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按：《美國工廠》的片名頗有意思，畢竟一度以「工廠」聞名世界的是中國，而這部片子記錄的是中國企業(yè)家拯救美國倒閉工廠的故事，并呈現(xiàn)了中美文化的激烈碰撞。除了文化沖突，影片還進一步讓人們拋開國族身份，從更多元的角度去思考制度和人性。

以下是Filmstage網(wǎng)站對它的導(dǎo)演：史蒂文·博格納爾和朱莉婭·賴克特做的采訪，正如他們所說，面對問題不是要去站隊，而是去觀察、甚至親歷，「公平地對待對立的一方」。

在給《大西洋月刊》的一封信里，佩內(nèi)洛普·格利斯特芬柯寫道：「中國是一個新的美國。美國則是新的蘇聯(lián)，墻正在閉合。」朱莉婭·賴克特和史蒂文·博格納爾合作的新紀(jì)錄片《美國工廠》——或許沒有這種意圖——為前面這句話提供了有力的例證。

史蒂文·博格納爾和朱莉婭·賴克特

《美國工廠》是他們時隔七年推出的新作，上一部《最后一輛車：通用王國的破產(chǎn)》提名了奧斯卡最佳紀(jì)錄短片，記錄了2008年俄亥俄州莫瑞恩的一家通用汽車工廠的倒閉，以及在其之后的社會、經(jīng)濟和精神層面的震蕩。

時間快進到2015年，由曹德旺擔(dān)任董事長的中國的玻璃企業(yè)福耀重新利用了通用工廠的舊址，創(chuàng)辦了福耀美國。福耀本該促進中西方文化的融合，然而卻導(dǎo)致了中國職業(yè)道德和普通美國工人的勞動預(yù)期之間的文化沖突。

在福耀工廠完成忙碌拍攝的一個周末，賴克特、博格納爾跟我們聊了聊，關(guān)于近期發(fā)生的槍擊案（譯者注：美國時間8月4日凌晨，代頓市發(fā)生大規(guī)模槍擊事件）對社區(qū)造成的影響。我們還討論了中國在全球資本主義下所取得的成功背后的意味，以及兩位導(dǎo)演如何在不選擇立場的情況下公正地記錄公司管理和雇員的境況。

博格納爾：因為這是個大新聞。我們住在俄亥俄州代頓市，并且很驕傲在這個城市出生。它是一個生氣勃勃的、規(guī)模不大的工業(yè)城市。每個代頓人都有認(rèn)識的朋友在以前的通用汽車工廠上班。

好幾代人都在那里工作，大概一共有6000人在那工作過。那是一份好工作，在整個地區(qū)建立起了一個中產(chǎn)階級的社群。正如揚斯敦、匹茲堡及其他城市擁有藍(lán)領(lǐng)或工人社區(qū)一樣。此外，它還帶來了種族的融合，并不是只有白人在這里生活。有很多公民沒上過大學(xué)，但想讓自己的孩子接受大學(xué)教育，他們因此能夠支撐起一個家。

通用汽車工廠于2008年破產(chǎn)倒閉，其后果是災(zāi)難性的。工廠空置了六七年后，有一個中國企業(yè)家買下了它，這可是個大新聞。人們的反應(yīng)就像，「好吧，什么?」消息一下就傳開了，工廠的工作又要回到代頓了，令人興奮。

很快，有人說這應(yīng)該拍成紀(jì)錄片，而我們的名字被提及了，因為我們之前拍過一部關(guān)于通用汽車工廠倒閉的紀(jì)錄片，叫作《最后一輛車：通用王國的破產(chǎn)》，在HBO上可以觀看。

賴克特 : 是個短片，其實有點像這部新片的前傳，而《美國工廠》的確用到了一些短片里的片段。它只有40分鐘，獲得了奧斯卡的提名，算是一部不錯的影片。它非常傷感，會讓你想哭。

博格納爾：說句題外話，這些天待在紐約的感覺很古怪，畢竟我們剛剛完成大量的拍攝。我們一直在和家人朋友聊天，以跟進人們的動態(tài)。

博格納爾：暫時還沒有，我們?nèi)匀辉诓稍L。我們認(rèn)識很多工廠里的員工，但暫時還沒發(fā)現(xiàn)任何人受到影響。但也有可能我們明天會聽到新的消息，「噢，誰誰誰怎么樣了……」代頓是個小地方。我們的孫兒們讀的學(xué)校里有個小孩的母親就因為槍擊而罹難了。在我們這樣一個小社區(qū)里，人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會太疏離。

回到這部電影，我們此前拍過紀(jì)錄短片，所以這一次也有人想到了我們。「他們是本土的電影導(dǎo)演，或許他們可以把工廠的誕生記錄下來?！褂谑俏覀冮_始和這家公司商談，原本他們想付錢讓我們拍片，但我們并不想這樣。（我們說），「除非你允許它是一部獨立電影，讓我們掌控全局，我們才愿意拍。而且你必須給我們自由訪問的權(quán)利，并且信任我們?！?/p>

給我們亮綠燈的人是公司主席曹德旺，他一口拍板，說「就這樣做吧?！顾晕覀兙腿チ?，拍片。最早的時候，工地有一個大洞，旁邊有很多混凝土攪拌車，它們正在起死回生。我們是從2015年開始拍攝的，拍了近三年的時間。整個建設(shè)情況越來越緊鑼密鼓，我們拍得越久，發(fā)生的事情越多。

博格納爾：曹主席并沒有懷疑我們什么，但我們的確面臨著關(guān)乎立場的問題。這個工廠很大，早期拍攝的時候，我們必須帶著沉重的三腳架，一天可能要走好幾英里。有一次我們張老師碰到了一個高層人員，他叫住我們，說：「你們想搭個便車嗎？」然后我們上了他的小車，并且去哪兒都是這輛車載著我們。

但是，生產(chǎn)流水線上的工人開始盯著我們，看著我們和那位管理高層同乘。他們在下，「這些拍電影的人是和高層人員一伙兒的嗎？他們是不是為公司辦事？他們是獨立的嗎？」我們很快就意識到必須走路出行，我們不能再坐那輛高爾夫球車了。

盡管攝影機和三腳架很沉，我們也必須步行，因為我們不能與任何人同伍。當(dāng)工會的抗議日益加劇的時候，高層的管理人員又在想，我們是不是和工會的人是一伙兒的。工會的人覺得我們是同盟的間諜。所以情況很復(fù)雜。

賴克特：如果有人跟我們說，「對，這里應(yīng)該有個工會」或者「我去參加了一個會議」，他們——其實是現(xiàn)在的我們——是否會把事情報告給人力資源部或管理層。

賴克特：我參加過三四場工會會議，只是觀察，并沒有要求拍攝或者做什么。但有一次，工會組織者說，「你不要再來參加任何一場會議了，因為大家不敢在你們面前談?wù)摗Ｋ麄儾恢滥愕牧鍪鞘裁??！癸@而易見，工廠的氛圍令人緊張，人們會因為支持工會而被開除。

博格納爾：有些會議是我們很想?yún)⒓拥模麄儾⒉粴g迎我們。

賴克特：特別是有一次，反對工會的勞動關(guān)系組織（暫譯，Labor Relations Institute）將我們拒之門外，甚至說，「你們不能把我們的組織標(biāo)志拍進去?！刮覀儽仨毤傺b他們沒存在過，他們在工廠里的勢力不小，我們不得不把一些拍攝的素材刪掉。

博格納爾：情況非常微妙，我們常常聽到一些可能會改變事件進程的事情。我們試著遵循《星際迷航》的準(zhǔn)則，不去改變事件進程——如果你降落在一顆星球，不要改變它。在房間放置攝影機就會影響人們的行為，會讓他們自我警醒。而我們并不想無意間釋放出什么信息，改變事情發(fā)展的方向。

我們可能會在工廠車間聽到管理層希望聽到的消息，而在管理層聽到工人們想要聽到的關(guān)于政策變化的消息。我們意識到我們不能透露消息，我們必須小心，因為我們幾乎無處不在。情況真的很微妙。

博格納爾：是的，大概有六七對情侶。

賴克特：真是一個漫長的夜晚，那些跳舞和穿著華服的都是工人。他們排練并策劃了整個事情。

賴克特：他們都是工人的孩子。

博格納爾：那些小孩子？他們是不是很棒？給我們帶來了很多驚喜。當(dāng)我們看見他們的時候，感覺就像是，這是真實發(fā)生的嗎？

賴克特：那晚真的令人難以置信。當(dāng)翻譯員告訴我們他們唱著的歌的含義時，我們再一次被震驚了。這個婚禮是真實的，那晚的確有好幾對新人結(jié)婚。因為這對我們來說很奇怪，我們向中國的一些同時詢問了情況，而他們說，這其實很普通。公司基本上給他們提供了一次免費的婚禮，他們不需要花錢買衣服或辦派對。公司承擔(dān)一切費用，他們很開心能擁有一個免費的婚禮。

博格納爾：某種程度上這彰顯了存在于許多中國公司中的團結(jié)概念，如今在美國公司已經(jīng)很難見到了?？赡茉?950年代，人們還會對自己的公司忠心耿耿。比如你為福特或通用公司工作，你可能會說「我是福特人」或「我是通用人」。但雇主和員工之間的紐帶已經(jīng)被破壞了，而我們在中國公司和它的雇員之間發(fā)現(xiàn)了這種忠誠。

賴克特：這是不同的文化使然。我們成長于個人主義盛行的環(huán)境，我們都是個人主義者。我們都是從其他地方遷來這里的，這是一種牛仔文化。而中國公司則更為集體主義。

你常常會聽到和諧社會這個詞——他們?yōu)橐粋€和諧社會而奮斗。如今這聽起來或許是循規(guī)蹈矩的人的一種托詞，但某種意義上，他們的確在支持著這家公司，他們過得很快樂。

甚至在工廠車間，盡管他們需要長時間工作，他們?nèi)匀挥幸环N共識是「我們是在為同一個目標(biāo)奮斗?！顾麄兪钦嬲饬x上的愛國者。如果你仔細(xì)思考一下，中國在1980年代才開始擺脫貧困和饑餓，到現(xiàn)在并沒有多長時間。這些工人的父母和我們的祖父母完全不同，前者生活在貧困農(nóng)村，而后者有不錯的工作。

博格納爾：比我們現(xiàn)在的工作更好。美國藍(lán)領(lǐng)階層的生活質(zhì)量和生活水平正在逐漸降低，而在中國，這一情況正在逐步改善。我們不想在影片里對此進行任何評價，不想通過某種美國焦慮的濾鏡去看待問題。中國正在幫助數(shù)以億計的人口擺脫貧困，這不能不說是件好事。當(dāng)然，也存在著問題，環(huán)境問題，全球問題……

賴克特：我對此不太清楚。

博格納爾：這的確是個嚴(yán)肅的問題，但數(shù)以億計的人不再挨餓是件好事。我們希望這部影片處于中立的空間，我們不相信客觀，但希望保持公平。你可以公平地對待對立的一方，這正是我們試圖在這部電影里做到的。

博格納爾：我們并不是這方面的專家……

博格納爾：我們看見過很多工作和個人生活交織在一起的例子。比如說王河（Wong He，音譯），他來代頓兩年的時間里都沒見過孩子，而且他每天在工廠里工作12個小時，一周工作六天，有時周日還需要加班。這是對他個人生活和職業(yè)生涯的一種深刻奉獻(xiàn)。

賴克特：我認(rèn)為你的問題與這個更有關(guān)系。這也是另一件震驚我們美國人的事情。我們認(rèn)為這是不對的，但你和工廠里的中國工人交談時……是的，這里的確存在著支部和工會總部。這在中國的大工廠里非常常見，它們更像是有著支部的工會總部。

但這背后的實際意義或許和你想的有些不同。人們會去那里組建籃球隊，學(xué)習(xí)書法，參加會議，還有圖書館供人學(xué)習(xí)。它們更多的是為了社會支持和團隊建設(shè)。人們加入它是為了獲得成功。

這和我們的情況很像，如果你成為民主黨的一個積極分子，部分原因或許是你希望推動民主，但還有一部分原因是你把它看作一種成為國家或州府的領(lǐng)導(dǎo)人的機會。我的理解是，如果你想在中國獲得成功，你就會加入其中。但據(jù)我們目前所知，曹主席并不是其中一員。我們聽說他不是。

他身邊的一些最重要的高管都是支部成員，而他有點像一個異類。這個組織?對于我們這些局外人來說的意味完全不同。

博格納爾：這一點很吸引我。我們很想知道這種制度究竟是怎么運行的。把所有的東西集中起來意味著某種力量，這樣你就有更多的資源去買更多的東西，這樣你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想想中國正在進行的大型基礎(chǔ)設(shè)施工程。如果中國在贊比亞或希臘的港口投資數(shù)億美元，他們就能掌控很多資源，擴大他們的影響范圍，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有國家支持，有很多雄厚的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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