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川 漫長的冬天,萬物蟄伏,大地一片肅殺沉寂。我蟄居在一座北方的城市,總盼望在灰蒙蒙的日子里能飛來漫天大雪,總盼望在匆迫而擁擠的人流之外、在聳立的高樓的縫隙間看到如黛的遠山,在飄蕩著霧氣的湖畔驚訝地發(fā)現(xiàn)垂柳拱出第一個細小的嫩芽……這是一次漫長的等待。我好像一直在期盼著一次蘇醒,就像沉沉大地上的霧靄在等待一株小草探出頭來,在一片稚嫩的葉尖上凝結(jié)出第一滴露珠,用璀璨的光華宣布春天的降臨。 好像就是為了這樣的蘇醒,我在一個細雪飄飛的下午打開了約翰·巴勒斯的書。一株白色的延齡草立即在眼前跳蕩,它纖細而嫵媚,在冷暖交織的微風(fēng)中翩翩起舞,盡情地舒展著柔軟的腰身。她從致密的文字中幻化出來,在一片濕潤的土地上慢慢蘇醒了。這是春天降臨的信號。然后,便是各種鳥類盤飛、歡跳、不停地鳴唱和交流的時辰,藍鴝歸來的三月,知更鳥成群飛掠原野和叢林的四月,草原、牧場和山腰,到處是歡快的啁啾……我感到在巴勒斯的描述下,我的春天也已經(jīng)提前醒來。 一 這是一幅約翰·巴勒斯晚年的黑白照片。他神態(tài)從容安詳,正漫步在叢林間的小路上。我猜想這一定是春末夏初的一個早晨,一個接近正午的時刻,也許昨夜剛剛下過一場小雨,陽光燦爛的原野在窗前展示著它的寧靜與絢爛,燠熱尚未在土地上全面鋪開,清新、沁涼的空氣涌進來,還有鳥語伴著花香,這些,足以讓年邁的巴勒斯再次愉快地走進野外。 巴勒斯他對眼前的世界熟悉得已經(jīng)不能再熟悉了:泥土的氣息,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種鳥的鳴囀,它們的眼神……大自然的魅力在每一道光影、每一種聲音里仿佛都是神諭。在它面前,需要持重、嚴(yán)謹(jǐn)、虔敬的心靈,惟此才能擁有安然、喜樂和幸福。 巴勒斯步履穩(wěn)健。他是這里當(dāng)仁不讓的主人。只是他從來沒有試圖打破這里的寧靜或喧鬧,因為,這里也是鳥類的天堂,它們從祖先那里繼承和接管了這片領(lǐng)地,也繼承和接管了這里的森林與天空。 傾聽和觀察鳥類的聲音和活動,是巴勒斯的每日功課。腳下松軟的泥土里長滿了蔥郁茂盛的野草,每一條陌生的小徑都由他親自踩出。當(dāng)攝影師在他身體的右側(cè)稍高一點的位置舉起攝影機時,忽然間,從左側(cè)蓊郁茂密的叢林中傳來幾聲清脆明亮的鳥鳴,他立即放緩了腳步,生怕腳下的窸窣之音驚擾了隱蔽在樹葉背后的歡唱。他舉起手中的草帽,仰頭靜聽,似乎在仔細分辨這是哪幾只他熟悉的朋友在向他呼喚(他曾經(jīng)說過“不同的鳥鳴像是故友在呼喚我的名字”)。他左手半擎的草帽仿佛在遮擋強烈的陽光,又仿佛在與枝杈間蹦跳的鳥雀親切地打著招呼。陽光潑灑在他的周圍,樹葉和草尖閃爍著異常明亮的光輝;陽光同樣照耀在他的銀發(fā)和長長的胡須上,讓我們感到他和大自然一樣充滿慈愛。他身著一套深色西裝,潔白的襯衣領(lǐng)口表明他一直是這片土地養(yǎng)育的紳士。我甚至想,年邁的約翰·巴勒斯以這樣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鏡頭里,是要表明自己將以這樣莊嚴(yán)的方式向他熱愛的世界告別嗎?可是畫面上展示的分明是一位腰桿筆挺、精神矍鑠的老者,他那專注的、仰首觀望與靜聽的姿態(tài),讓我依稀看到,他從沒有打算離開,他一直是大自然最親密的伙伴、最忠實的守護者。他能叫出每一種鳥和每一種植物的名字,精確而傳神地描摹它們的聲音與形態(tài),不止是把它們當(dāng)作與人類一樣有靈的物種加以理解、寬容、平等看待,他更能將它們之間最深邃的生命鏈接看得透徹明了、色彩繽紛。 二 1871年,巴勒斯發(fā)表了他的自然散文集《延齡草》(中譯《醒來的森林》),當(dāng)時的《大西洋月刊》主編W·D·豪威爾斯說:“這是一部由一個熟悉并熱愛鳥的人寫就的關(guān)于鳥類的書——它不是一本干巴巴的鳥類目類,而是在我們面前展現(xiàn)出一幅幅生動的鳥的畫面。林中暮色和清新寧靜的氛圍使得這本書的讀者無法自拔,翻閱著它,有一種夏日度假的感覺?!币蝗绨屠账乖?jīng)宣揚的那樣,他要給讀者“一些新鮮的自然史片段”,其實,他更企盼讀者通過閱讀,激發(fā)出一種欲望,那就是“在原野里、樹林里以及潺潺的溪流邊呆上一天”。他想啟迪人們以親近大自然的切身感受去熱愛和保護大自然,而不是只從書中得到些許一知半解的知識。1912年4月的一天,在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75歲的巴勒斯面對著六百多名來自不同國家的孩子,說出了一句令人吃驚的話:博物館的標(biāo)本展品都是贗品,因為“一只被打死并被做成標(biāo)本的鳥,已經(jīng)不再是一只鳥了?!彼嬖V每一個孩子,不要在博物館里尋找自然,而是要到公園和海灘,去看麻雀在頭頂盤飛,聽海鷗在遠處鳴叫,悄悄跟隨松鼠的身影到它們橡樹的巢穴中看看里面有些什么……“只有你能伸手摸得到的自然才是真正的自然?!泵鎸⒆觽冎蓺獾哪抗?,他看到了自己播種的希望。那一刻,他要把自然賜予的福祉傳遞給年幼的心靈,也許,他回憶起了紐約卡茨基爾山區(qū)自家的那片農(nóng)場,那片長著野草莓、回蕩著四季鳥鳴的原野,回憶起了哈德遜西岸的“河畔小屋”,以及距離不遠的“山間石屋”,那些地方有他的鋤頭和筆。他不想做一名知識豐富的博物學(xué)家,去傳授刻板僵硬的鳥類知識,他只愿意做一個觀察者和實踐家,一個來自自然、回歸自然的人,能與大自然以最近的距離對話,所謂“深情地沉湎”——這是他用過的詞匯,在他看來,只有大自然的懷抱讓人眷戀、沉醉,她的恩賜、她的美與愛足以珍存和回味終生,她令人性得以完善,令靈魂得以凈化。這是一個生命個體徹底融入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人類的心靈和大自然彼此相屬、不可分割。而他——約翰·巴勒斯是如此充滿深情地在大自然的懷抱里沉湎了一生——漫長的84個春秋,多么令人羨慕的幸福啊! 巴勒斯的心從來沒離開過大自然,大自然也終于造就了這位“鳥之王國中的約翰”、“美國鄉(xiāng)村的圣人”、“走向大自然的向?qū)А?。雖然在寫作《延齡草》時,他正在華盛頓的一座金庫里做保管員,但他在一張面對著鐵墻的桌子前始終不渝地尋求著靈魂的慰藉,在孤寂的歲月里,用筆書寫著持久的思念,不斷溫習(xí)著年輕時代與鳥兒為伴的情景。他的心穿透了那堵鐵墻,沉浸在夏日的原野,沉浸在與鳥兒嬉戲的歡快回憶中。1873年,他決意離開那個枯燥的工作,回到家鄉(xiāng),在哈德遜河的西岸,距離紐約城大概有80英里的地方購置了一個九英畝的果園農(nóng)場。河谷地帶總有著寧靜的審美視野,他親自設(shè)計并建造了一座可以俯瞰哈德孫河、眺望遠處青山的石屋,命名為“河畔小屋”,他最滿意那座石屋的大窗戶,因為他有一雙始終渴望的雙眸;他還為自己種下了可愛的葡萄,并宣稱:“葡萄園的蔓藤纏繞著我、挽留著我。它那滿架的果實要比金庫中的美鈔更令我滿足?!?875年,他又在距河畔小屋兩英里處的山間蓋了一所簡易的小木屋,稱為“山間石屋”,從這里進入森林只有一英里半的路程。巴勒斯一生的后48年幾乎都是在這兩處貼近自然的鄉(xiāng)間度過的。他過著農(nóng)夫與作家的雙重生活:辛勤地照看他的果園,寧靜地觀察野生動植物和季節(jié)的變化,然后,退回到小木屋里記下他的思想…… 我注意到,很多作家的印象中,巴勒斯首先是個“農(nóng)夫”,但卻是一個令人敬仰的偉大農(nóng)夫。惠特曼在談到巴勒斯時就說過,在成為作家之前,他首先是個農(nóng)夫,農(nóng)夫是他成功的真諦,因為那使他掌握了順其自然、從不刻意追求的藝術(shù)。但英國作家愛德華·卡彭特對他的直觀描述更令我心動:“外表粗獷含蓄,像個農(nóng)夫,如同森林中裸露的老樹根,久經(jīng)風(fēng)霜。”“一個帶著雙筒望遠鏡的詩人。一個更為友善的梭羅。裝束像農(nóng)民,言吐像學(xué)者,一位熟讀了自然之書的人?!?4年的生命歷程,一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樹根,將靈魂的根須深深扎入泥土,汲取著大地豐沛的乳汁,根深葉茂的生命,成為浩瀚深邃的風(fēng)景。 真實,是巴勒斯真實記錄和描繪自然的一個基礎(chǔ),當(dāng)他1863年邂逅惠特曼,并被這位大師鼓勵進行自然文學(xué)的寫作時,似乎美國自然文學(xué)的盛宴就開始了。這位“美國自然文學(xué)之父”完全按照自然文學(xué)的寫作原則進行創(chuàng)作,用科學(xué)的方法對大自然進行精細的觀察,這既要求資料的確鑿性,更要有飽含詩意的文筆。于是,在真實的基礎(chǔ)上,巴勒斯“添加一種足夠使其升華和強化的品質(zhì)”,那是僅屬于他自己的“風(fēng)味”。他把自己的寫作比喻為蜜蜂釀蜜,人們在品嘗蜂蜜中包含的各色花香時,還能品味出根本不存在于那些花香中的氣息。多么神秘且玄妙!他說,蜜蜂是真正的詩人,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巴勒斯不僅是能品出神那秘氣息的人,他自己就是一只能提取自然精神之神髓,把它釀造為美妙作品的“蜜蜂”。他的獨特品質(zhì)影響了一代一代美國人,西奧多·羅斯??偨y(tǒng)看著他的書長大,他對巴勒斯評價道:“他幫助人們把對自然研究當(dāng)作一種時尚的追求,確立了自然文學(xué)的寫作標(biāo)準(zhǔn)?!薄@是巴勒斯留給我們的一筆遺產(chǎn),他承先啟后,在繼承了愛默生、梭羅的衣缽之后,為自然散文確定了一個新的標(biāo)準(zhǔn),又把這一優(yōu)秀的傳統(tǒng)交付給了后來者,于是,約翰·巴勒斯、約翰·繆爾、瑪麗·奧斯汀、蕾切爾·卡遜、奧爾多·利奧波德等一大批以描寫自然著稱的詩人作家相繼出現(xiàn)。直至20世紀(jì)下半葉,美國文壇上正式形成了一種新的文學(xué)流派——美國自然文學(xué)。 1896年,在《延齡草·修正版序》中,巴勒斯坦言:“解釋自然并非是改良自然,而是要挖掘她的精華、與她進行情感的溝通、吸收她并用精神的色彩再現(xiàn)她?!彼M祟惤⑴c自然、萬物的生命與情感的聯(lián)系,把自己的生活與鳥類所處的季節(jié)和風(fēng)景視為一體,那樣的人類就不會孤獨,萬物才是鮮活的、充滿生命力的,才是永恒不滅的?!皩儆谝粋€人自己的風(fēng)景,終究會成為某種他本人的外在部分;他已經(jīng)把自己像種子似地播撒在這片土地上,而它將反映出他自己的心境和感情;他與這整片的土地息息相關(guān):砍那些樹,他會流血;損壞那些山,他會痛苦?!卑屠账挂f的話是:當(dāng)人類有了一顆自省而充滿慈悲的心靈后,他就不會對自然施暴。 我很驚異于在美國這個世界上最發(fā)達的國家,會如此早地出現(xiàn)一個以描寫自然、保護自然為宗旨和使命的自然主義文學(xué)流派。其實,早在十七世紀(jì)初,當(dāng)北美洲這片神奇的土地展現(xiàn)在第一批歐洲移民來的面前時,自然主義文學(xué)的基因已經(jīng)被植入到他們的謳歌里了,荒涼、壯闊、深邃、豐饒的土地,一個新的“伊甸園”!美麗的景色被各式各樣的文字記錄下來,雖然移民也伴隨著掠奪與破壞。然而,一個珍視大自然的文學(xué)傳統(tǒng)也開始創(chuàng)立。這不是今天的我們更應(yīng)該關(guān)注和思索的嗎?在當(dāng)前世界各國都為溫室氣體排放、全球變暖、環(huán)境惡化而撓頭、而守護著自己的發(fā)展利益爭論不休時,放眼整個文學(xué)界,還有幾人真正踏踏實實地深入大自然,用自己的筆去為地球家園和地球生命的未來吶喊呼吁呢?在農(nóng)業(yè)社會,我們可以在無數(shù)的詩篇和散文中看到自然之美,那個時侯,人類尚沒有今天這樣強大的破壞力,所以自然之美也從來沒有在警覺和擔(dān)憂的目光中閃現(xiàn)過,而完全是自然而然的袒露??墒墙裉?,我們面前的自然之美已經(jīng)有了一個與之相對的極具破壞力的背景,她早已變得脆弱不堪、疲于應(yīng)對,稍不小心就會消失殆盡。也正因為此,當(dāng)我們再次閱讀巴勒斯等人的著作時,才隱隱約約覺得,他們都是環(huán)保主義的先知先覺者,他們的目光穿越了時空,在痛苦地注視著現(xiàn)在的人類,那種目光多么復(fù)雜,甚至還有諸多責(zé)備,盡管他們所處的時代離我們并不遠,卻恰恰說明我們破壞的進程是多么得神速。巴勒斯當(dāng)年也曾遇到過我們今天遇到的問題,他記錄了一位州長對保護鳥類研究的捐款提議充滿蔑視:“誰會為了解鳥類而捐出一百二十美元呢?”然而巴勒斯卻氣憤地說:“最珍貴的知識是沒有市價的。州長閣下,請求你資助的不是單純的關(guān)于鳥類的專業(yè)知識,而是對于森林與原野的一種新的興趣、一付精神與知識的補充劑、一把通往大自然之寶藏的新鑰匙。想想還有許多其他你可以得到的東西,閣下——空氣、陽光、沁人心脾的芳香及清爽,還有將你從狡詐混亂的政治生活中暫時解脫出來的緩和擠?!?/p> 弗洛姆指出,人類走出伊甸園,是理性的開端,但它帶來的后果是,“人與自然之間那種和諧一致被破壞掉了。上帝宣布了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戰(zhàn)爭,以及自然與人之間的戰(zhàn)爭?!贝碎g,人并沒有學(xué)會支配自我,“自由地實現(xiàn)自己的個性”。“原始的聯(lián)結(jié)一旦被隔斷了,就無法再修復(fù);天堂一旦失去,人就不可能再返回。”弗洛姆仍以詩意的語言揭示了人類與自然的深刻聯(lián)系:“人從自然那里脫穎而出,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很大程度上,他依然與他脫穎出來的那個世界維持關(guān)聯(lián)。他依然是自然,即他賴以生存的大地、日月星辰、花草樹木、動物以及由血緣紐帶與他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人群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原始宗教就證明了這種人與自然的一體感。有生命的自然和無生命的自然都是人的世界的組成部分,或者正像人們所指出的那樣,人仍然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奔s翰·巴勒斯在展示自我生命的過程中,幾乎徹底把自己融入了完美的大自然,他把自己和大自然看做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以至于幾乎遺忘了自己的存在,在鳥類鳴囀的四季里,他的沉醉令人感動。他把鳥類放在與人平等的地位上,甚至,他覺得鳥類有時比人類更可愛。比如,我看到,在描繪漂亮的棕林鶇時,他把它們定名為“無可匹敵”的“一流的藝術(shù)大師”,舉止的優(yōu)雅簡直沒有競爭對手,“在言行方面,他又是一位詩人。他的一舉一動在人們眼中都堪稱是藝術(shù)的享受。他那最普通的舉止,比如捉一只甲蟲,或從地上撿起一條小蟲都像吐出一條妙語格言那樣令人心醉。是否在很久以前,他就是一位王子?是否在他變形之中帝王的優(yōu)雅舉止仍然依附于他?”這般擬人化的描繪,簡直是對棕林鶇的禮贊,讓人們看到它們就像人類靈魂與精神的擁有者——詩人那樣值得用最美的詞句去贊美。難怪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的館長克萊德·費什這樣評價巴勒斯:“對于引導(dǎo)我們睜開眼睛看大自然的美麗,約翰·巴勒斯做的比任何人都多?!?/p> 讀著巴勒斯的文字,我時常在想,只有熱愛自然的人,才能擁有如此富有表現(xiàn)力的語言,來描繪一個完整而豐富的世界,沒有其他關(guān)于自然的文字可以覆蓋它、替代它?!拔宜煜さ淖骷覜]有給予這種演唱技巧以應(yīng)有的音樂才能方面的贊賞。”試看,當(dāng)他將橙頂灶鶯的可愛的表現(xiàn)和音樂才能做了一番仔細的描繪后,便宣布了對自己觀察和領(lǐng)會的充分自信。這種自信,讓我們了解到,甚至不必看見,單從聲音上判斷,巴勒斯就完全可以知道,它是哪類鳥,她的長相、姿態(tài)、習(xí)性等等。這種神奇的能力從何而來?要知道,不同鳥類的鳴叫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旋律,即使是同一種鳥,也會在鳴唱中表達迥異的情感,比如纏綿悱惻,比如懨懨無力,比如尖聲刺耳,比如優(yōu)美柔和,比如警覺、憤怒、熱切、饒舌……判斷這些豐富的樂音,需要怎樣的一只優(yōu)秀的耳朵啊! 三 在老鐵杉林中散步——我不知道那張照片是否拍于這個被他描繪得頗有幾分神秘的地方,但鐵杉林無疑也屬于巴勒斯的年輕時代,因為他回憶在此盤桓、散步的時候不會超過34歲,34歲這年,他就出版了《醒來的森林》。 鐵杉林的夏天是喧鬧而充滿活力的,因為這里容納了40多種鳥類,每一種都具備不同的色彩、聲音、習(xí)性。大自然熱愛這這片林子,給了它肥沃的土地和無可取代的茂盛,讓巴勒斯感受到了“植物王國的強盛,并對身邊悄然發(fā)生著的深奧而神秘的生命進程表示敬畏?!边@里是沒有動物的敵人——帶著斧頭與鐵鏟的人類造訪的僻靜地帶,卻有著浣熊、狐貍和松鼠的蹤跡。農(nóng)夫、婦女、孩子們不會破壞這里的任何草木。這里有牛群隱沒,有等待被采摘的草莓,還有年輕人垂釣鱘魚的緩緩流淌的小溪。紅眼綠鵑經(jīng)久不息、略帶顫音的啼唱吸引著巴勒斯,幾乎在任何地方,它的歡快的情感都令巴勒斯充滿愉悅,就像多數(shù)鳥兒的歌聲對于人類的意義那樣,巴勒斯認(rèn)為“那是我們得到快樂的源泉”。既不悲涼感傷、又不過分悅耳的鳴唱,給了一片森林歡愉、樂觀的生命基調(diào)。面對品類如此眾多的鳥,巴勒斯毫不含糊地表達他的判斷:“刺歌雀的歌聲表達了歡樂,麻雀的歌聲象征著忠誠,藍鴝的歌聲意味著愛情,灰貓嘲鶇的鳴叫表示著驕傲,白眼翔實雀的啁唧顯露出羞澀,隱居鶇的吟唱體現(xiàn)出精神的寧靜,而紅色知更鳥的叫聲則含有某種軍人的莊重?!比绻皇桥c歲月一起沉醉到這片鐵杉林中,誰能有這般細膩的體味與深邃的描繪?單是有一支如花妙筆是遠遠不夠的。更為神奇的是,巴勒斯在這些歌聲之中體會到了一種超凡的境界:當(dāng)夜晚降臨,在月光照耀下的寂靜的山野,一只隱居鶇的夜曲讓他忽然感到“城市的華麗與人類文明的自負都顯得廉價而微不足道?!钡拇_,在自然之中,我們時常會有這樣的感受,我們與自然天然的聯(lián)系似乎已經(jīng)沉入到生命的底部沉沉睡去,需要一聲鳥叫、需要一縷清新的空氣慢慢喚醒。也許我們是想擺脫叢林和野地里的孤絕才相互擠在一起,在某個固定的地方建立了所謂的文明,但文明并沒有消除精神的孤立與孤獨,因為人類已經(jīng)徹底改變了生存方式,離大自然越來越遠了,實際上也與真正的文明越來越遠。城市的版圖在不斷擴展,我們的腳下卻不再有千山萬水,只能在城市的邊緣看到一星半點殘存的自然遺跡——這是多么巨大的悲涼啊。但是巴勒斯沒有悲哀,他擁有大自然——這其實是人人都可以擁有的東西,像蘇東坡所說的“明月清風(fēng)”,然而,對于大多數(shù)人而言,擁有大自然又是多么難的一件事,甚至是從來沒有想過的一件事。我的眼睛反反復(fù)復(fù)地讀著巴勒斯的這些文字,心慢慢地沉浸到一種遙遠的寂靜之中:“在老巴克皮林的沼澤地中一處孤寂寧靜的角落,在那片盛開著紫蘭花,而人與畜的足跡都不曾踐踏過的地方,我流連忘返,凝視著懸掛在高高矮矮的樹木上千姿百態(tài)的地衣與苔蘚。每一叢林子,每一條大大小小的樹枝都披上了華麗的盛裝。在高高的樹頂上,留著胡須的苔蘚為樹枝飾以花帶,優(yōu)雅地在樹干中飄蕩。每一條枝節(jié)都顯得飽經(jīng)風(fēng)霜,盡管枝頭依然是綠意濃濃……”“再次登上高地,當(dāng)黃昏的肅靜降臨在林中時,我虔誠地停立。這是一天中最醇美的時刻。當(dāng)隱居鶇的夜曲從深沉寧靜的下方裊繞而升時,我感受到鉛華洗盡、震撼心靈的那種寧靜,相比之下,音樂、文學(xué)甚至宗教都只不過是不起眼的形式與象征?!?/p> 巴勒斯的心靈獲得了永恒的感召。大自然的深邃與寂靜便是人靈魂的宗教。我們從何處來,又到何處去?這個答案只會蘊含在自然神秘的啟示中,隱含在我們的心靈與天地萬物契合融匯的那一刻。忽然,我的腦海里開始閃回著巴勒斯平靜而豐富的一生,我感到,這一刻,他帶著我回到了他童年時代的幸福時光,在紐約州的羅克斯貝里,在卡茨基爾山區(qū),在他父親的農(nóng)場里,慈愛的母親常常帶他去田野采摘草莓,五顏六色的野花盛開在草地上,環(huán)繞在他們身邊,林中,色彩斑斕的鳥兒不停地向他召喚。他常常坐在巖石上,觀察周圍的一切,深深陶醉于大自然無邊的美景之中。他來自那個地方。從那里開始,他把自己交給了放眼望去的森林、河谷與山脈。他不停地跋涉,安住著一顆屬于自然的心。他從沒有出走,卻一直呼喚著歸來。 四 “你要親身體驗自然方可欣賞到其中的奧妙。旁觀者的走馬觀花根本無法激起這種對自然的熱愛?!卑屠账乖谟啄昃陀兄托值軅冞M入?yún)擦值慕?jīng)歷。就那個時侯,他就已經(jīng)把不同鳥類的形象和聲音銘刻在腦海里了,他的觀察力和分辨力慢慢積累了認(rèn)識自然的智慧,也慢慢培養(yǎng)了他萬物平等的認(rèn)知,大自然的公道無私包含著動物間的相生相克,好像也在印證“生而不有,為而不恃”的東方智識——宇宙萬物中存在一個永恒的真理,凡是切身體驗與觀察的智者,都會感受到相同的東西,那是道,那也是謎。巴勒斯把這種“道”蘊含在了他科學(xué)嚴(yán)謹(jǐn)?shù)挠^察方法和準(zhǔn)確、細膩、生動的描繪之中,有人說,讀他的作品就像上了一門生動而又優(yōu)美的“生物學(xué)+文學(xué)”課。我以為還不僅如此,在文字背后,巴勒斯還試圖告訴我們一種生命的哲學(xué),這種哲學(xué)滲透在巴勒斯一生的追求中,那就是人與自然的親情與和諧。放慢生活速度,觀看周圍的世界,走出家門,感受自然——這都是巴勒斯的建議,他認(rèn)為,在現(xiàn)代工業(yè)化的社會里,只有在深林中,在泉水旁,才能治愈人類精神上的苦惱。巴勒斯是最早闡述這個道理的人之一。我很驚訝,在這方面,巴勒斯也是一位人類的精神導(dǎo)師,與印度的克里希納穆提等人一樣,他們都以回歸自然為醫(yī)治人類精神疾病的最根本良方。沒有了自然,人類的心靈就沒有了依托,正因為此,巴勒斯很擔(dān)心迅速而過度的開發(fā)和大面積的工業(yè)化會對自然造成毀滅。19世紀(jì)50年代,他就呼吁人們保護自然。那時,美國還沒有國家公園和自然保護運動。他對自然探尋中所包含的精神性追求,他筆下所注入的深邃情感,都化作了永恒而純美的風(fēng)景。 巴勒斯是一位不知疲倦的跋涉者,他接受著大自然慷慨的邀請,他把心中的愛變成了無盡的渴望。他從沒有感到疲憊,即使他穿過了整個阿迪朗達山脈,穿過了一片又一片白樺林,穿越了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他也仍然是如此聚精會神、不畏艱辛。他用心靈去撫摸大自然的每一個瞬間,他用一雙無比敏銳的眼睛記錄著復(fù)雜斑駁的鳥類世界,他對看到的一切都充滿探索的好奇,他把他的探索和發(fā)現(xiàn)用勤勞的手一字一句記錄下來,不,他完全是在不停地講述——用一顆博大的愛心去理解萬事萬物,仔細選擇這最生動、最準(zhǔn)確、最富想象力、同時也是最干凈簡潔的詞句。多么快樂,同時又是多么偉大的心靈。他熱愛自己的孤獨與寂寞,他把孤獨和寂寞轉(zhuǎn)換成了一個豐富多彩、生機勃勃的世界。 五 當(dāng)我閱讀有關(guān)巴勒斯的事跡時,我不禁肅然起敬,同時也無比艷羨。當(dāng)年在他的山間石屋里,他時常被附近瓦薩學(xué)院的學(xué)生包圍,他們穿過哈德遜河來拜訪這位大師,傾聽他的教誨。甚至在1895年,該學(xué)院建立了一個關(guān)于鳥類的自然俱樂部,熱情美麗的女孩子們把這個俱樂部命名為“延齡草”——那應(yīng)該是采用了巴勒斯一本書的名字,當(dāng)然是為了表達敬意,巴勒斯成為它的名譽會員。他召集學(xué)生一起去大自然里散步、吃午餐,并指導(dǎo)他們“不要成為暗室中的自然學(xué)家”,“要學(xué)會在原野,在林間,尋求原始的、活生生的自然?!痹凇堆育g草》一書中,他早就寫下了對年輕人的真誠建議:“單從書本上是不足以學(xué)到鳥類學(xué)的。那種滿足感來自于從自然中學(xué)習(xí)。你必須與鳥類有親身的接觸……即使已經(jīng)沒有新的鳥類標(biāo)本需要描述,任何有體力、有熱情的年輕人的面前都有一片新的原野等待著他或她去探索;任何一個年輕人都有權(quán)利去經(jīng)歷所有那些來自于新發(fā)現(xiàn)中的激動與歡樂?!?/p> 一時,各種年齡、職業(yè)的熱愛自然的人來到他的石屋,與他一起散步、討論、釣魚、野營。托馬斯·愛迪生、亨利·福特、約翰·繆爾、西奧多·德萊賽,以及當(dāng)時的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都是他的好朋友、他山間石屋的座上賓。1903年春天,他與羅斯福曾經(jīng)有一次在黃石公園宿營的經(jīng)歷?!霸诨貋淼穆飞?,我們在白房子里又過了一夜,一大早就走出白房子尋找鳥,我們的尋求吸引了過路人的注意,他們對此迷惑不解?!卑屠账褂涗浟四谴我盃I的經(jīng)歷。 一個人的生命有多么豐富。巴勒斯沒有浪費他的生命,他一生創(chuàng)作了25部作品,贏得了眾多讀者的心。從17歲成為一名鄉(xiāng)村教師,到在庫博斯鎮(zhèn)神學(xué)院,他第一次讀到了華茲華斯和愛默生的作品,精神的種子就在他的心靈里萌芽。他甚至違背妻子的愿望,拋棄“符合常規(guī)的生活”,渴望成為一名作家,并終于在1860年登上了文壇。青年時代,巴勒斯視愛默生為自己的“精神之父”。他對梭羅的迷戀終于讓他成為像梭羅一樣的實踐家,以自己的觀察感知到了廣闊浩瀚的宇宙。與大詩人惠特曼的偶遇更是開啟了一段非凡的友誼,他們彼此激勵,互促靈感,友誼保持了一生?;萏芈诿鳌蹲罱隙∠阍谕ピ豪镩_放的時候》中描寫的畫眉鳥之歌,出自他的啟發(fā),而他1867年出版的《惠特曼筆記:詩人和個人》,恰是第一本惠特曼傳記,書中,他充分確認(rèn)識了這位詩人朋友的天才。他還曾經(jīng)在太平洋沿岸、阿拉斯加、印度、歐洲等地旅行、探險,寫下了眾多游記和對動植物的觀察筆記。他的這些生態(tài)游記被載入了人類的史冊。 他的去世也是那樣充滿奇幻色彩,1921年3月29日,83歲的他在從加利福尼亞返家途中的火車上永遠閉上了眼睛——那雙飽嘗了世間美色的眼睛——但他似乎要說,他的靈魂還需要繼續(xù)旅行。他被安葬在家鄉(xiāng)羅克斯貝里山中,一塊他童年時期玩耍的巖石之下,永久地回歸了自然?!懊糠甏禾靵砼R,我?guī)缀醵加兄环N無法抵制的、企盼上路的欲望。那種久違了的游牧者的本能在我的心中激起。我渴望上路。”這是巴勒斯在1863年春天越過默里迪恩山時的感受,其實這是他一生的欲望——他一直在路上。他要繼續(xù)描繪他的鳥類天堂,他的清新的野外,他流連忘返的四季音色…… 《牛津美國文學(xué)詞典》這樣介紹巴勒斯:“通過在其家鄉(xiāng)卡茨基爾山脈一帶的敏銳觀察,在愛默生和梭羅的影響下,成為繼兩位超驗主義大師之后自然散文的偉大作家?!卑屠账故钱?dāng)時最受愛戴的美國作家之一,也是今天我最欽佩的作家之一。我甚至相信,巴勒斯是永恒的,除非未來的人類在地球的環(huán)境被破壞殆盡后,迫不得已地到外星系去尋找新的家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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