找剃頭匠老張理發(fā)噴空兒，一直堅持了多年。

老張和我都是大躍進年代出生的人，他母親早逝，父親吃喝嫖賭不顧家，十幾歲他要飯流落商丘，被一個沒兒的剃頭匠收留，不僅學到真?zhèn)魇炙?，還娶了師父閨女為妻。

兩口子落葉歸根，在縣城剃頭，拿手活兒做的好，都是多年老主顧，每天擠滿屋子等候。

老張跟我聊天說，初入師門，徒弟只能干一些生火燒水和洗頭的粗活，剃頭工具是不能隨便亂碰的。

先說行規(guī)，就有很多講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每天像親兒子一樣伺候師父起居飲食?！伴T里滾”祖?zhèn)鞯氖炙嚍椤翱瓢唷背錾恚馊税肼啡胄袑W徒，稱之為“捐班”，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

剃頭挑子，行話是“火箱子”、“柜頭子”、“旗桿上邊掛圣旨”。所謂“圣旨”， 其實就是油膩膩的比刀布。這是說舊時有個皇帝長頭癬，奇癢難禁，就打發(fā)貼身太監(jiān)到市井找來了老剃頭匠，師傅一手絕活兒，伺候得皇帝舒坦，臨走頒下旨意，下個月準時進宮。

到了約定時間，剃頭匠卻被侍衛(wèi)阻攔。龍顏大怒，皇帝派人將剃頭匠抓來問罪，弄清事情原委后，當即對剃頭匠口諭，下次進宮來，手掂比刀布就行啦。

隔段時間，剃頭匠掂著比刀布如約進宮，果然暢通無阻。日久天長，人們目睹剃頭匠掂著比刀布隨意進出皇宮，就戲謔道：“圣旨來啦”。

傳說歸傳說，從尋常百姓到九五之尊，都得剃頭，誰都離不開。老張笑著說，可別小看剃頭這行當，其實學問深著哩。那四條腿的大板凳叫“大梁”。梳頭的梳子叫“大撐”、“小撐”。毛巾呼為“小條”，圍裙是“大條”。推子喚作“老嘎”，剃刀叫“比子”。連磨刀石都有名稱，喚作“溜子”。磨刀磨推子叫“汪一汪”，磨好工具叫“清子”。洗頭叫“打汪”，修面稱“趕盤”。

另外，十個阿拉伯數(shù)字叫法也非同尋常：1“柳”、2“越”、3“汪”、4“折”、5“中”、6“神”、7“星”、8“張”、9“愛”、10“足”。譬如剃光頭帶刮臉，做完活徒弟要收賬，師父用行話暗示：“中”，那就是五毛錢。

再說洗頭，莊稼人整天在地里風刮日曬，十天半月不洗頭，只到了剃頭時才洗一回，男子清一色刮“光葫蘆”。有人天生頭皮屑多，有人染上頭癬，為了解癢，通常要用響水洗頭刮臉。

師父故意將熱鍋里的水瓢倒扣，努嘴讓徒弟舀水。水瓢像老鱉蓋一樣浮在水面，水下邊的吸力很大，徒弟用手指頭去抓，咋也拿不出來。徒弟一時性急，伸手入熱水中，將水瓢抄起來，呲牙咧嘴渾身激靈。如此反復多次，才能練出手上功夫。

用響水洗頭，連燙帶撓，客人嘴里直叫過癮。

祖?zhèn)鞯氖炙嚮?/strong>

要在這一代失傳嗎？

更重要的功夫，是練腿功，師徒二人挑著擔子，當街擺攤，將四條腿大板凳放地上，遇一個200多斤、膀大腰圓的客人，剃完光頭要刮臉，師父一條腿立著，另一條腿斜蹬著大板凳的橫橕，那半彎大腿就是靠背椅，客人平身子往后一仰，半躺在腿上，閉上雙眼慢慢享受。

刮臉，就像莊稼人鋤地，橫耢、豎耢、大斜耢，都有路數(shù)，臉面要刮72刀，先擱右鬢角下沿搭刀，轉一圈拐回來，最后還得擱那兒收刀，老規(guī)矩叫“關門”。

臉面板正的活兒好做，遇上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疤瘌頭麻子臉時，刀法更有說詞，順刀、推刀、顫刀、彎刀、滾刀，還有崩刀，崩刀最難學，左手壓著客人耳朵貼住耳朵眼，使崩刀刮耳根后頭和腦摸勺，客人聽見刮臉刀的鋼音咯嘣響，俗稱“小二姐下樓”。

玩這一手刀不能離客人皮肉，離開皮肉崩一下，就是一個口子，立馬流血，沒有十年八年的硬功夫練不出來。

遇上那些講究家，刮完臉要你給他打淚囊掏耳朵眼，刀尖立棱，不能重也不能太輕，否則手一顫抖，會傷及客人眼睛。

打完淚囊翻起客人的上眼板，再用刀柄光溜溜的金屬把輕輕摩擦幾下，將里邊的臟污清除。至于為客人捏肩、按背、“拿大胯”的細活兒，那是有錢人的高級享受。只有伺候周到了，老主顧才會夸你一手好活路，自覺給你傳名聲、拉生意。

老張不無遺憾地說，可惜師父祖?zhèn)鞯奶觐^活兒，到他們兩口子這兒就要失傳了。

他家大兒子常年在外打工不回，老二大學畢業(yè)落戶在大城市，誰也不愿干剃頭這種臟活累活兒。

收徒弟更不用提了，如今滿大街美發(fā)廳，洗剪吹燙染，輕松做一個少說50塊，多則上百元，他精心刮一個光頭帶修面，才收10塊錢，忙活一天下來，腰酸背痛，掙不了多少，誰愿意跟他當徒弟？

老張的腿靜脈曲張，做手術花去幾萬元，不能長時間站立，本已萌生退意，卻又舍不得多年老主顧，天天聚集在小店內，海闊天空、云淡人遠地噴空兒，圖的就是個樂子、人緣。

跟老張遭遇類似的，還有我鄰居小現(xiàn)，他兒子情愿外出打工，也不愿接班學剃頭。他把手藝傳給自己的三弟，光身漢的三弟卻得病死了。

今年春節(jié)，我從城里回老家探親，大街上遇到小現(xiàn)，問及剃頭生意，他苦笑說：“爺們，俺的腿疼，早都不干那活兒了，在家看孫子呢?！?/p>

那些散居鄉(xiāng)間的剃頭匠日漸老去，老祖宗傳下來的獨門手藝，作為華夏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剃頭的挑子還能再熱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