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抖Y記》

秦川大地哺育著中國歷史上氣勢最恢宏的文明時代，秦始皇從這里出發(fā)征服了整個華夏大地，這里也是源遠流長的漢唐文明的發(fā)祥地。前段時間陜西作家陳忠實去世，他的小說巨著《白鹿原》詳盡描述了在時代變革和歲月洪流的腐蝕沖擊下，傳統(tǒng)中國的倫理道德、信仰操守和人文精神日漸衰微乃至消失殆盡。白嘉軒和朱先生是《白鹿原》中傳統(tǒng)體面的最后守護人，隨著他們的死去那個古老的中國也徹底淪陷。

同樣發(fā)生在滿天黃土、蘆葦叢生的秦川大地，電影《百鳥朝鳳》和《白鹿原》一樣，也是一曲講述傳統(tǒng)喪失和道德淪喪的最后挽歌。故事的一開頭，古老傳統(tǒng)的作風氣息就撲鼻而來，一位望子成龍的父親帶著自己的兒子向一位老師傅拜師學藝。這位師傅是鎮(zhèn)上才藝雙馨的嗩吶匠焦三爺，按照舊有習俗鎮(zhèn)上的紅白喜事都需要請他領(lǐng)頭的嗩吶班助興致哀。除了豐厚的物質(zhì)報酬，嗩吶匠在社會人群中還享有崇高的精神地位，焦三爺每次演出都要坐在代表無上尊榮的太師椅，表演之前還要接受嚴格的樂師禮義。

古語有云“男兒膝下有黃金，上跪蒼天神靈，下跪父母師長”，游天鳴的父親卻為了能讓焦三爺收自己的兒子為徒，不停向焦三爺磕頭下跪。游父讓兒子學嗩吶其一當然是期望兒子揚眉吐氣、光宗耀祖，其二也是彌補自己年少時無法學習嗩吶的遺憾。由此可以看出，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子女的個人意愿一直是被忽略的。

游天鳴一開始就吐露了自己拜師學藝前對嗩吶一無所知的困惑，乃至被強求學習時表露出了一絲怯懦的反感?？墒莻鹘y(tǒng)的中國，孩子沒有抗拒選擇的權(quán)利。在無從選擇的天然命運面前，善良隱忍的內(nèi)里特質(zhì)使其能表現(xiàn)出發(fā)奮圖強的堅持行動力。為了練習吹嗩吶必須具備的吸氣能力，游天鳴無論刮風下雨日復一日在河岸邊順著長長的蘆葦管吸水，乃至感動了路過的成年人。

嗩吶匠在當?shù)匦℃?zhèn)之所以受人景仰，不僅因為能吹出悅耳動聽的音聲，更是在一個人去世時一生道德高低的評判大師。根據(jù)功德程度的高低不同，嗩吶班會決定吹奏不同的曲目?！栋嬴B朝鳳》是等級最高的一曲，只有嗩吶班的班主焦三爺一人會吹奏，只會為德高望重的逝者吹奏。在嗩吶的世界里，《百鳥朝鳳》地位猶如武俠江湖的打狗棒法。打狗棒法只在各代丐幫幫主之間傳授，《百鳥朝鳳》也只是嗩吶班班主之間的獨家傳承。

嗩吶班班主不僅有技巧功夫的要求，其人品行也必須端正厚實，所以班主挑選接班人是意義非凡的一件大事，必須慎之又慎。從電影劇情中可以看出，收游天鳴為徒之前，焦三爺已經(jīng)收了好幾位年長徒弟，然而他們都沒有得到師父的傳家本領(lǐng)。在游天鳴拜師后不久，焦三爺又收了一位天分頗高的徒弟。藍玉的角色存在是為了突出游天鳴的德行本分，也更加明確表現(xiàn)了嗩吶匠的道德標準。

不過電影中因為天鳴的品行更高選擇他做接班人卻略顯牽強附會，游天鳴和藍玉在一場意外的失火中都忘了“嗩吶離口不離手”的規(guī)矩要求，游天鳴逃離火場前只拿出了藍玉的嗩吶。焦三爺事后因為天鳴丟了自己的嗩吶打了他一巴掌后，藍玉隨即向師父訴說師兄的勇敢無私行為，這應該也體現(xiàn)了藍玉的誠懇和擔當。每個經(jīng)歷過童年的人都應該懂得，藍玉的誠懇和擔當并不容易。

也許是意識到劇情發(fā)展的邏輯說服力不足，在尾聲階段天鳴和藍玉時隔多年重逢的時候，藍玉自己解釋了自身缺乏堅持毅力的缺點。在整部影片中，由于電影語言的張力不足，導演為了達到自己的述說效果，解釋的旁白和補充的臺詞似乎過多的出現(xiàn)。

當然本片也不乏劇情突出的亮點和演員到位的表演，焦三爺帶著天鳴和藍玉在野外傾聽不同鳥叫的聲音并且張嘴模仿的時候，觀眾可以立即深切感受到自己的童年記憶，直抵深情卻不矯揉做作。

深厚的傳統(tǒng)需要儀式的慰藉和敬重，焦三爺宣布游天鳴為嗩吶班班主接班人，以及游天鳴正式接班時，傳授儀式都十分隆重，電影中門可羅雀的景象表現(xiàn)十分到位。焦三爺似乎希望莊重的儀式感能讓嗩吶的傳統(tǒng)得到牢固的傳承，然而他的徒弟天鳴第一次帶班演出就出師不利。在為發(fā)小的婚禮演奏的時候，雖然得到了更多的報酬，卻沒有得到足夠尊重的禮數(shù)。

發(fā)小也許是無心，隨手打斷天鳴的演出卻深深刺痛天鳴的自尊心。在那一刻，似乎傳統(tǒng)已經(jīng)到了搞別的時候。諷刺的是，發(fā)小的婚禮卻是遵循他奶奶的意見，選擇十分傳統(tǒng)的抬轎進門方式。當傳統(tǒng)已經(jīng)失去內(nèi)心敬畏的時候，敷衍的表面就已經(jīng)是最后的遮羞布。

在消費主義洪流的淹沒下，任何無用的傳統(tǒng)都是多余的擺設(shè)，嗩吶班如此，管弦樂隊也會如此。天鳴因為對師父的誓言在貧困中堅守，而當初千方百計送他去學嗩吶的父親已經(jīng)嫌棄他不切實際的擺弄，他的母親整天在發(fā)愁他的終身大事。

電影中最能表現(xiàn)嗩吶工藝不能堅守的無奈一幕是，天鳴的二師兄拒絕天鳴的演奏邀請準備出門打工，被焦三爺連人和行李打翻在地。二師兄一邊跪著一邊把衣服裝回行李袋，卻被焦三爺用腳踩著不斷阻止，一攻一守之間，藏著無盡的現(xiàn)實悲嘆。那是電影中最精彩的一幕，無需話語的言說，生活的無奈和苦痛一覽無余。在焦三爺與二師兄焦灼的期間，屋中一位臥病的老人雙眼張望的惆悵更是將悲劇推到極致。人到中年的二師兄不到萬不得已，怎會離開他相陪半生的嗩吶呢。

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在中國的教科書里被奉為權(quán)威，其實在生物學界一直飽受爭議。消失的東西一定有其原因，但是這個世界越來越證明優(yōu)勝劣汰的粗暴可笑。最可悲的是，焦三爺眼睜睜看著嗩吶傳統(tǒng)被消費主義侵蝕，卻在行將就木前看著他一生的堅守被非遺保護的名義再一次消費。

天鳴的二師兄在城里打工失去了一根手指，了卻了此生與嗩吶的最后緣分。最后焦三爺?shù)膲炃爸挥刑禅Q一人孤獨的吹奏，那也算是踐行了焦三爺對天鳴的教誨：嗩吶是吹給自己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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