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看魔宙的都知道，周六的「北洋夜行記」講的是我太爺金木調(diào)查犯罪案件的故事。

這些故事，往往離不開「殺人放火」。

今天的故事有點不同，雖然也出了命案，但關(guān)鍵不在「死」，而在「錢」。

1931年9月，我太爺走在上海大街上，兜里揣著不少錢，打算去買彩票。

我很奇怪，太爺出身大戶，年輕時揮金如土，雖然到上海后收入不多，但怎么還會做這等白日夢？

我想起經(jīng)常路過的一家彩票店，總有幾個男人從早待到晚，抽煙聊天喝啤酒。有時候誰也不吭聲，就坐著，看看墻上的彩票走勢圖，再看看門外。

我不懂彩票，不太理解。

后來，我認(rèn)識了一個圖書管理員，他天天買彩票。每隔一天就買兩張，外出碰見彩票店也要買一買。

我問圖書管理員，你這得買到啥時候才能中大獎？

他淡然一笑，說我從沒指望中五千萬。買彩票對我來說，是一種生活方式。

我說你解釋解釋。

他說，每天買完彩票，騎車回家都覺得快樂，日子有盼頭了，明天萬一中了呢。

釣勝于魚，買勝于中，兩塊錢買24小時的希望，聽起來好像也很有道理。

因此，私家偵探金木去買彩票，可能也是想體驗新的生活方式。

可惜的是，他沒有一夜暴富，而且還遇上了奇怪的人，稀里糊涂調(diào)查了奇怪的案子，自己卻虧了本兒。

下面是今晚「北洋夜行記」故事，由魔宙主筆「草頭鬼」創(chuàng)作。

《北洋夜行記》是我太爺爺金木留下的筆記，記錄了民國期間他做夜行者時調(diào)查的故事。我和我的助手，將這些故事整理成白話，講給大家聽。

案件名稱：磕頭老人之謎

案發(fā)時間：1931年10月

記錄時間：1932年底

案發(fā)地點：上海南市王家碼頭

故事整理：草頭鬼

我這輩子從來沒買過彩票，一次也沒有。

去年秋天有個朋友買彩票中了三百元小獎，逢人就說彩票的好，受他影響，我動心了，也想碰碰運氣。

結(jié)果第一次去跑馬場買彩票的路上，錢就丟了，是幾張對折在一起的紙鈔。

我回去找的時候，正看見一個年輕的學(xué)生撿起那疊紙鈔，交到旁邊的巡警手里。

我上去認(rèn)領(lǐng)，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男一女，女的還抱著一個嬰兒，倆人告訴巡警，錢是他們丟的。

巡警不知道該相信誰，要我說一個準(zhǔn)確的數(shù)目。我說不上，只記得丟的全是紙鈔，一共大概二十幾元，其中兩張是中國銀行發(fā)行的十元紙鈔。

中國銀行（上海）于1924年發(fā)行的十元紙鈔。

巡警問了那對男女同樣的問題，他們聽了我的回答，說的也跟我差不多。

我們各說各的，誰也證明不了錢是自己的，爭執(zhí)了幾句，女人懷里的嬰兒哭了。嬰兒一哭，巡警看我的眼神也變了，好像我不應(yīng)該和他們爭。

這時候，街對面突然吵吵鬧鬧，圍了好幾圈人，街上的人橫穿馬路，全往對面跑，紅燈也不管。

巡警鳴了幾聲哨，抓著警棍追過去，我和那對男女也跟了過去，錢還在巡警手里。

擠進(jìn)人群，中間跪著一個老頭，額頭紅紅的。

老頭渾身臟兮兮，手里捧著一把大洋，無數(shù)只手正在瘋搶老頭手里的大洋。

圍觀的告訴我，老頭見人就磕頭，磕一個頭，就丟出一塊大洋送人。

人越來越多，老頭的大洋一會就沒了。沒搶到的人紛紛上去扯老頭的衣服找錢，找不著錢，氣性大的就動手打老頭，老頭也不反抗，抱頭縮在地上任由人打。

人群亂成一團(tuán)，巡警一個人控制不住場面，挨了好幾記肘擊，等人群慢慢散去，巡警的帽子和一只鞋也沒了。

巡警板著臉對我說，丟錢的事到此為止，紙鈔全部充公，說完就走了。

巡警走后，抱小孩的女人劈頭罵了我一頓，錢上又沒寫名字，都掉地上了，憑什么還是你的？

我沒和女人爭辯，腦子里全是剛才那個老頭的樣子，老頭已經(jīng)不見了，看熱鬧的也全走光了。

我在原地抽了根煙，決定不買彩票了，以后也不會買。

民國時期跑馬場各類彩票。

一個月后，十月中旬，我又一次遇見了那個老頭。

這次是在奉賢縣（今上海奉賢區(qū)），當(dāng)時我正在村里幫一個朋友抓賊。

朋友是做螃蟹生意的，近來有漁民反映，抓來的螃蟹經(jīng)常在夜里消失，一周少了三四十斤，懷疑有人偷螃蟹。

那天夜里，我和朋友披著蓑衣戴著斗笠，躲在河邊的漁船后面，等賊現(xiàn)身。

等了半夜，沒等著賊，村里卻出事了，一個八歲的男孩丟了。

全村的大人點著燈籠到處找男孩，我和朋友也去幫忙，大家分頭行動，我沿著河邊往西找，朋友往東找。

夜里起了霧，月亮的光變得藍(lán)幽幽的。不知道走了多遠(yuǎn)，我的燈籠照見了一個瘦小的男孩，男孩裸著身子，兩只手拖著一個沉沉的竹簍，里頭全是青色的大螃蟹。

我問男孩是不是從村里跑出來的。

男孩點點頭，說傍晚的時候去河里游泳，游到深處，，突然一條腿的小腿肚子抽筋，他嗆了幾口水，迅速往下沉，迷迷糊糊中，一個發(fā)光的影子救了他。

我說你的螃蟹哪來的，是不是從別人那偷拿來的。

男孩搖頭，說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倒在河邊，身旁是滿滿一竹簍的螃蟹，肯定是發(fā)光的「老神仙」送給他的。

我給男孩披了件外套，讓男孩帶我去他被救起的地方，泥地里有一串腳印，沿著腳印，我找到了一座堆成小山的蟹殼。

突然，河里嘩啦嘩啦傳來動靜，有人在蹚水，我提著燈籠追過去，銀光閃閃的河面上，一艘破船晃了晃，船上有人。

我放下燈籠，跳到河里，劃拉了幾下，扒住船尾的一角上了船，船上的人抓起空蟹殼丟我，蟹螯扎得臉生疼，我上去一拳把他放倒了。

掏出手電一照，竟然是那個磕頭送錢的老頭。

老頭很快招認(rèn)，螃蟹是他偷的，實在沒吃的了才偷螃蟹。螃蟹不擋飽，越吃越餓，老頭一天能吃一大堆。

民國上海吃螃蟹的底層居民。河蟹肉少，屬于高蛋白、低脂肪的食物，難以形成飽腹感，如果很餓，會忍不住吃很多。

船里擺滿了各種裝螃蟹的竹簍和漁網(wǎng)，有的已經(jīng)空了，有的還剩一半。老頭指了指角落里一個生銹的圓形罐頭盒，說是煮螃蟹用的。

我和老頭把船靠岸，男孩在河邊等我，下船以后，男孩一路跟著老頭，越走越近，最后伸手摸了摸老頭腮幫上的白胡子茬。月光下，白胡子發(fā)著光。

老頭看看男孩，嘆了口氣，說自己救完男孩，胳膊沒勁了，背不動兩簍螃蟹，所以勻給男孩一簍。說完求我不要把他抓回去。

男孩也替老頭求情，我心軟了，答應(yīng)放了老頭，就當(dāng)沒看見。

我見老頭可憐，掏出幾塊大洋給他，讓他買點吃的，沒想到老頭一看見錢，像見了鬼，突然跪下，渾身發(fā)抖，一個勁兒給我磕頭。

一邊磕頭一邊反反復(fù)復(fù)地說：鈔票伐是霍東西（錢不是好東西）。

我和男孩都嚇了一跳，我收起錢，過了好一會兒，老頭才平靜下來。

臨走前，我塞給老頭一張自己的名片，如果他去上海，可以去找我。

男孩不肯要原先的那簍螃蟹，老頭另外送給男孩一個黑色的小布袋，說是禮物，我掂了掂，沉甸甸的。

回村里的路上，我和男孩約定，跟誰也不提老頭的事。

從奉賢回來，又過了半個月，我在事務(wù)所接到過那老頭的電話。

老頭在電話里說自己馬上要死了，求我救救他的女兒，說完就掛斷了。

電話沒頭沒尾，我當(dāng)時剛查完一個案子，幾天沒睡，腦袋昏昏沉沉，所以沒管。

十來天后，我在報紙上看見一則報道，南市王家碼頭發(fā)現(xiàn)一具無名老人的尸體，我立馬聯(lián)系小南門警局，警察讓我去警局認(rèn)尸。

死者就是老頭。

老頭被人「種了荷花」，也就是死前被人用麻繩捆住手腳，身上綁了石頭然后沉江。幸虧綁石頭的繩子松了，老頭的尸體及時浮上水面，還能辨認(rèn)面容。

民國報紙上關(guān)于「種荷花」的新聞。

警察在尸體褲子口袋里找到了泡爛的紙片，經(jīng)過處理，在放大鏡下看，確認(rèn)是我的名片。

經(jīng)過警方調(diào)查，老頭叫錢辛生，五十出頭，死前一段時間在碼頭撿垃圾，碼頭上有個工人認(rèn)識錢辛生，說他老家是江蘇青浦的。

警察聯(lián)系了青浦警局通知家屬，青浦警局很快回話，錢辛生的家人找到了，但他們不愿意認(rèn)領(lǐng)尸體。

我問警察要了錢辛生青浦老家的地址，想去見見他的家人。

錢辛生的老家在青浦縣朱家角鎮(zhèn)，鎮(zhèn)上沒有人不知道錢辛生，他是個傳奇人物。

錢辛生原本在上海當(dāng)雜工，五年前的一個夏天，他突然回來了，回來沒多久就娶新老婆，蓋新房，請全鎮(zhèn)的人喝了整整三個月的喜酒，鎮(zhèn)里一下就傳開了，錢辛生發(fā)達(dá)了。

錢辛生愛玩麻將，天天請人到家里玩，誰贏了，他掏錢，誰輸了，他不要錢。

錢辛生到底有多少錢，沒人知道，他最闊的時候，鎮(zhèn)里幾乎每個人都朝他借過錢，他從來不要借條。

后來，錢辛生跟人合伙做養(yǎng)豬的生意，虧了一大筆錢，從那開始，錢辛生嘗試過買賣魚蝦水貨、養(yǎng)鴨子、辦果園、做木頭家具、接手人力車車行，沒有一個做成功的。

鎮(zhèn)里的人說，錢辛生的運氣用光了。

日子越過越緊，錢辛生帶著最后的錢去上海翻身，染上了賭癮，欠下了一屁股債。

錢辛生不服，回鎮(zhèn)里借錢，原先一起吃喝玩樂的朋友叫不出來了，錢辛生只好找親戚要錢，騙家里人要買人壽保險、投資股票，騙來的錢全部拿去賭，結(jié)果血本無歸，賭債的窟窿越滾越大。

民國時期上海聯(lián)保水火險有限公司發(fā)行的股票。

錢辛生的母親知道這事后，在一個清晨上吊死了。白事結(jié)束后，錢辛生的哥哥嫂子妹妹妹夫全跟他斷絕了關(guān)系，新老婆也跑了。

我在鎮(zhèn)里待了三天，錢辛生的親戚始終不肯見我。

鄰居說，討債的經(jīng)常來家里鬧，砸窗戶搶東西，還放火燒房子，錢辛生家里不想再跟他扯上關(guān)系。

我到處打聽錢辛生的女兒，錢辛生的妹妹知道后，托人給我?guī)г?，錢辛生騙走他們的錢消失以后，她去上海找過侄女，侄女躲著不愿意見她，喪禮也沒回來，已經(jīng)一年沒有她的消息了。

離開鎮(zhèn)子前，我路過一個茶館，隔遠(yuǎn)就聽見「東風(fēng)」、「發(fā)財」、「碰——」、「杠——」的陣陣吼聲，一群人熱情高漲地在打麻將，突然有人喊了一句「辛生」。

我走過去，問一個圍觀的人，為什么出牌要喊「辛生」？

圍觀的人告訴我，鎮(zhèn)里打牌有個規(guī)矩，「一萬」、「二萬」、「三萬」一直到「七萬」都是正常地喊，但到了「八萬」，他們不喊「八萬」，喊「辛生」。

鎮(zhèn)里人都知道錢辛生有錢，順口就把「八萬」喊成了「辛生」。

“八萬就是辛生，辛生就是八萬?！眹^的擲地有聲地說。

民國時期的一套麻將牌。

錢辛生的女兒叫喜兒，二十二歲。

喜兒小時候跟母親學(xué)過琵琶，一直喜歡音樂。在她十四歲那年，母親死了，她打算繼續(xù)學(xué)音樂。

兩年前，喜兒報考上海國立音專，考上后就一直留在上海，很少回老家。

殺錢辛生的人下手很狠，喜兒可能有危險，我花了半個月的時間找她，去過她的學(xué)校、住處，找過她的同學(xué)，就是找不著她。

這個女孩似乎對危險有一種敏銳的嗅覺，而且拼命想要隱藏自己。

喜兒半年前已經(jīng)退了學(xué)，她的鋼琴班同學(xué)說，退學(xué)前幾個月，喜兒在校門口被流氓騷擾過。

同學(xué)覺得可惜，喜兒有天賦，學(xué)了不到兩年，琴彈的就比許多有底子的人還好。

上海國立音專由蔡元培和蕭友梅于1927年11月27日在上海創(chuàng)建，初名“國立音樂院”，1929年9月改名國立音樂?？茖W(xué)校。即現(xiàn)在的上海音樂學(xué)院。圖為1927年的開院紀(jì)念照。

我問喜兒的同學(xué)，喜兒和她父親錢辛生關(guān)系怎么樣？

同學(xué)說只在入學(xué)典禮時見過錢辛生一面，后來就再沒見過，但她知道錢辛生不止一次打電話找喜兒要錢，錢是喜兒在琴行表演掙的。

民國時期刊物上的琴行廣告。當(dāng)時的一架鋼琴價格約為四五百元。

喜兒退學(xué)的時候，把所有的衣物和飾品都送人了，同學(xué)曾見過校工阿姨身上穿著喜兒的紅色呢子大衣，那是入學(xué)時錢辛生找裁縫給喜兒做的。

喜兒退學(xué)后經(jīng)常搬家，或者直接住小旅館，半年至少換了五處地方，所有的住處用的都是假名，而且假名從不重復(fù)，曾小姐、胡小姐、李小姐、葉小姐、汪小姐。

喜兒最后一個住處，我去的時候，屋里的東西都在，桌上最新一期的《音樂雜志》是打開的，茶杯里的紅茶還有一半，只有床上的鋪蓋卷沒了。窗子大開，窗臺上有腳印，她是跳窗跑的。

1929年《音樂雜志》第1卷第5期的封面，封面上的貝多芬像為徐悲鴻所畫。在畫作題字上貝多芬被譯作“裴多文”。

越調(diào)查我越清楚，喜兒這半年一直獨來獨往，不和任何人聯(lián)系，多半和躲債有關(guān)。

我唯一的發(fā)現(xiàn)是喜兒有定期儲蓄的習(xí)慣，每個月月初都會去一趟南京路的女子銀行。

女子銀行即上海女子商業(yè)儲蓄銀行，成立于1924年，其業(yè)務(wù)主打女性，但并不排斥男性。圖為該銀行在民國刊物上的廣告。

第二個月月初，一連好幾個上午，我都去銀行打探喜兒的消息。

銀行職員不肯透露客戶信息，反倒一個勁兒給我普及零存整取、存本付息的儲蓄知識。

儲蓄廣告上說「存入越多，利益越大」，簡直和賭場的宣傳沒有兩樣。

1932年《申報》上的金城銀行廣告，上面說兒女婚嫁，自身養(yǎng)老這些問題，把錢儲蓄在金城銀行就可以解決。

我注意到一個奇怪的事：一個身材壯碩的女人每天都在銀行門口徘徊，女人是個癩頭，眼睛到處飄，銀行職員幾次邀她進(jìn)門，她都不進(jìn)，不像辦業(yè)務(wù)的。

第四天，癩頭女人不見了。

我在銀行還是沒什么收獲。離開的時候，虹廟弄的方向傳來激烈的狗吠，還有打斗的聲音。

1930年代的虹廟大門口。

循聲找過去，看見一只黑狗正咬著那癩頭女人的一條腿。癩頭女人則抓著一個短發(fā)女孩的手腕。

黑狗使勁甩頭，嗓子眼里發(fā)出隆隆的吼聲。癩頭女齜著牙，不松手，用另一條腿踹黑狗。

突然，黑狗跳起來，直奔癩頭女的肩膀，癩頭女往后一躲，女孩趁機(jī)掙脫，轉(zhuǎn)身跑了。

黑狗撲空，在地上打了個滾，癩頭女抓住狗腿，朝墻面狠狠甩去，黑狗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癩頭女瘸著腿，往女孩的方向追，我攔住了她。

我見過喜兒入學(xué)典禮時拍的照片，短發(fā)女孩就是喜兒。

癩頭女瞪著我，朝我揮了幾下拳頭，我躲開拳頭，一個掃腿，癩頭女就坐倒了，大腿被狗咬傷的地方，汩汩地往外冒血。

我問癩頭女是什么人，為什么抓喜兒？

癩頭女問我要了一根煙，點著抽了幾口，指了指自己右邊的眉角，眉角上有道「十」字疤痕。

癩頭女說，她是「荷花黨」的人，他們專門替人討債，每個成員的眉角都有一道「十」字疤痕。

癩頭女一拳捶到地上，“要不是這只黑狗突然沖出來，我早就抓住她了，父債女還，天經(jīng)地義?！?/p>

說完癩頭女站起來，用鞋頭狠狠踹了一腳黑狗的肚皮，黑狗發(fā)出嗚嗚的呻吟，我護(hù)住黑狗，癩頭女把煙頭甩在地上，一瘸一拐走了。

我用外套裹起黑狗，喊了輛人力車，上愚園路的一家獸醫(yī)院給狗治療。醫(yī)生包扎完，還給黑狗打了一針，說是預(yù)防狂犬病。臨走前又給我寫了一張養(yǎng)狗須知。

 民國時期上海就出現(xiàn)了寵物醫(yī)院。上圖是1930年外國人開的一家“藍(lán)十字狗醫(yī)院”，位于上海憶定盤路（Edinburgh Road），即今天的江蘇路。下圖是民國雜志上給狗做骨科手術(shù)時，醫(yī)生用X光檢查傷口的照片。

休養(yǎng)了幾天，黑狗慢慢恢復(fù)了精神，和我也混熟了。我牽著它回到上次見著喜兒的地方，黑狗東嗅嗅西嗅嗅，邊嗅邊走，我跟在它身后，看它往哪兒走。

黑狗停停走走，時不時還會回頭看我，確認(rèn)我跟著才繼續(xù)往前走。它走到東新橋街寶裕里，停在一處三層高的小樓前。

我推開大門，黑狗麻利地順著樓梯上了樓，在朝北的房間門口來回轉(zhuǎn)悠，不走了。

我敲了敲門，過了會兒，門開了一半，露出一個陌生男人的臉，表情很嚴(yán)肅。

我問男人，有沒有見過一個短發(fā)的年輕女孩，大概二十來歲？

話沒說完，黑狗已經(jīng)鉆進(jìn)屋里了，男人看了看我，打開門讓我進(jìn)屋。

一進(jìn)屋，男人就把門上鎖了。

喜兒坐在門后的椅子上，拼命朝我搖頭，她的嘴里塞著布條，手腳都被捆住了。

喜兒身后還有另外兩個男人，三個男的都是圓寸頭，眉角都有「十」字疤痕，他們都是「荷花黨」。

三個人朝我圍過來，其中兩個一左一右抓住了我的兩條胳膊，另一個人朝我的肚子猛地一拳，又一拳，我疼得直不起腰。

突然，那男人慘叫一聲，一抬頭，黑狗咬住了他的胳膊，男人倒在地上，和黑狗滾在一起撕打。

我趁機(jī)抬起右手肘，一肘打在右邊男人的下巴上，男人松手，我扯住左邊男人的衣領(lǐng)，用額頭狠狠撞向他的額頭。

這時候，喜兒蹬倒椅子，掙脫了繩子，舉起椅子朝地上的男人砸去，男人側(cè)身想躲，椅子重重砸在了肩膀上。

黑狗在旁邊汪汪狂吠，門外傳來拍門的聲音，接著砰的一聲，門被撞開，沖進(jìn)來兩個穿制服的崗警。

站著的兩個男人翻陽臺跑了，我和喜兒舉起雙手，崗警掏出手銬，逮捕了地上的男人。

警局內(nèi)，我和喜兒說明了事情的經(jīng)過。

我問被捕的男人，他們「荷花黨」是不是殺了一個叫錢辛生的男人？

男人不回答，只說了一句話，見不著他們的頭頭，他不會開口，警察讓他給頭頭打了個電話。

一個小時后，癩頭女出現(xiàn)在警局，大腿的傷已經(jīng)包扎好了，原來，她就是「荷花黨」的頭頭。

癩頭女從公文包里掏出一紙遺書，遺書上說，錢辛生欠債不還，自愿以命抵債，底下按有手印。

喜兒看了遺書，確認(rèn)是錢辛生的字跡。

喜兒瞪著癩頭女問，“錢辛生都死了，你們?yōu)槭裁催€追著我不放？”

“人會死，債不會?！卑]頭女說完掏出厚厚一沓紙，每一張都是錢辛生借錢時寫下的欠條：

民國17年11月8日借李德民洋元五百元、民國18年2月23日借周近堂洋元七百八十元、民國18年5月12日借韓強(qiáng)洋元二百元、民國19年1月9日借張昌實洋元六百元、民國19年2月20日又借李德民一百四十元…… 

每張底下都寫著「錢辛生」的名字，按有手印。

喜兒沉默了。

過了很久，喜兒對癩頭女說自己在銀行存了五百元，她留五十，剩下的全部用來還債，她只能做到這兒了。

喜兒不追究錢辛生的死，但警察仍然以殺人罪將癩頭女及其團(tuán)伙逮捕。錢辛生不是自殺，雖有遺書，但遺書存在脅迫，案件還需審理。

后來在法庭上，癩頭女仍然堅持自己無罪，她當(dāng)庭控訴普通人討債的種種困難，列舉了討債不著反遭掌摑、潑糞、逼得走投無路自殺的各種社會新聞。

民國時期報紙上討債不成反被傷的種種新聞。有的討債不成要投江自盡的，有的錢沒要到反而被刀砍傷腦袋，還有被扇了巴掌要吞煙自盡的。

黑狗在警局深得喜愛，一個警犬隊的警員想要收養(yǎng)它，喜兒答應(yīng)了，說黑狗本來就沒有主人，是只流浪狗，喜兒經(jīng)常喂它，黑狗竟然記恩，不惜舍命救她。

那天出了警局，我請喜兒到環(huán)龍路吃羅宋菜，喜兒告訴了我一個秘密，錢辛生的錢是撿來的。

羅宋菜即俄國菜，民國時期價錢實惠，在上海很受歡迎。圖為上海式羅宋湯。

五年前的夏天，連續(xù)下了好幾場暴雨，澇災(zāi)嚴(yán)重。錢辛生當(dāng)時是雜工，隨一支工程隊去徐家匯疏浚。

夜里大雨一直下，工人挖溝時突然發(fā)生地陷，好幾個工人被困在地下，接連喪命，工程隊的負(fù)責(zé)人不顧工人死活，自己跑了。

只有錢辛生留下來，冒雨鉆進(jìn)溝里，拼死救出了兩個工友。

錢辛生救人的時候，意外挖到宅子下的一個地窖，像埋了什么東西。

錢辛生當(dāng)時沒有告訴任何人，等工友離開以后，他自己偷偷返回，挖出了整整兩個大箱子。箱子里全是金團(tuán)金條金戒金鏈，還有一些銀飾和珠寶，總共四十多斤，錢辛生一夜暴富。

錢辛生覺得，錢是自己用命換來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于是揮霍無度，染上賭癮，最后走上絕路。

喜兒很感慨，說那些金子是災(zāi)難，要是沒挖到就好了。

我想起錢辛生說過的話，錢不是好東西。

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張字條和兩張十元的紙鈔，字條是喜兒寫的，上面說，希望我替她處理她爸的后事。

我再去找喜兒，她已經(jīng)離開了。

錢辛生下葬以后，我按照喜兒說的地址，去了一趟徐家匯，找到了錢辛生挖出金子的地方。

原先的大宅子變成六戶合住，我打聽了一下，一樓住著三口之家，男主人是個電車司機(jī)。

1930年代上海南京路上的電車，車頭可以看見司機(jī)在開車。

我正要敲門，屋里出來了一個婦人，三十來歲，手里拎著洗凈的馬桶，婦人把馬桶扣在墻邊。

我朝婦人打聽大宅子以前的主人，婦人皺起眉，問我為什么要打聽這個？

我告訴她，五年前房子底下曾經(jīng)挖出了某樣?xùn)|西，有人因為那樣?xùn)|西死了，死者是我的朋友，所以想打聽大宅子以前的主人。

婦人愣了一下，讓我進(jìn)屋說話。

屋里沒人，婦人洗了洗手，從鐵罐里找了點茶葉，放進(jìn)灶上的茶壺里，添了點水。

正燒著水，婦人突然回頭問我，挖出來的是不是兩箱金銀財寶?

我嚇了一跳，問她怎么知道？

婦人的臉上沒了血色，慢慢癱坐在椅子上，兩手捂著臉，痛哭起來，越哭越厲害，根本停不下來。

茶壺的水燒開了，婦人還在哭。我提起茶壺，給婦人倒了杯茶。

婦人握著茶杯過了很久，才慢慢平靜下來。

原來，婦人就是大宅子的女主人，她那時候的丈夫姓李，原是浙江督軍盧永祥麾下的一名要員。

盧永祥（1867年-1933年），原名盧振河，字子嘉，山東省濟(jì)南府濟(jì)陽縣人。曾任淞滬軍副使、護(hù)軍使、浙江督軍。江浙戰(zhàn)爭敗北后，被迫逃往日本，后隱居天津。圖為1925年《東方雜志》上的盧永祥照片。

民國十三年秋天，江浙兩軍混戰(zhàn)，盧軍敗北，婦人舉家逃亡，臨行前把所有的金銀財寶全部埋在地下。

本打算等戰(zhàn)事平息后再回來拿，沒想到男人在路上被人暗殺了，兩歲的孩子感染肺炎也死了，只有婦人活了下來。

婦人在外地呆了三年，千辛萬苦回來，房主已經(jīng)變了，一樓成了一個電車司機(jī)的家。

婦人打聽到電車司機(jī)是個老光棍，為了埋在房子底下的財寶，婦人一狠心，嫁給了電車司機(jī)。

新婚之夜，婦人趁夜深人靜撬開地磚，找到地窖的入口，發(fā)現(xiàn)底下被人修葺一新，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婦人腦子發(fā)懵，一整夜沒合眼。

天亮?xí)r婦人想通了，決定認(rèn)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以后就跟著電車司機(jī)過日子了。兩人生了一個男孩，快四歲了。

說到這里，男孩回來了，臉上臟兮兮的，嘴里喊餓。

婦人擦干眼淚，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拿熱毛巾給男孩擦了擦臉，抱起男孩親了又親。婦人緊盯著我的眼睛說，“我的男人快回家了，你走吧?！?/p>

說完，婦人進(jìn)了廚房，不一會就傳來淘米、切菜的聲音，男孩圍著她，在講一天的見聞。

從婦人家里出來，我恍恍惚惚的，在街上走了很久，回過神，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

大街上，到處都是燈火輝煌，人來人往，商場里傳來叫賣，當(dāng)押店在討價還價，遠(yuǎn)處的暗巷傳來無數(shù)骰子撞擊搖缸的聲音，不知道哪里的舞場正在播放外國歌曲：

“Don’t bring a frown to old Broadway,

You’ve got to clown on Broadway,

Your troubles there are out of style,

For Broadway always wears a smile,

A million lights they flicker there,

A million hearts beat quicker there……

大路行人勿皺眉頭，

來到此地莫要憂愁。

長嘆短嘆太不時髦，

這條路一向笑容好。

百萬盞燈火閃閃照，

百萬顆心兒勃勃跳……”

一抬頭，天上下起了小雨。

一夜暴富的白日夢，大概誰都做過。

但白日夢意外實現(xiàn)了，你卻可能接不住了。

北京前幾年郊縣拆遷，也出現(xiàn)一批類似的暴富者，卡里幾萬塊，轉(zhuǎn)眼到賬上千萬，人就「質(zhì)變」了。

以前路過三里屯沒什么想法，現(xiàn)在想每天待在那兒，還發(fā)愁錢多得花不完。

前兩年有個美國紀(jì)錄片，叫《暴富生活》，講一些窮人暴富的故事。

比如有個窮演員，忽然有粉絲要把農(nóng)場留給他；再比如有個窮小伙，忽然得知自己親爹另有其人，還留了1億歐元給他。

上面這幾個小伙子，有人解決溫飽之后去做老本行了；還有人怕自己心態(tài)崩掉，經(jīng)常去以前流浪的地方看看；但也有人花天酒地幾年，欠了一屁股債回歸原樣，甚至更慘。

買彩票和抽煙一樣，明知道要賠錢賠身體，但卻總抱有幻想，因為人總會更關(guān)注最高等級的回饋，而忽略概率。

有個例子很多人講過，有些人總害怕飛機(jī)出事兒，因為每年總有飛機(jī)出事，無人生還。但對于交通事故，你想到的是剮蹭追尾，大車禍好像也沒那么多，應(yīng)該更安全。

實際上，那是因為飛機(jī)失事都是圖文并茂的大新聞，給你的印象太深刻，很多汽車出事兒你都不知道。

坐飛機(jī)死掉的概率遠(yuǎn)遠(yuǎn)不如坐汽車。你看見有人中獎，就會做白日夢，就覺得自己可能也會中，差不多也是這個意思。

那個天天買彩票的圖書管理員朋友，是個理性的小伙子。

我說，到時候你肯定花不完，不如分我一些，我都用來做有價值的事兒。

他淡然一笑，給我講了個故事：《枕中記》——

故事說有個落魄書生在客棧碰見個老道。老道送了個枕頭給他，當(dāng)時店老板正在蒸小米飯。

書生躺在枕頭上睡著了，在夢里，他娶了老婆，中了進(jìn)士，一路平步青云，官至宰相；接著，卻遭人陷害下了大牢，自殺未遂，流放多年；最后平反又封爵，榮華享盡，八十歲老死家中。

夢到這里，書生一個激靈醒來，看見老道在跟前，旁邊鍋里蒸著小米飯還沒熟呢。

他說原來是個夢啊。老道說是啊，人生也就這么回事兒。

書生惆悵良久，突然悟了，說：夫?qū)櫲柚當(dāng)?shù)，得喪之理，生死之情，盡知之矣。

這就是「黃粱一夢」的故事。

圖書管理員說，既然人生如夢，那我只在意自己愛做的事兒。我現(xiàn)在很享受當(dāng)圖書管理員，等中了五千萬，我換個大圖書館，還是當(dāng)圖書管理員，我學(xué)外語，我環(huán)球旅行，凡是喜歡的圖書館，我挨個當(dāng)一下管理員。

雖然他沒說，到底分不分給我錢，我還是覺得他很有道理。

不知道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