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姍姍不會忘記,上世紀70年代后期的一天,草嬰在福州路外文書店購買了最新版的托爾斯泰文集,叫姍姍和哥哥元良一起去把書搬回家。
那天,久未露出興奮神情的草嬰表現得非常愉快。姍姍后來意識到,就在這一刻,已近暮年的草嬰決定要在這些文學精品和中文讀者之間搭建一座橋梁。在位于烏魯木齊中路的草嬰書房,他要開始壘下浩大工程的第一塊磚石。 ■解放日報記者 沈軼倫 上世紀80年代的一天,語言學家倪海曙的兒子倪初萬為報考上海的藝術院校,獨自從北京到上海,投宿于父親的朋友“盛叔叔”位于烏魯木齊中路的住所。 “盛叔叔”一家熱情招待了他。簡單寒暄過后,“盛叔叔”指著自己的書房說:“我每天都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屬于我的小空間里做翻譯工作。我已經年過花甲,打算用十幾年或者更長時間把托爾斯泰的全部小說都翻譯出來。所以我會把一分鐘當作兩分鐘來用。我常對朋友講:'我吝嗇時間,就像猶太人珍愛金錢一樣?!?,你來了以后,專心準備你的考試,我做我的翻譯工作,我們互不干擾?!?br data-filtered="filtered"> 之后在上海的一個月,倪初萬雖住同一屋檐下,但再也沒有走進過叔叔的這間書房——盛峻峰的書房,也就是草嬰書房。在日常起居不得不經過書房時,倪初萬會躡手躡腳,就像盛家其他人一樣。大家都知道草嬰每天上午鐵律般的工作時間,正是在這樣的堅持下,歷經20年,草嬰將托爾斯泰小說全集翻譯完成。 ![]() 翻譯家的書桌,如今被布置到烏魯木齊南路178號內的“草嬰書房”。按照翻譯家生前“不要留一塊墓碑,但要留一座書房在人間”的夙愿,這間書房,如今成為對所有市民和游客開放的公共空間。 如果參觀者在一個上午走進草嬰書房,會不會也像當年的倪初萬一樣,出于敬畏也出于傾慕,禁不住放輕腳步? ![]() 一 1969年,草嬰一家不得不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的淮海中路1696弄寓所,搬入五原路協發(fā)公寓。雖然有一個較大的單間,卻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妻子盛天民到南京梅山當鐵砂搬運工和鐵路扳道工。草嬰去奉賢五七干校勞動。大兒子元良去長興島農場,大女兒雪亮去江西插隊。只有12歲的小女兒姍姍住在五原路的房子里,和70多歲的小腳祖母相依為命。 草嬰每個月有4天休假可以回到市區(qū)家里,這成了姍姍最向往的時刻。當時食品緊缺,不連夜排隊買不到好食材。所以只要父親回到家,半夜里姍姍就起來去五原路菜場排隊買菜。一次她買好菜回家路上,因為低血糖感到一陣眩暈,忽然失去意識。當她在路人的呼叫中慢慢蘇醒時,驚訝地發(fā)現自己就躺在父親懷里。原來,這天早上,草嬰醒來發(fā)現女兒不在,猜她去了五原路菜場,就趕來了,沒想到遇到女兒的一剎那正是姍姍昏過去的時刻。 從干校趕回家的草嬰是多么疲倦,為何會在清晨忽然清醒,想到去找女兒?這冥冥之中的親情羈絆,讓盛姍姍在半個世紀后想起來,還覺得溫暖。 也是在那些容易荒廢學業(yè)的日子里,每次回市區(qū)時,草嬰會找出一本《英語九百句》教子女英文。許多鄰居聽說草嬰在上課,也紛紛把孩子送來。草嬰年輕時就讀于上海雷士德學院附中,昔日在外籍教師手下所受的英文訓練,幻化成公寓里的英文學習班。一個讓孩子們記憶猶新的細節(jié)是,草嬰發(fā)現他在上世紀40年代掌握的英文和70年代的英文有不同之處時,一定千方百計查閱書籍尋找用法出處,一旦找到,會興奮地和孩子們分享。 1974年,草嬰遷入烏魯木齊中路280弄10號。他將6平方米左右的陽臺改建成自己的書房,打算繼續(xù)翻譯。但1975年,在一次勞動時,體重只有45公斤的草嬰不慎被一大包50公斤重的水泥壓斷胸椎骨。醫(yī)生建議,回家后躺在硬平板上,不能移動,否則斷骨錯位傷及神經,會造成半身癱瘓。躺在平板上一動不動,這對一個活生生的人來說,幾乎是不能完成的任務。誰也不能明白,究竟是什么精神力量支撐著羸弱的草嬰,他硬是在平板上躺了整整一年,終于又站了起來。 出版家湯季宏的女兒湯小辛記得,草嬰養(yǎng)傷期間,湯季宏每隔一段時間就去探望?!皬奈壹页?6路電車到盛家只要6分錢,但爸爸總是花4分錢坐到常熟路就下,然后再走20分鐘路到盛家。盛叔叔的病床就臨時搭在他們的飯廳里(朋友送來幾副木板擱在長板凳上做成的硬板床)。我父親寡言,進屋后就坐在盛叔叔床邊的凳子上,靜靜陪他一會,然后再走到常熟路乘車回家。” 這些朋友從青少年起因為追求進步而相識,此刻的默契不需語言傳遞。 二 也是一位少年時代老朋友的來訪,讓烏魯木齊中路的草嬰書房煥發(fā)了新的光亮。 1976年9月,草嬰去碼頭接來滬養(yǎng)病的姜椿芳。草嬰早在雷士德讀初中時,就認識了中共上海地下文委負責人、俄文專家姜椿芳,在他的引導下,草嬰進入塔斯社,為《時代日報》,后來還為《蘇聯文藝》翻譯作品,始用筆名“草嬰”。 在接到姜椿芳后,一對老友在草嬰書房里商量著對未來的追求。姜椿芳提出編撰《中國大百科全書》的倡議,草嬰決定翻譯托爾斯泰小說全集。歷盡劫波后,他們想用自己的方式傳播真善美,用手中的筆,讓世界多一分光,少一分暗,不讓悲劇重演。 從此以后,每天上午8點到12點,成為草嬰雷打不動的翻譯時間。他每晚準備第二天要翻譯的內容。8點一到開始翻譯1000字左右,然后停下來不斷修改、校正,晚上再準備第二天要翻譯的內容。寒來暑往,晴日雨天,他苦行僧一般準時出現在書房。有時朋友來訪,到點草嬰就告辭進書房,他說:“我要去上班了。” 他對女兒姍姍說:“我還沒有那么年輕,可以浪費時間。我還沒有那么年老,可以慢慢等待死亡?!?br data-filtered="filtered"> 在1988年搬入岳陽路新住所之前,草嬰在烏魯木齊中路的書房里翻譯了《安娜·卡列尼娜》《復活》和半部《戰(zhàn)爭與和平》。 三 沒有人能打擾翻譯家。 改革開放后,相關部門邀請草嬰出任上海譯文出版社總編輯,他婉拒了。他要用全部心思和精力在有生之年翻譯完成托爾斯泰小說全集。 曾住在草嬰家的倪初萬記得,只有一個人享有特權:當盛家用了20多年的憨厚老保姆偶然因為發(fā)牢騷在哇啦哇啦說話時,草嬰會放下筆,走出書房,給予安慰。后來保姆年紀大了,腿腳腫痛不能去菜場,草嬰不忍心換保姆,就自己一早先去菜場買菜,回來交給保姆,再繼續(xù)工作,時間長達兩年余。 1993年,草嬰的大女兒雪亮罹患胰腺癌,回滬治病,就住在草嬰書房隔壁。目睹女兒受苦,全家束手無策,草嬰夜里對妻子盛天民哽咽著說,愿意自己減壽,來分擔女兒的痛苦。 但到了白天,草嬰還是準時去書房上班。也就是這一年,《戰(zhàn)爭與和平》四卷本出版。雪亮生病半年后去世。小女兒姍姍記得,開追悼會那天,為免父親目睹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慘景,沒有讓草嬰參加。這一天的上午,和過去無數個上午一樣,草嬰在家準時進書房翻譯。 他事后對友人說,女兒去世是莫大的損失,但如果不爭分奪秒地去翻譯,也是一種損失。 1997年,《托爾斯泰小說全集》出版。2003年,草嬰完成出版了《我與俄羅斯文學——翻譯生涯六十年》。子女們明顯感到,父親這才松了一口氣。 ![]() 四 2015年,草嬰去世。遵循翻譯家生前愿望,他的書房被重現于烏魯木齊南路178號3號樓。 這一門牌號的院子里一共有3幢樓。其中1號樓原為徐匯區(qū)政協禮堂,修繕后為文化展示空間。2號樓為夏衍故居。3號樓的一層為草嬰書房,還原翻譯家草嬰生前工作場景。 2019年7月,《草嬰譯著全集》由上海文藝出版社發(fā)行。特意從美國趕回的盛姍姍,在全集發(fā)布會翌日的雨天走進了草嬰書房。父親生前使用過的書櫥、書桌和沙發(fā),與盛姍姍的畫作,如今在一個空間里相互凝視,也會在日后被無數參觀者見證。 她不會忘記,上世紀70年代后期的一天,草嬰在福州路外文書店購買了最新版的托爾斯泰文集,叫姍姍和哥哥元良一起去把書搬回家。那天,久未露出興奮神情的草嬰表現得非常愉快。姍姍后來意識到,就在這一刻,已近暮年的草嬰發(fā)愿要在這些文學精品和中文讀者之間搭建一座橋梁,他要開始壘下浩大工程的第一塊磚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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