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有大益 Pictures from the Interne 作家多以高產(chǎn)為榮,像“文學勞?!卑蜖栐?,他的《人間喜劇》,有2472個人物,每個都栩栩如生;還有,以九十萬字小說《春明外史》一舉成名,七部小說同時著筆的張恨水,本身也是個傳奇人物,像從馮驥才的《俗世奇人》中走出來的白四爺,腦子太快,筆頭跟不上,就泡在澡堂里說小說,聲情并茂,出口成章,一字不改,真是讓人佩服絕頂! 有高產(chǎn)就有低產(chǎn),那些低產(chǎn)作家又如何?當然也很了不起,像孤篇蓋全唐的張若虛,整本《全唐詩》中,他只占兩首,《春江花月夜》、《代答閨夢還》。 1949年,世上誕生了兩個小說家,一個在德國,一個在中國。一個叫聚斯金德,臺灣那邊叫他徐四金,一個叫鐘阿城。他們有很多共同點,除了同歲,且都寫小說外,也都寫過劇本,一個在成名前寫,一個在成名后。他們的作品都很少,質(zhì)量也都很高。 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Alistair MacLeod),加拿大著名短篇小說家。他生于加拿大薩斯喀徹溫省北貝特爾福德市,但在十歲時隨父母搬回世代居住的老家、位于加拿大東部省份新斯科舍省布雷頓角島定居。他早年畢業(yè)于新斯科舍師范學院,成了一名學校教師,后來,他相繼在新斯科舍省的圣方濟各·沙勿略大學和新不倫瑞克大學攻讀學士和碩士學位,1968年在美國圣母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年輕時為了維持學業(yè),他做過伐木工、煤礦工人和漁夫。 1969年,在印第安納大學英語系執(zhí)教三年之后,他回到加拿大,在安大略省的溫莎大學教授英文和寫作,直至退休。麥克勞德創(chuàng)作低產(chǎn),一生只出版兩部短篇小說集《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1976)、《當鳥兒帶來太陽》(1986)和獲得都柏林國際文學獎的長篇小說《沒什么大不了的》(1999)。2000年,他的加拿大出版社將他早年兩部短篇集加上兩個新的短篇小說,出版短篇小說合集《島嶼》。 2014年4月,麥克勞德在溫莎病逝。 今天的主角,是另外一位低產(chǎn)高質(zhì)的作家,名叫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加拿大人,生于1936年,2014年去世。他一生只有兩部短篇小說集和一部長篇小說,其中,長篇《沒什么大不了的》獲柏林國際文學獎。本文要談的集子,不是《當鳥兒帶來太陽》,而是他最著名的《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下簡稱《海風》)。 這部集子里的七則短章,可以看作童話作家瓦·卡泰耶夫筆下的七色花瓣,一篇一花色,一章一愿景。麥的小說,跟上文所說的兩位低產(chǎn)作家相較,其人物,沒有他們筆下超凡的能耐、畸零的形象;沒有他們奇譎恣肆,縱橫捭闔,刺激感官的故事情節(jié)與場景描述;其立意,也不如他們深邃多面,很難在無限可能的解讀中滑動。那么,他的作品到底好在哪?我們可否這樣說,他的好,是獨特的好,異域性的好:絢爛的景致描寫,溫情脈脈的口述語言,妙不可言的奇思構(gòu)想,字字揮灑的真切深情,梗概與細節(jié)并用,地域與普世共存,溫柔與殘酷交織…… ' 有時候,不管有沒有酒,說話都是很難的;要真正完成把話說出來這個動作,不容易。我們還是靜靜地坐著,繼續(xù)聽著風聲,不知該從何處說起,又怎樣開頭。 ' ——《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節(jié)選 從何講起呢?路途的終點便是故事的起點。三十五歲的“我”走了兩千五百里路,來到這片海岸,像所有來到此地的旅人一樣,“我”看到了這里的血色黃昏、海鷗、港口、釣魚的男孩們。一個叫約翰的男孩,把我?guī)Щ丶?。家中有一對年邁的夫婦,和一只狗?!拔摇痹谀浅粤送盹?,聽老人拉手風琴,聽約翰吹口琴,聽他們唱歌,與老人下棋,談天,并在那留宿。原來,“我”就是文中提到的,11年前來這收集傳說的研究生之一,那時“我”與老人的女兒相戀。“我”離開后,她生下一個男孩,就是約翰,后來她與別人成婚,死于一場意外?!拔摇贝诵兄康模褪窍霂ё邇鹤蛹s翰。與兩位老人度過這個夜晚后,“我”打消了原來的念頭,只身回返。 原文標題中的“blood”是血統(tǒng)之意?!拔摇眮頃r是黃昏,走時是清晨。沒有帶走約翰?!拔摇笔涞牟恢姑利惖狞S昏,還有身上流著“我”的血的親子。 ' 我站在那里,側(cè)耳聽我獨子睡覺時平穩(wěn)的呼吸聲。他和屋外風中那個不存在的聲音一樣,全然沒有在召喚我。 ' 在對屋內(nèi)場景的一番描述后,文中說,“這杯子、這朗姆酒、這屋子和這所有的深情,都是屬于這個老人的。”此時此刻,這走廊、這呼吸聲、屋外風中那個不存在的聲音,和所有的深情,都是屬于“我”的。 ' 或許我現(xiàn)在該走過去說,啊,我尊貴的骨血,拋下這些寂寥的海鷗和銀色的海鱒,我?guī)闳ビ刑┧沟郾苛艿牡胤剑憧梢砸挥X睡到八點五十。我會帶你乘電梯到十六層上的公寓,告訴你門鈴系統(tǒng)是怎么回事,帶你去綿長的鐵柵欄,杜賓犬到了夜里會沿著它靜靜地奔跑。或許我可以給你我無比成功一生所收獲的錢財?又或許,我該心藏著已知或未曾得見的痛楚,如葉芝筆下的庫丘林一般,在狂風呼嘯的海邊遇見你?或于滾滾波濤之側(cè),像蘇赫拉布與魯斯圖姆般相逢? ' 在這段感情豐沛的心理描述中,有葉芝、庫丘林,蘇赫拉布、魯斯圖姆這幾個人名。他們其中有三人,是兩個典故中的人物:庫丘林,出自詩人葉芝的短劇《庫丘林之死》,他一生遭受諸多苦厄,包括殺死了自己的兒子;在菲爾杜西的史詩《列王紀》中,魯斯圖姆因不知情,殺死了失散多年的兒子蘇赫拉布。 這兩個悲劇典故,用在此處再熨帖不過。我仿佛透過文本,窺見那個中年男子站在約翰屋外,靜聽兒子的呼吸;窗外的大海,夜色無邊,海風撩人。這不是一個詩人在淺唱低吟,而是一名父親的悲傷物語。 從未想到,重讀《去亂角岑的路》會讓我如此哀傷。讀第一遍時享受的,是閱讀的半放空狀態(tài)。時隔一年,這些讀過的文字,再次贈予我的感受,是輕淡的哀愁逐漸濃郁,直至碩大而充沛的情緒把我塞滿。 奶奶二十六歲,爺爺意外身死。如今我也二十六了,“我莫名希望能找到一種辦法,讓我理解生死,坦然面對它;可內(nèi)心深處又明白,在這里我只能發(fā)現(xiàn)飽滿的生命,并意識到,歸根結(jié)底我不過二十六歲,在別人看來,依然是青春的年紀?!棠虒τ谒劳鲇刑嗖煌母惺?,我很想去體認和了解。在她生命諸多的段落中,即使單調(diào)如死亡,作為其執(zhí)行者的種種事故也變換過很多次?!棠淘缒晟械哪切┤宋锖退劳霈F(xiàn)在看來是多么寂寥和遙遠,而奶奶后來送走的三個兒子的人生和死亡又顯得多么不同?!?/div> 不是死亡讓人難過,而是二十六歲的“我”,試圖體認奶奶二十六歲時的心境,以及對死亡的切膚之感時,發(fā)現(xiàn)純粹是徒勞之舉。猶如一位老者,對著滿面稚氣的孩童訴說愛情。這種無法替親人回念前塵的痛楚與無奈,隔世的痛惜與哀婉,感人極了。 不知是作者,還是編者,或許他們是有意為之,把寫虛的《去亂角岑的路》放在最后,而把寫實的《秋》放在開頭。這篇小說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匹名叫斯科特,已經(jīng)衰病的老馬,在沒被拴住的情況下,在風雪中等了父親整整一夜?!澳且煌碇埃赣H從未被世上另一個活物守候過。他把臉埋在馬鬃和白霜中,佇立良久。厚重的黑色馬毛覆蓋著他的臉,頰上凝起冰珠。” 斯科特病了,老了,這幾年,它是一點用沒有了,可一家人生活又拮據(jù),貧窮,多子,沒辦法,我們只能把它賣了。斯科特的現(xiàn)狀符合自然法則,賣掉斯科特也是人之常情,真的無可厚非??蔀楹胃杏X每個人都錯了,細細想來又覺得沒人是錯的。生活就是這樣,毫無意義,卻又足夠擰巴。這是小說給我的最直接感受,并非一悶棍打到身上的那種疼痛,而是左支右絀的糾結(jié)、無力、窒息感虬結(jié)成一團亂麻,最后向生活和宿命投降時的心如槁木。 這種沉痛,也在其他作品中有所表達,如《黑暗茫?!分?,父親走南闖北,一生漂泊,可永遠無法走出礦井?!拔摇鄙羁痰匾庾R到,“他離開這里之前,回來這里之后,也是一樣。我們死了之后,恐怕有的是時間待在那里,人還活著,何必一門心思往下鉆?!庇谑恰拔摇鄙l(fā)出逃離的念頭,前往大城市,可是,無論走多遠,“我”與布雷頓角之間,仿佛有一條無形的鎖鏈?!拔摇痹俅我庾R到,“離開與位移無關(guān)”,“我”無論往哪走,身后都拖帶著龐大的家族記憶,和布雷頓角的綿長歷史。 如果說,《黑暗茫?!窡o法逃脫的是家族、歷史,那么,《回鄉(xiāng)》里無法逃脫的就是親人。誠如作者所述,有些東西成了你的一部分,不是那么容易換的,無論你愿意與否。仔細想想,你的每一聲咳嗽,每一次呼吸,每一種念頭,都宿命地包含在親人們的樣子中,所謂鴻溝,也只是外在表現(xiàn),畢竟人與人之間,真的無法冰釋被無形的隔膜永恒包裹這一悲哀?!拔覀儊頃r走了很長的路,所以,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所以,沒有辦法,只好這樣。 還有,麥的處女作《船》中,也有個生于斯,死于斯的父親,“海魚咬掉了父親的睪丸,海鷗啄走了他的眼珠,只有他白綠相間的胡須不問生死、繼續(xù)生長,如墳上野草。父親就躺在那里,腕上還掛著銅鏈,頭發(fā)里長起海藻,他的身體其實沒有剩下多少?!辈祭最D角的海,既是孕育居民的子宮,也是他們的墓穴。海,人,不是彼此對抗的兩極,最終以祭祀式的原始宿命,合為一體。 《灰白色的金色饋贈》,是七篇小說里唯一的第三人稱視角。偷跑去酒吧,打桌球贏錢的少年,還未成年就不滿現(xiàn)狀,對生活理念感到失望,渴望逃離在成人的干涉中催生的失落與孤單,可又在成人的干涉下無法逃離。心底的呼喊,如幽微的燭光兀自搖曳;濃濃的沉默,只能譜入世界永恒的悲傷旋律。多么讓人心生黯然! 去年這個時候,讀麥的《海風》之前,我在讀張岱的《夜航船》,對其中的卷十二寶玩部,興趣盎然,羅列的金玉、珍寶、玩器,仿佛就與我同乘在那艘夜晚航行的船艙內(nèi),高低錯落,怡然地緩步其中,真能體味到那種,懷古的優(yōu)思。挑起簾幕往外走,迎面吹來的是楓國的海風,布雷頓角的海岸高聳又孤寂。駐足風雪中的老馬、離鄉(xiāng)與歸鄉(xiāng)的人們、葬身大海的父親、中年男人與他的私生棄兒、老人懷抱手風琴,唱著憂傷的歌……哎呀,麥克勞德,你就不能多寫點嗎? 寫作即便如麥克勞德般精雕細刻,低產(chǎn)作家們,也總有自己的尷尬與光榮。 低產(chǎn)作家是尷尬的。與高產(chǎn)作家相比,他們不夠勤奮。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他們只能望而生畏;書架上,他們沒有顯豁的書脊;筆下的人數(shù),亦不足以建立專屬的文學帝國。他們身不懷洋洋灑灑、倚馬萬言的功力,天不賜一瀉千里,滔滔奔流的資質(zhì)。他們作品寥寥,名聲難抱,獲利微淺。他們遭人苛責,江郎才盡,騙吃老本……忘了王蒙在哪篇短文里寫過,兩位女作家,在一次文友會上相聚,一位著作等身,名利雙收,一位天生麗質(zhì),溫柔賢惠,但鮮有作品,卻以作家自居。前者向朋友們秀出她這些年來的斐然成績,夸贊聲不絕于耳,后者慚愧得低下了頭。 低產(chǎn)作家也是光榮的。不否認高產(chǎn)作家的浩瀚與雄壯,但難免泥沙俱下,參差披拂,良莠不齊。他們?nèi)鄙俚彤a(chǎn)作家的天賦異稟,出手不凡,獨具特色;低產(chǎn)作家的作品字字珠璣,一字不可易;雅俗共賞,篇幅恰到好處;他們創(chuàng)作態(tài)度嚴謹,刳肝以為紙,瀝血以書辭……王蒙的故事還沒完——那位羞愧的女作家,從抽屜里取出她那本薄薄的小冊子,誠實地說沒有了,就這些。這么多年她把青春、時間都獻給了家庭、丈夫、孩子,著作等身的女作家聽了,走出門去,偷偷地掉眼淚。 余味無窮地合上《海風》。此后,當我沉溺于同是加拿大作家的艾麗斯·芒羅、鄰國的海明威、??思{、雷蒙德·卡佛,愛爾蘭的威廉·特雷西、科爾姆·托賓,乃至世界三大短篇家(莫泊桑、契坷夫、歐亨利)中的短篇世界時,總懷念起《海風》的獨特味道;我常常暗暗分神,想象他們寫作時,心中翻涌的悲歡,燈下含睇的眼神,不經(jīng)意的微笑與嘆息。想象他們各自創(chuàng)造的人物,彼此之間,是如何顧盼有情,痛癢相關(guān)??梢哉f,《海風》置身其中,簡直毫無愧色??蔀楹萎斘页醮巫x到它時,會有喜于滄海得遺珠之感?想來可能是他名聲不夠大,作品不夠多。 如今,麥克勞德已逝,聚斯金德封筆,至于阿城,以后還會不會扔出下一部《棋王》,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低產(chǎn)作家們的“愛惜羽毛”,并不可恥,對文學持敬畏態(tài)度的人同樣可敬。最起碼,他們不會仰仗自己的名聲,胡亂弄幾本書出來,圈讀者的錢。 -END- 如果你喜歡這篇文章,歡迎分享到朋友圈 評論功能現(xiàn)已開啟,我們接受一切形式的吐槽和贊美 大益文學 文學 | 品位 | 經(jīng)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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