臊子面 文/張西昌 越到年關,臊子面的味道就越濃。 關中人都說:“老陜就好一口面!”其實,我卻未必。以前在蘇州,平時也想不起吃面,但是快到寒假,味蕾就不聽使喚了,似乎隔著長江,都能感覺到臊子面的味兒來。 那種味道,是對家鄉(xiāng)的思念,也是人生經(jīng)歷的牢固記憶。 我的老家在扶風。周原膴膴、渭水泱泱,那片膏腴的黃土地上所生長出來的麥子,應該是最好的了,故而也就有了美妙的面食。 周原,不僅滋養(yǎng)了五谷豐登,也促發(fā)了華夏的禮儀文明。 如今,岐山臊子面聲名遠播,扶風臊子面卻少有人知。這兩塊相鄰的周原腹地,卻分別產(chǎn)生了近而不同的各自美食。 在關中,臊子面形式繁多,各個縣域地區(qū)都略有不同。聞名遐邇的岐山臊子面主要流行于岐山縣境內,扶風臊子面則流傳于扶風、乾縣、武功和楊凌一帶,若以地域而論,后者似乎更廣。 春節(jié)時,臊子面的味兒最濃,除了舌尖上的生理體嘗,整個身心都會為之陶醉。 從除夕夜開始到元宵節(jié),臊子面會成為西府人難以割舍的情懷和美味。 與很多地方的春節(jié)習俗所不同的是,西府人不吃餃子而吃面。三十晚上吃寬面,寓意辭舊迎新,事事寬心。初一早上是細面,寓意日子美滿,細水長流。 但是,扶風臊子面真正的鄉(xiāng)俗味道并不在此,而在于眾人歡食。于是,它也有著另一個稱謂:扶風涎(han或ha)水面。涎水即口水,意即此面不換湯,眾人相食,口水互混,遂得此名。當然,這也是傳統(tǒng)的扶風臊子面被詬病的軟肋。但是,凡是吃過這種臊子面的人,都會覺得奇怪,回鍋煮湯的臊子面,的確比換湯的要好吃。 記得小時候走親戚,天寒地凍,只能靠自行車或腿走。天麻麻亮,就在迷糊中被母親喊起,用土布包袱裝好年禮,其實無非是些小饃、掛面之類。殘雪凝凍,村景如煙。風像刀片一樣,一下下剌著小孩子的臉,小手紅腫,小腳麻木,絲毫沒有了走親戚的欣喜感。大人則在不住地安慰,“快到了!快到了!”好不容易到了親戚家,趕緊先把孩子抱下來,親戚一邊接禮,一邊熱情招呼:“趕緊往炕上坐,天冷滴,把娃一哈凍美咧!”那時候,在炕上吃飯還是傳統(tǒng),親戚用紅漆盤將滾燙的臊子面呈上來,一邊則說:“煎活很,趕緊吃,嘗(shang)一哈湯看咋向?”這些基本都是客氣話,西府地區(qū)的臊子面,很少有不合胃口的,那個香,只有你入了口,才能真正為之驚訝并贊賞。 扶風臊子面所用的味料有黃花菜、豆腐、雞蛋、木耳、蔥花和豬肉。 俗稱的黃花菜,亦名金針菜,學名為萱花。在古代,此花也是母親或其居處的代稱。游子遠行前,常常在北堂(母親居處代稱)種萱草,以希望母親借此忘憂,減輕對孩子的思念。元朝王冕的《偶書》詩云:“今朝風日好,堂前萱草花。持杯為母壽,所喜無喧嘩?!绷攘葦?shù)語,濃情四溢。 用黃花菜做食,已有數(shù)千年傳統(tǒng)。人們也熟知其藥用價值。清代黃宮繡在其所著的《本草求真》中謂:“萱草味甘而氣微涼,能去濕利水,除熱通淋,止渴消煩,開胸寬膈,令人心平氣和,無有憂郁?!崩顣r珍在《本草綱目》中對其記述更為細致:“萱,宜下濕地,冬月叢生,葉如蒲蒜輩而柔弱,新舊相代,四時青翠,五月抽莖開花,六出四垂,朝開暮蔫,至秋深乃盡……今東人采其花跗干而貨之,名為黃花菜。”做干菜時,萱花以選潔凈、鮮嫩、不蔫、不干、半苞未放,無雜物者質優(yōu)。 臊子面里添放黃花菜,不知是否寓意在冬盡春萌時節(jié),讓人欣喜而忘憂呢? 再來看看豆腐吧。在扶風臊子面里,其工藝也頗有特色。老的豆腐,需要剔成半公分的薄片,然后入油煎炸,等焦黃時出鍋,再置于室外,在風雪中冰凍。做湯前,油炸豆腐還要從中間破開,一面白,一面黃,然后切絲備用。經(jīng)煎炸、冰凍和剖解過的豆腐絲,有一種柔韌和脆麻相糅的口感,十分美妙! 雞蛋在西府臊子面中是必備的,吃法也特別。需要將雞蛋攤成薄餅,然后再用刀剺開,呈菱形。這種切好的雞蛋花是作為漂菜使用的,舒展開來,像是一面面旗幟,故此,楊凌和武功地區(qū)也將此類臊子面稱為“旗花面”。 紅蘿卜要切末,黑木耳切丁,再與黃花菜同炒,調湯時,撒上青綠的蔥花以及金黃的雞蛋花,就成了色味俱佳的臊子面湯。有些學者將之與中華五色的體系相關聯(lián),但百姓卻笑而不置。 扶風臊子面,其味靠的是湯,而非菜。因此,調制和熬煮臊子湯就成為該面至關重要的工藝環(huán)節(jié)。開水煮沸,另鍋盛放,中火不息,調湯的菜料依次而入,次序不宜亂。首先,加入鹽、醋、雞精、五香粉,然后再放入炒好的黃花菜、紅蘿卜和木耳,接下來,再剜點肉臊子。扶風的肉臊子以肥肉為主,切小丁,包谷粒狀,相炒時,加大料、香醋和醬油,炒好的臊子,厚厚的大油,狀若凝脂,十分好看。放入濃湯后,經(jīng)火熬煮,大油泛出,濃香四溢、但汪而不膩。這一切都具備了,只管讓湯熬煮,漂菜不用急著去放。湯越煎、味越厚。只等面條出鍋,再即時撒上雞蛋花和蔥花,湯味瞬間為之一振,顏色更加耐觀。 面是自家的小麥所磨,筋道光韌,質優(yōu)色白。以前沒有壓面機的時候,全家的面條都依賴手搟,碰上逢年過節(jié),主婦真可謂辛勞。如今,與手工面比起來,機械壓的面條自是松了點,但對于細面而言,其實差異也并不那么明顯。壓面機不僅提高了效率,其刀口也極多,從特寬、中寬、韭葉、細、特細到毛細,從而給了臊子面更多的形態(tài)和口感選擇。 ![]() 過事(紅白喜事)時吃臊子面,是關中民俗的一大景觀,幾百之眾的食客圍席而坐,風掃殘云,尤其是在風雪之中,香氣云罩、熱火朝天,真是壯哉!但卻真是忙壞了做食和端飯的人,在燒火、撈面、添湯、端飯、回湯等的這些環(huán)節(jié)中,都要有專人負責,彼此協(xié)調??窗?!大鍋燒煮,蒸汽騰騰,面,兩煎即好,撈出來用涼水一冰,然后再分挑小碗,動作輕盈。撈面是個經(jīng)驗活,只需一筷頭,墊在碗底,添湯的技巧要講究,先是在鍋中摟一勺,使湯剛好沒過碗中的面,然后再在湯面漂一勺,捋些油水,不足的話,再來一次,點些臊子和蔥花,這樣做的目的,是要讓湯達到“煎、稀、汪”的標準,再加上面條的“薄、筋、光”,一碗寒冬里的馨香美味就此生成了! ![]() 扶風臊子面講究一兩口吃完,因此也叫一口香,類似于過橋米線,通常一筷子下去,已經(jīng)八九不離十了,所以,對于一個青壯年來說,吃上七八十碗,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兒。 春節(jié)里,農(nóng)家做出來的第一碗臊子面,一定是獻給神靈和祖先的。大年三十,西府人貼好春聯(lián)備好炮,家里一切收拾停當,便有族人領頭,到陵園里點燈上香,“伴”祖先的魂靈回家過年,家里也早已備好祖案,家宅六神,香火俱明,天一擦黑,主婦便撈出面條,分成數(shù)碗,敬獻于各位神靈和祖先的案前。 在西府,幾乎沒有哪一種美食能夠像臊子面那樣,與一種盛大而持久的節(jié)慶民俗相關,在這樣年復一年的期待和品享中,臊子面也成為了這些子民味蕾中不可或缺的牢固記憶。 注:部分圖片來自網(wǎng)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作者簡介 ![]() 作者簡介 張西昌 | 陜西扶風人,先后畢業(yè)于寶雞師范學校美術專業(yè)、西安美術學院美術教育系、美術史論系,現(xiàn)為西安美術學院副教授,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后。主要從事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教學與研究工作。三年來,利用零碎時間,寫些關中美食小文,匯成《關中食話》一書,想藉此推廣家鄉(xiāng)的食俗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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