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丨“詠史詩”這一大傳統(tǒng)下的一支分脈：詠秦詩

前文論詩中“懷古”與“詠史”：獨立視角下的理性與借古以興發(fā)的感性《論詩中“懷古”與“詠史”：獨立視角下的理性與借古以興發(fā)的感性》已經(jīng)闡明“懷古”與“詠史”是我國古典詩史的兩大傳統(tǒng)，二者異同，前文之述已備。本文將著重評析“詠史詩”這一大傳統(tǒng)下的一支分脈——詠秦詩，以期直觀解讀特定史事下的詠史詩是如何進(jìn)行層層翻新的詩意構(gòu)架的。我們將會看到，詩受史的制約，解讀空間其實是有限的。而詩道尚新，對于同一史事的吟詠主題過多，會導(dǎo)致詩家所說的“題無剩義”，也即詠無可詠，再詠也是陳意，也就沒有寫的必要了。清人袁隨園有言極是：詠物詩無寄托，便是兒童猜謎。讀史詩無新義，便成《廿一史彈詞》；雖著議論，無雋永之味，又似史贊一派：俱非詩也。（《隨園詩話·卷二》）

清人趙翼有論詩五首，第一首也說“預(yù)支五百年詩意，到了千年又覺陳?！彪m然史事永遠(yuǎn)不會變，且詩歌永遠(yuǎn)受史事的制約而解讀空間受限，但是它的解讀空間（也即新意）卻是始終存在的。這個有限的空間永遠(yuǎn)都填不滿，就像一個瓶子的空間是有限的，往里裝石頭后它看似滿了，但仍能注入砂礫，砂礫注滿后，仍能注入清水，即使清水注滿了，水分子之間的空隙仍然是存在的。我們會看見因為時代的進(jìn)步和個性的不同，詩家們各逞巧思，在極逼仄的詠史空間里大展身手。如其《論詩五首·其一》云：滿眼生機(jī)轉(zhuǎn)化鈞，天工人巧日爭新。預(yù)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

蕭統(tǒng)《昭明文選》將詠史列為一門類，與百一、游仙并束于第二十一卷，自此詠史詩成為古典詩學(xué)一大傳統(tǒng)，這是詠史詩的源流，在此略作交代。有秦一代，開大一統(tǒng)之先制。雖厥功至偉，然二世而亡。個中的興衰教訓(xùn)是很有典型意義的，故古來詩家，多著眼于此。秦史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的吟詠題材，與有秦一代朝代興衰的典型性固然有關(guān)，也與他是第一個歷史記載頗為完備的朝代有關(guān)，這得益于司馬遷的《史記》。時間愈前，記載愈備，后人“眾所周知”的事物便越多。共性越多，有利于吟詠激發(fā)他人的共鳴。

焚書坑儒為題之詠史兼評

詠秦詩的核心史事有許多：焚書坑儒，阿房宮，封五大夫松，沙丘之變、博浪沙等等，限于篇幅，這里只以焚書坑儒與阿房宮二事為例。

值得注意的是，焚書與坑儒是兩件事情。后人吟詠的大多是“焚書”一事，這里并舉主要是為糾正一個錯誤：即“焚書”是一個持續(xù)性的、全國性的政策，而“坑儒”只是在咸陽發(fā)生的一次事件，雖然以義近并舉，但二者本不相埒。后人有題目為《焚書坑》的就是沒有搞清二者的區(qū)別，這里聊作解釋。

秦始皇本紀(jì)

丞相李斯曰：……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xué)法令，以吏為師。（《史記·秦始皇本紀(jì)》）-------這是“焚書”的史料，下面的詩歌是對上述同一史料的闡釋、發(fā)揮、吟詠。

焚書坑（唐·章碣）

竹帛煙消帝業(yè)虛，關(guān)河空鎖祖龍居。 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元來不讀書。

評：這是影響力最大的一首詠“焚書”史事的詩，詩思奇特，三四句“未冷”“不”兩個判斷詞下得極得力，反諷意味甚濃。而題目“焚書坑”的問題上文已述，茲不再議。

焚書坑（唐·羅隱）

千載遺蹤一窖塵，路傍耕者亦傷神。 祖龍算事渾乖角，將謂詩書活得人。

評：與第一首其實出自同一機(jī)杼，無非也是一句秦皇的如意算盤打錯了。前兩句也湊的很，不能算是佳作。

秦始皇（清·殷葆誠）

六國云亡周社墟，古今墳典悉燒除。 祖龍枉有愚民策，劉項當(dāng)年不讀書。

評：這是清人的作品了，他綜合了一下前二作的詩意，捏合成作，幾乎毫無己見，這樣的詠史詩作與不作，有何區(qū)別？

讀秦紀(jì)（宋·蕭澥）

筑了連云萬里城，春風(fēng)弦管醉中聽。 凄涼六籍寒灰里，宿得咸陽火一星。

評：這首詩涉及到詠史詩的一個技巧，即聯(lián)系到其他史料，以詩歌為媒介，聯(lián)通了兩則史料的內(nèi)質(zhì)，在打開新的切入視角的同時，使得文本更有張力，議論更加獨到和精妙。這首詩題目為《詠秦紀(jì)》，四句分詠了四史事，長城—造阿房宮—焚書—楚人縱火，四個史事中切換自如，邏輯嚴(yán)縝。秦皇以為筑造了萬里長城，就可以貪圖安逸，可是當(dāng)年焚書的灰燼里，就種了楚人一炬可憐焦土的禍根了。此作堪稱這一技巧的典型運用。再舉一個例子：讀秦紀(jì)（明末清初·陳恭尹）：謗聲易弭怨難除，秦法雖嚴(yán)亦甚疏。 夜半橋邊呼孺子，人間猶有未燒書。這首詩打通了秦皇“焚書坑儒”和張良“圯上受書”兩則典故，也頗具巧思，議論獨到。與元詩《博浪沙》“如何十二金人外，猶有民間鐵未銷。”出自同一機(jī)杼。

阿房宮為題的史詩趨向：諷刺與嘆息

關(guān)于阿房宮也有一件要解釋的事情，就是項羽并沒有火燒“阿房宮”，后世可能受司馬遷表述不清及杜牧《阿房宮賦》（“楚人一炬，可憐焦土”）的影響，誤以為項羽燒的是阿房宮了?！稘h書·東方朔傳》有“舉籍阿城以南，周至以東，宜春以西”的記載，可見直至西漢，“阿宮”還是存在的。

一般來說，詠阿房宮的切入點有兩條，一是建造阿房宮，意在諷刺，典出如下：于是始皇以為咸陽人多，先王之宮廷小……作宮阿房，故天下謂之阿房宮。隱宮徒刑者七十余萬人，乃分作阿房宮，或作麗山。發(fā)北山石槨。乃寫蜀、荊地材皆至。關(guān)中計宮三百，關(guān)外四百余。于是立石東海上朐界中，以為秦東門。因徙三萬家麗邑，五萬家云陽，皆復(fù)不事十歲。（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jì)第六》）；二是項羽焚宮，意在惜嘆，典出如下：項羽引兵西屠咸是，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jì)第七》），我們以歷代類題的詩作來看，雖然時有翻新處，但難出于藩籬之外。

以唐人詩為例，胡曾有《 阿房宮》詩云：“新建阿房壁未乾，沛公兵已入長安。 帝王苦竭生靈力，大業(yè)沙崩固不難”。胡曾是晚唐詠史三大家之一，有《詠史詩》150首存世，體系頗備。此作頗為平庸，不過敘述興衰的一般規(guī)律，并無新意；又宋人常棠有《秦皇廟》一詩云：“古廟三間矮棘叢，帝魂枉自氣凌空。 早知今日容身窄，前此阿房不作宮?！?/strong>此作由窄小的秦皇廟對比宏偉的阿房宮，諷意全出。

上兩例我們很明顯的能看出來，唐宋隨著“理性與感性”的審美傾向，是產(chǎn)生了“諷喻”與“感嘆”的立意分野，然唐宋之外，其實異域詩人對詠史詩的處理也是因循舊制，日本人鳥山芝軒有《秦始皇》詩云：“棄擲皇墳與圣經(jīng),漫求仙藥究蓬溟。盛稱水德真堪笑,不救咸陽火一星。”------這是日人的詩，筆者在《東瀛詩選》里讀到時頗為驚訝。他貫通了“五德終始說”和“項羽焚宮”兩則典故，亦具諷意。個中詩思，似亦為前人所未發(fā)。雖然造語俗淺，但一日人能發(fā)明此意，頗不容易。

結(jié)言

前文已述，詠史詩的寫作“還原+生發(fā)”的模式，縱覽以上諸作，大抵皆是一二句敘述史事（還原）、三四句議論（生發(fā)）的固定格式，可知此種行文已成定式。而獺祭眾詩，亦可證明詠史空間的生發(fā)雖受史料的制約，但有巧思的吟詠總是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特定視角，發(fā)明新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