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齊物論》到【此謂之葆光】一句就完了,但莊子卻又拿出他十分擅長的寓言故事來點綴文章。這些寓言,就像是莊子編織出的片片花萼,包裹著齊物論的主體。 寓言寓言,就是將某些東西寓于言中。所以,寓言之言只是容器,是房子,是形式,在寓言里重要的既不是故事,也不是語言,而是寄寓其中的情感、思想和內(nèi)容,這是不能不明的第一點。 其次,既然是寓言,那就不能拿唯物史論來考據(jù)。因為故事的人物可能是虛構(gòu)的,對話可能是虛構(gòu)的,事件可能也是虛構(gòu)的。尤其是看莊子的寓言,我們更應當拿出得意忘言的態(tài)度。這是不能不明的第二點。 最后,春秋時代既已萌芽的寓言體文本,進入戰(zhàn)國后發(fā)展蓬勃。思想家們往往將寓言作為說理的工具,而獨領風騷的莊子,卻把寓言從理性的依附地位解脫出來,使之有骨有血,遺世獨立。莊子的很多寓言寫的都很美,而且留給人們很多解讀的空間,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所以不同的人可能得到不同的意,我只能說我的意。這是不能不明的第三點。 下面,就讓我們走進第一個寓言故事:堯舜對話。
從前堯問舜說:我想要征伐宗膾、胥、敖三個小國,可是上朝理事的時候,又總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頭,心里耿耿于懷,這是為什么呢? 舜回答說:那三個小國家,就像生存于蓬蒿艾草之中的化外之邦。你又何必介懷呢?過去十日并出,普照萬物,何況德行的光芒比太陽還要偉大呢! 這個例子相對于之后的幾個例子,顯得非常奇特。我曾經(jīng)看了很多遍,但始終不明白。不明白不是因為故事。 故事的人物是知道的,堯舜皆為儒門眼里的圣人;情節(jié)是簡潔的,堯要攻打三個小國,攻打之前心里覺得不對勁,所以咨詢舜;語言是簡單的,可以翻譯很順溜。可是弄懂了人物,情節(jié),對話之后,那個最重要的東西卻糊涂了: 莊子將這個故事放在《齊物論》里,到底是要表達什么呢? 不過,為了解決這個終極問題,我們首先要弄明白另一個問題,那就是堯為什么會不釋然? 是不是因為堯害怕攻打不下來呢? 不是。因為從舜的回答中,我們可以知道,存于蓬艾之間的宗膾、胥、敖,這三個國家既不知中原禮儀,國力又非常落后。而堯所領導的炎黃集團勢力強大,文明程度很高。如果僅從戰(zhàn)爭角度考度,堯真要發(fā)并攻打這三個國家,這沒問題,如同捏死臭蟲一樣簡單。 那是不是恃強凌弱帶來心靈上的內(nèi)疚呢? 也不是。因為堯是政治家,而不是道德家。堯當領導幾十年,賞罰分明,天下大治,中間不知道干掉了多少可憐的弱小者。但堯處罰他們出發(fā)點是為了國家、律法的穩(wěn)定,捍衛(wèi)自己的正義理念。所以,他并沒有不釋然。 然而,在領導位置上做了那么久的堯,在即將退位的時候(舜是接班人),在要發(fā)兵攻伐的時候,卻突然不釋然了。 我個人覺得,不釋然的原因,在于堯?qū)猿至艘惠呑拥男拍?,突然發(fā)生了懷疑。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舜在回答的時候,提到了十日并出的事情。 說起來,十日并出的神話,我們都是知道的。說是原來天上有十個太陽,神射手后羿啪啪幾箭,射落了九個。誰安排后羿去射太陽的呢?就是帝堯。 堯派后羿去射太陽,是不是說宣傳的那樣,太陽太多酷熱難當,民不聊生?也許熱是真熱了點,十個太陽肯定要比一個太陽熱,但熱到人沒法活卻不是真的。如果熱到這地步,那堯和后羿這些人為什么還活著?堯之前還有炎帝黃帝,還留下來人民給堯治,這說明民不聊生的理由是站不住的。 堯讓后羿去射日,在于他之前的一個認識:人無二君,天無二日。他追求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現(xiàn)在,宗膾、胥、敖很明顯就是對他曾經(jīng)這個信念的挑戰(zhàn)。所以他第一反應是“想要”攻打三國,用自己的文明禮儀去消滅別人野蠻的文明,哪怕借助武力也在所不惜。但不知為何,現(xiàn)在的堯內(nèi)心卻產(chǎn)生了搖擺:自己認為正確的禮儀文明,真的是對的么?就算宗膾、胥、敖是落后的,是野蠻的,那就應該去消滅它們嗎?它們只是不同于自己罷了,難道不同于自己的就是不正義的?就失去了存在的權(quán)利? 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我堯有我堯存在的道理,三國有三國存在的道理,如果他們認可我堯的禮儀,那么自然而然會聞風而化。如果他們不認可我的禮儀,我用武力去攻打它們,把自己認可的一套強加給他們,那不成“彼非所明而明之”了么? 這樣的推測,其實并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在《莊子》一書中,堯不止一次出場,扮演的也都是類似于糾結(jié)的覺悟者的角色。比如堯讓天下于許由,許由不要;再比如堯看到藐姑射山的得道者,心生歆羨而忘天下。但得道者卻認為,堯境界太低,與秕糠無異。 堯作為儒家口中的光輝圣人,作為儒家仁義的鮮艷代表,卻被莊子定位成求道不得,反被奚落的形象,這就像把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顏回請出來對話孔子一樣,滑天下之大稽的手法,對儒家的諷刺是很濃烈的。而在《齊物論》里的這個寓言里,莊子不再直接批評儒家的思想,而是通過堯自我不釋然的內(nèi)心糾結(jié),來顛覆儒家定天下唯一尊的狹隘思想,讓堯來演繹“仁常而不成”的道理。 作者:一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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