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三笑

劉向軍

孔丘天生是塊做老師的好料，別的不說，就他那溫文爾雅的好性格，就太有親和力了。張嘴罵學(xué)生，那是絕不可能的；動手打?qū)W生，那是更不可能的。反正，那時也沒有應(yīng)試的壓力，夫子當(dāng)然用不著那么上火去管學(xué)生。夫子當(dāng)然也批評學(xué)生，那卻是極偶爾的事，也多半還是笑瞇瞇地。

夫子愛笑，這是真的，因為無論順境逆境，他向來是心中坦蕩蕩。

夫子有根有據(jù)的笑至少有三次。所謂有根有據(jù)，當(dāng)然指太史公的《史記·孔子世家》。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有喜色。門人曰：“聞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笨鬃釉唬骸坝惺茄砸病２辉弧畼菲湟再F下人’乎？”（《史記·孔子世家》）

五十六歲，對不少老師來說這是到了退二線準(zhǔn)備退休的年齡了，孔子此時終于在魯國當(dāng)了個官，于是，夫子面帶微笑了。夫子的微笑一定很開心，很陶醉，那是從心底里發(fā)出來的，也一定很是笑瞇瞇了一陣子。因此，他的弟子們都忍不住要提醒他：老師，當(dāng)個官就這么得意，還像個君子樣么？孔老師有些不好意思地辯解：你們說的話有道理，不過，我快樂的是我雖然當(dāng)了官卻還能謙遜地對待別人?。?/span>

不過，馬遷接下來卻來了這么一句：“（孔子）于是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這么一來，讓夫子的“有喜色”很是變了味：莫非孔老人家心中其實是盤算好了如何除掉政治對手，所以才喜滋滋？這實在可怕。后世早有諸多論者批評馬遷的此條記載純屬子虛烏有，以訛傳訛。這真是批評得好！

夫子過了知天命之年而為官，終于有機會一展政治才干，且不失謙和待人之心，夫子喜不自禁，不亦可乎！

夫子樂意當(dāng)官，但他又很挑剔，他看到魯國的高官季桓子品德不佳，就辭官出走，開始了列國之游。

夫子帶著弟子們周游列國可不是公費旅游，那苦頭可是吃了不少。

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chǎn)，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未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史記·孔子世家》）

太史公真應(yīng)該把那個學(xué)識淵博的“鄭人”的名字記在《史記》中，那“鄭人”知道本國的重臣子產(chǎn)的肩膀的形狀也就罷了，他卻還知道堯帝的腦門的形狀，知道舜帝的大臣皋陶的脖子的形狀，知道禹帝的下肢比較長！在鄭人眼里，夫子有一副圣人相，雖然長肢和下肢的比例似乎有些失調(diào)，而此時的夫子確是“累累若喪家之狗”。累累者，瘦瘠疲憊之態(tài)也。又黑又瘦，又饑又渴，四顧彷徨，無處可歸，夫子誠然是一只喪家之狗。

子貢卻也實在，夫子的這位得意弟子把鄭人的話如實轉(zhuǎn)告給夫子：孔老師，那個鄭國人說您像一只喪家狗耶！

“哈哈哈哈哈……”夫子這次在正史是真的笑出了聲，那笑聲好爽朗，好燦爛，“說我像一只喪家狗，不錯！不錯！哈哈哈哈哈……”

那一刻，估計夫子差一點沒笑岔了氣。

這才是一個真夫子，真君子，真圣人！其實，也就是一個真的人！夫子一生以圣人的事業(yè)為己任，但從來并不刻意端著圣人的架子。這樣的老師，學(xué)生焉能不愛！如若不信，試試看，你敢告訴自己的老師說“有人說您是一只狗”嗎？想想看，你老師的鼻子會不會氣歪呢？呵呵。

于是，夫子帶著弟子們又信心滿滿地上路了。

但是，四處碰壁，這是夫子注定的命運，以致于大弟子子路、子貢都懷疑起老師的學(xué)說了。但顏回始終是夫子最堅定的信徒。

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顏氏之子！使?fàn)柖嘭?，吾為爾宰?！保ā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span>

“嘿嘿嘿嘿嘿……”夫子又一次在正史上笑出了聲，那笑聲滿是得意，滿是喜悅，“顏回哪，臭小子，你說的是這個理呀！假如哪天你發(fā)了大財，老師我樂意給你當(dāng)個管家?。『俸俸俸俸?/span>……”

有顏回這樣睿智且堅貞的弟子，夫子能不樂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

夫子弟子三千，年齡最小者正是顏回，他比孔老師小30歲；夫子弟子賢者七十二，為首者還是顏回，后世尊其為“復(fù)圣”?！安蝗莺尾。蝗萑缓笠娋?！”真儒生的骨頭是很硬的。

“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魯迅先生對《史記》的贊語不錯的。囿于史料的拘限，太史公筆下時有錯謬之處，但他畢竟以《史記》開正史之先河，也開中國人物傳記之先河。《孔子世家》就是《史記》中史學(xué)與文學(xué)兼美的重要篇章。太史公筆下夫子的三笑，一笑以純樸謙和，二笑以自嘲豁達(dá)，三笑以激賞英才。夫子也，可親可愛，可贊可羨，誠如太史公所言：“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