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云飛,男,出生于1960年,遼寧人,80年代開始寫作并發(fā)表作品。曾就讀于遼寧文學院,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詩刊》《中國詩歌》《詩潮》《綠風》《詩歌月刊》等發(fā)表詩作300余首另有中短篇小說、散文、文藝評論等見于國內(nèi)報刊。出版《鴨綠江風物》《杜鵑花開》《我坦白》《奔流一樣活著》等著作。 歸 隊【原創(chuàng)】 1. 故事發(fā)生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鴨綠江畔。 昨夜里云兒娘又聽到隊伍的聲音了,早些年打小鬼子的時候,這方圓地兒只要夜里有隊伍過,云兒娘準能聽得真切,只要她的耳朵挨著枕頭。 昨夜里她又聽到了,云兒娘心里有了些驚慌,驚慌了之后在心里思量了再思量,是做了夢嗎?云兒娘把頭抬起來,豎起來耳朵再聽,還真就沒了聲音,除了風聲,還有鴨綠江水流淌的聲音??蛇@耳朵一挨上枕頭,那腳步聲就一浪一浪地壓過來。云兒娘在心里想,這得多大的一支隊伍呀! 上河口村的早晨,彌漫著濃濃的晨霧,隱約可見遠處起伏的群山。一條懶洋洋的公路,很不情愿地從上河口村延伸出來,一直延伸到鴨綠江邊,跟那條被廢棄了很多年的鐵路交叉后,就不顧一切地沿江而下了。 兩條并行的鋼軌,一路并行著從遠處來,又一路并行著向遠處去了,就好像這條江從哪兒來,這兩條鋼軌就從哪兒來,這條江往哪兒去,這兩條鋼軌就往哪兒去。兩條鋼軌,雖已銹跡斑斑,可細看卻能發(fā)現(xiàn)有磨蹭過的痕跡,莫不是昨夜里有火車從這里過?這條鐵路可是有些年沒見跑火車了,自從打跑了小鬼子,就再也沒怎么見過。 還真的是有火車從這里過,就在昨夜。此時這列火車就在附近。過了前面那片玉米地,再穿過那片林子,再鉆進山洞,再從山洞出來,一眼就能看見。是一列長長的悶罐列車,在鴨綠江邊,那兒是一片開闊地。這龐然大物,像是從天而降。 灰黑色的車皮上,掛滿了一滴滴晶瑩的露珠,集體輝映著初生的朝霞。細細的蟲鳴此起彼伏,讓鴨綠江畔的寂靜更加寂靜。 轟隆隆咣當!像是雷聲突然從頭上滾過,近在咫尺。鴨綠江畔這么多年的寂靜,突然被這轟隆隆咣當?shù)穆曇舸蛩榱?,碎得稀里嘩啦。受驚了的野鳥,撲棱棱從林子里升起來,然后選擇各自的方向,四處逃散。 伴隨著轟隆隆咣當?shù)木揄?,悶罐車的車門被拉開,緊接著又一個車門被拉開、再一個車門被拉開,一個接著一個,一個接著一個……沉寂了多年的鴨綠江畔,頃刻間仿佛山搖地動。第一個身背行裝的戰(zhàn)士,從悶罐車里跳出來,第二個身背行裝的戰(zhàn)士,從悶罐車里跳出來,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無數(shù)個戰(zhàn)士魚貫而出。 這空曠的野地里,一時間聚集起了千軍萬馬。腳步聲、呼吸聲,像鴨綠江水面上的波紋,一輪一輪向外擴散。 向右看——齊、向前——看、稍息、立正、報數(shù)、1、2、3、4、5…… 堅定而清晰的口令,此起彼伏,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聲音很低,但聽上去卻堅定有力。 一輪紅日蓬勃而出,晨霧正在大規(guī)模撤退。朝霞映紅了江面,粼粼波光,分外耀眼。突然傳來高亢、悠揚的嗩吶聲。復員軍人李國強,穿一身半新不舊的軍裝,牽著一架老牛車,晃晃悠悠從上河口村出來。牛的腦袋上,頂著一朵大紅花。牛車上坐著三個老漢,一個吹嗩吶,一個打鼓,一個敲鑼。 咚咚當當有節(jié)奏的打擊聲,伴隨著嗩吶的歡樂,也給這一江的綠水,增添了一道道喜色。 今天是上河口村李國強娶親的日子,去接親的牛車離開沒多一會兒,鄉(xiāng)親們就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出了家門,有的端著新買來的臉盆,有的抱著新買來的暖瓶,還有的拎著魚、肉、兩顆大白菜,說說笑笑來到李國強家。 上河口村太小也太安靜,容不下太多說笑的聲音,這聲音擠滿了上河口村的天空,并在天空上來來回回震蕩。 國強家的院子里,已經(jīng)擺滿了座椅板凳,鄉(xiāng)親們自覺在院子外排好隊,等待記賬先生記好了賬,才能進院落座。 一張小方桌擺在院子門口,戴著眼鏡的王先生,在賬本上一筆一劃地寫清楚每一個人的名字。這記好了的賬本可是要一直保存下去的,接下來的每年誰家有紅白喜事,要按照這個賬本,一家一家還禮的。 小方桌傍站著的這個人,就是大管事王良。王良的聲音高亢且富有個性。李春紅家花被面一床!王良看著王先生把“李春花”三個字寫上,后面再寫上“花被面一床”,然后再收下一個。湯偉強家活鯉魚兩條!記賬先生記上了。寶麻子臉盆一個------?!皩毬樽印比齻€字,王良叫得很響亮,也很有底氣,可接下來“臉盆一個”卻像是皮球撒了氣,有一多半的聲音,被王良給憋進肚子里。因為他看見了寶麻子的眼睛,那眼神兒看上去,恨不能伸出來兩只爪子,把王良給撕碎了。王良趕緊把一臉褶子的笑陪上去說,寶、寶、寶麻子,你叫寶什么來著?王良知道自己又說禿嚕了嘴,趕忙用手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雖沒用上多大的勁兒,但發(fā)出來的聲音還是很脆響的。寶麻子氣得臉色發(fā)紫,尖聲尖氣地罵道,你二大爺?shù)模献拥拇筇柖纪??王良滿臉歉意地說,都叫了好幾十年了,真想不起來了。王良拍自己的腦門子。王先生寫著字,一臉正氣地自言自語說,宋兆寶。王良眼睛一亮,趕忙高聲喊一聲,宋兆寶,緊接著又把聲音提高了八度喊,宋—兆—寶!王良實在是壓不住憋在內(nèi)心里的笑,被笑嗆得一個勁兒咳嗽,把眼淚都給咳出來了,氣得宋兆寶咣當一聲把臉盆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繼續(xù)沖王良瞪眼睛。王良趕緊止住咳嗽,頑強地一本正經(jīng)地又報了一遍,宋兆寶,臉盆一個!這一聲過后,再看宋兆寶的臉色,比剛才好看了許多。 記過了賬,鄉(xiāng)親們?nèi)齼蓛蓢谝黄鹫f笑,天南地北聊天: 前兩天有隊伍從咱這過去,喃們都沒看見?隊伍?沒有呀,不可能,隊伍到咱這兒干什么?連這兒都不知道,拉練唄!拉練?拉練是干什么?不是又要打仗了吧!打什么仗?仗不都打完了嗎?老蔣都跑臺灣去了,就是打仗也打不到咱們這疙瘩呀! 一個小伙子扛著麻袋過來,讓一讓來、讓一讓嘍!幾個鄉(xiāng)親抬起屁股靠邊站著,讓扛麻袋的小伙子過去。剛坐下另一個挑一擔子碗碟子的年輕人也進來了,別碰著了,讓開一點兒了!幾個鄉(xiāng)親再抬屁股起來讓挑擔子的人過去。 外面的院子里忙活得熱火朝天,國強娘卻躺在里屋的炕上,一口一口艱難地喘氣。國強妹妹李翠翠,正跪在娘的身邊,手里端著飯碗給娘喂藥,娘,感覺怎樣了?國強娘呻吟著說,好了、好了!話音未落,柜子上座鐘發(fā)出咣咣咣洪亮的鐘聲,接下來是窗外呼啦呼啦的風聲。國強娘像是忽然來了精神說,窗戶外面的“囍”字被風吹開了。翠翠說,我出去給沾上好了。 李翠翠從屋子里出來,一手拎著板凳,一手端著裝漿糊的盆兒,正要踩板凳上去重新把“囍”字貼牢靠,卻被從新房里出來的小姨媽看見,哎呀呀,這活哪有自家人干的?快給我!翠翠說,不用了,咱哪有那么多的講究!小姨媽說,這該講究的那還是要講究的。小姨媽接過翠翠手里的漿糊盆兒,踩上板凳,很麻利地抹上漿糊,把紅“囍”字摁到窗戶上。 在上河口,小姨媽也是一個能主事兒的活躍人物,誰家有個大事小情,少不了這個小姨媽。小姨媽不是什么人的小姨媽,全村老少都叫她小姨媽。那個年月人們還沒有今天的“大姨媽”一說,所以這個小姨媽不可能跟“大姨媽”有什么掛鏈。 一陣風吹過來,小姨媽剛貼好的“囍”字,還是被風吹開了,繼續(xù)發(fā)出呼啦啦的聲音。不過這個時候,小姨媽已顧不過來再貼“囍”字了,她正在忙活新房里面的事情。 小姨媽脫了鞋子在炕上爬來爬去,把大紅的被褥鋪開得整齊。地下站滿了看熱鬧的鄉(xiāng)親,像是在看小姨媽表演節(jié)目?;ㄉ鷾蕚淞藛??小姨媽說?;ㄉ??花生!鄉(xiāng)親們跟著喊。李翠翠從外屋捧著小籃子進來說,準備了、準備了!小姨媽說,拿來,快拿來,哎呀,真磨嘰,麻利點兒,快!李翠翠把小籃子遞給小姨媽,小姨媽接過籃子,先扒開一顆,把花生豆塞進嘴里嚼著,然后一只手掀開被子,另一只手把花生塞進去說,花生、花生,先生男,再生女!棗準備了嗎?李翠翠愣了一下說,棗?來不及了,沒準備。鄉(xiāng)親們議論,哎呀,沒棗怎么行?沒棗可不行。小姨媽回頭對李翠翠說,沒棗怎么早得貴子?不是早得貴子嗎?沒棗怎么行?沒棗怎么辦?翠翠臉有難色,不知說什么。小姨媽轉了轉眼珠子說,有板栗嗎?翠翠高興地點頭,爽快地說了聲有,便立刻轉身出去了。小姨媽自言自語地說,那就用板栗替代吧,早得貴子早得栗(利)嘛! 李國強要娶的女人叫柳云兒,是下河口村老柳家的獨生女。上河口村位于鴨綠江上游,下河口村位于鴨綠江下游。上下河口村相距雖然不算遠,但路途也不近,要翻過一道山崗。到了下河口村,小半天的時間過去了。李國強表情平靜,慢慢悠悠往前走。吹嗩吶的人拿起來嗩吶試吹了一下,愣愣地扭過頭來說,伙計們,吹打起來!嗩吶再一次吹起來,鑼鼓再一次敲打起來。 2. 云兒娘站在家門口,踮起腳抻長了脖子往遠處遙望說,云兒,我怎么聽到哪里在打炮!云兒在屋子里回娘的話說,打炮?好好的打什么炮呀?云兒娘繼續(xù)遙望著遠處說,不是又要打仗了吧?云兒,不是又要打仗了吧?柳云兒哈哈哈笑得爽朗說,娘,大白天的,你做夢了吧?屋子里傳出來幾個姑娘的笑聲。云兒娘憂心忡忡地說,這幾天夜里我好像總聽到有隊伍從咱這兒過的聲音。云兒說,隊伍?哪來的隊伍?你咋知道是隊伍的聲音呀?云兒娘轉身進屋說,叫你說的,打鬼子那回,隊伍從這里過來過去的,我一聽就知道。云兒坐在鏡子前,小紅和青兒在為她梳妝打扮。柳云兒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說,仗早就打完了,哪還來的隊伍呀?云兒娘進來,繼續(xù)為柳云兒準備隨身要帶走的嫁妝說,不能再打仗了!可不能再打仗了! 小順子站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手里拿著塊玉米面餅子,一邊吃一邊翹腳望著遠處。隱約有吹打聲傳來,小順子看見接親的牛車,從樹林子后面出來,便立刻來了精神,從大石頭上跳下來,飛快往村子里跑,一直跑到柳云兒家院子門外,沒頭沒腦地扯著嗓子喊,奶奶奶奶,過苗嶺了過苗嶺了!云兒娘在炕上為柳云兒準備出嫁的紅包袱,聽小順子在外面喊叫,回小順子的話說,是小順子吧?快進來!小順子在外面繼續(xù)喊,過苗嶺了、過苗嶺了!坐在鏡子前梳妝打扮的柳云兒立刻激動起來,轉過身子說,小順子說的是國強吧!云兒娘恍然大悟說,可不,這也該到了!小順子趴在院子門外,緊皺眉頭十分焦急地喊,是李國強來接我云兒姐了,過苗嶺了!云兒娘立刻緊張起來,趕緊下地說,這么快!云兒,趕緊點兒吧,人都過苗嶺了,別磨蹭了,哈! 李國強牽著老牛車,還是那么緩慢地走著。他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天空,今天的天空很藍,幾朵白云靜止著,像緩慢移動的羊群。牛車上的吹打手,吹打得更加起勁兒了。 小紅和青兒聽說接親的就要到了,趕緊抓緊時間為柳云兒梳妝打扮。云兒娘出去了一趟,又急匆匆回來,直奔大紅柜子去,嘴里一直嘟嘟囔囔的,說出嫁這就出嫁了,也沒個準備!柳云兒正照鏡子擺弄頭卡子說,還用準備個什么?俺都等三年了,還不夠呀!云兒娘幾乎把腦袋都拱進柜子里了,在柜子里發(fā)出悶悶的聲音,你個死丫頭,哪還有你這么說話的?小紅和青兒互相看了一眼,偷偷笑。柳云兒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說,娘,不著急,來了讓他們等著唄!云兒娘從柜子里拿出來什么東西假裝生氣地說,反正也是要嫁,等什么?趁早兒走!柳云兒撒嬌地說,娘,看你……云兒娘瞅了一眼云兒說,姑娘大了不由娘,走吧走吧,潑出去的水!柳云兒心里一陣難過,淚水含在眼睛里,扭動著身子叫了聲娘,小紅給柳云兒擦眼淚。云兒娘打開從柜子里面拿出來的包袱,從里面找出來一個漂亮的紅肚兜,紅肚兜上精心銹著“平安”兩個字。云兒娘眼睛紅了,雙手捧著紅肚兜說,云兒,來,娘給你把這個戴上。云兒娘的眼睛更紅了,淚水在眼眶子里打轉轉。小紅和青兒幫云兒脫掉上衣,露出來細嫩嫩白光光的后背。云兒娘把紅肚兜給云兒戴好了說,這是你八歲那年過生日,娘給你做的,一直戴到長成大姑娘了,戴上吧,戴上它就貼著娘的心了!柳云兒怕娘難過,強裝笑臉站起來,扭動著身子說,好看吧?小紅和青兒拍著手歡呼,好看好看,真好看!小紅十分羨慕地說,云兒姐,給我戴一下行嗎?就戴一下,我長這么大還從沒戴過肚兜兜吶!柳云兒說,行,給你戴,柳云兒要解下來紅肚兜,卻被云兒娘阻止了,快別鬧了,都什么時候了?柳云兒沖小紅做了個鬼臉兒,小紅沖云兒娘伸了下舌頭。 柳云兒指著放在炕上的一雙新解放鞋說,小紅,你把那雙解放鞋給我拿來!小紅驚訝地瞪大眼睛說,云兒姐,你還真穿解放鞋呀?青兒說,我心思你就說說,還真穿呀!柳云兒脫下腳上的繡花鞋說,解放了不穿解放鞋穿什么鞋呀?云兒娘生氣地說,解放了就穿解放鞋呀?你看誰家閨女穿解放鞋出嫁?柳云兒說,我就穿解放鞋出嫁,這鞋是國強哥從部隊上寄給我的。云兒娘說,穿一雙男人的解放鞋,磕磣死了,哪像個新娘子,叫不叫人笑話?柳云兒換上解放鞋說,誰笑話讓她笑話去,沒有軍裝,要是有軍裝我就穿軍裝嫁過去,笑話能怎樣?云兒娘為柳云兒整理穿在身上的紅褂子,把語氣放平和了說,你這死丫頭呀,部隊上不要女的,要是要女的,我看你還能當兵去?柳云兒調(diào)皮地說,可不是?花木蘭還從軍吶,要是那年征兵要女的,我一定就跟國強哥一起走,說不定我們還一起打到海南島了吶!云兒娘笑了笑說,死丫頭,犟起來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3. 新娘柳云兒身穿紅嫁衣,頭蒙紅蓋頭,懷里抱著個紅包袱,側身坐在老牛車上。一雙穿解放鞋的腳,在半空中有很悠閑地擺動著。鞋太大怕掉,用一根紅繩捆著。小紅和青兒跟在老牛車后面,再后面就是三個吹打手。小順子手里拿著一塊玉米餅子,快快活活地跑來跑去。忽然柳云兒驚叫起來,哎呀,快停停,快停停,我鞋掉了,我的解放鞋!老牛車停下來,吹打聲也停下來。柳云兒掀開蓋頭說,我的鞋,鞋掉了!解放鞋被壓在車輪子下面,小順子跑得快,趕緊過來把解放鞋從輪子下拽出來,拍打拍打上面的泥土,跪下來給柳云兒穿上。老牛車繼續(xù)前進,吹打手繼續(xù)吹打。柳云兒沒有再把紅蓋頭蒙上,而是拎在手里,微笑著望著蔚藍的天空。 江邊奔跑的孩子們,見到接親的隊伍回來了,興高采烈地歡呼著。柳云兒向孩子們揮舞著手中的紅蓋頭唱起來,解放區(qū)的天是明亮的天……吹嗩吶的憋不住笑,吹跑了調(diào)兒。表情一直保持平靜的李國強,回頭看著柳云兒,也嘿嘿嘿樂起來。 李國強家的院子里,鄉(xiāng)親們在喜氣洋洋地等待新媳婦到來,幫忙的人里里外外不停地忙活。國強爹換上了新衣服,看上去有些拘謹,正站在院子門口向遠處張望。國強妹妹李翠翠攙扶著病怏怏的國強娘走出屋子,太陽照在國強娘臉上,國強娘瞇縫著眼睛,蠟黃的臉上露出開心的笑。王良趕忙迎上來扶國強娘坐下,關切地說,老嫂子,你怎么出來了?翠翠說,今天是我哥大喜的日子,你們看我娘是不是精神多了?國強娘沖大家伙笑。小姨媽嗑著瓜子說,你還別說,這喜事兒呀,真能把病給沖走了!寶麻子迎合著說,就是、就是,你看這氣色不好多了嗎?都能下地出門了。國強娘有氣無力地說,謝謝大家了、感謝鄉(xiāng)親們了,謝謝、謝謝了!王良說,快坐下,嫂子!我昨天見到你家國強了,比走的時候可壯實多了,這一晃三年都過去了,真不抗混。小姨媽沖大家伙說,可不是?部隊上就是鍛煉人,當上幾年兵,人就大變樣了,走有個走樣兒,坐也有個坐像兒,真好!寶麻子說,人家國強是入伍前定的親,回來就成親,什么事兒都沒耽擱。小姨媽很認真地說,你說這倆人攏共也沒見過幾次面,晚上好意思睡一個被窩嗎?大家伙哈哈笑。寶麻子哈哈笑過了說,這就不用你操心了吧!王良沖國強娘說,定親那年我見過,那閨女長得水靈,干等了國強三年,不易呀!寶麻子裝模裝樣地說,咱怎么就找不到這么好的媳婦。王良笑著說,別不知足,你家大敏子那日子過的,誰不知道?話音未落,忽然傳來巨大飛機轟鳴聲,人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豬狗雞鴨到處亂叫亂跳,所有的人都恐懼地仰望著天空。 接親的人一陣緊張,立刻停止吹打,所有的人都愣愣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望著天上的飛機。吹嗩吶的,用嗩吶指著天空驚叫,飛機,飛機,是飛機!轟鳴聲更加巨大,震耳欲聾。柳云兒也仰臉看天上的飛機,一張好看的臉,在陽光照耀下,顯得更加光彩奪目。 李國強眉頭緊皺,看著天空自言自語說,這好像不是我們國家的飛機。吹嗩吶的有些失望地說,看、看,飛走了、飛走了。柳云兒深情地瞅了國強一眼,羞澀地笑,迅速用蓋頭蒙上臉。人們還傻呆呆地看著遠處的天空,此時的天空,除了幾朵白云,什么都沒有。李國強用手遮住陽光,憂心忡忡地看鴨綠江的上空。吹嗩吶的喊,走嘍,快走嘍!接親的人繼續(xù)吹吹打打走起來。柳云兒穿解放鞋的腳,繼續(xù)很悠閑地擺動著。 李國強家的院子里,飯菜已經(jīng)都擺上了桌,鄉(xiāng)親們都坐好了,就等著新娘子一到,馬上開席。國強爹站在院子門口的土堆上面,翹腳伸長脖子向遠處看著,興奮地嚷道,看見了看見了,來了來了!國強爹一激動,不小心失足,從土堆上滾下來,滾了一身的土,惹得鄉(xiāng)親們又是一陣哄場大笑。小姨媽哈哈笑著說,看把你樂得,都樂得翻跟頭了。還沒等國強爹從地上爬起來,巨大飛機轟鳴聲又傳來,鄉(xiāng)親們不約而同仰起臉來看天。國強娘翻著眼睛看著天說,這是干什么呀,還沒完沒了了?翠翠神情緊張地說,娘,咱還是回屋里去吧,這動靜怪瘆人的。小姨媽雙手捂住耳朵大叫著往屋子里跑。鄉(xiāng)親們紛紛站起來,似乎感覺到要發(fā)生什么。 飛機轟鳴聲越來越大,李國強和接親的人仰望著天空。李國強看天空又看四處。草地上山花爛漫,不遠處的樹林枝葉茂密。 不好!大家快隱蔽!快隱蔽!李國強忽然感覺出來危險,指著不遠處的樹林喊。李國強使勁拽牛車,但受到驚嚇的老牛,堅定地站在原地,哞哞叫個不停,就是不肯挪動,任憑李國強死拉硬拽。柳云兒一把扯下蓋頭,跳下車喊一聲國強,然后跑向李國強。接親的人都還傻呆呆地看著天上的飛機,李國強焦急地朝他們揮手喊,隱蔽呀!快隱蔽呀!吹嗩吶的說,隱蔽?那不是飛機嗎?什么隱蔽隱蔽的?吹嗩吶的還在樂呵呵地觀賞天上的飛機。李國強抱起來柳云兒順勢抗在肩上喊,快點兒,炸彈,飛機要扔炸彈了!趴下都趴下!李國強扛著柳云兒,在草地上往樹林子里跑,大家忽然明白了,學著李國強穿過草地往樹林子里跑。 開滿鮮花的綠草地,瞬間炸點四起,一顆一顆炸彈落下來,接二連三地連續(xù)爆炸,激起來泥土、野草和鮮花。柳云兒在李國強肩上顛簸得厲害,飛機在低空掃射,子彈追隨在李國強的身前身后,發(fā)出令人毛孔悚然的聲音。一只解放鞋掛在柳云兒腳上,甩來甩去,最后還是掉了下來。鞋、鞋,我的解放鞋!柳云兒大聲喊叫。人們似乎感覺出要大鍋臨頭了,扔下手里的東西,拼命往樹林子里跑。 飛機瘋狂掃射。 小紅發(fā)現(xiàn)柳云兒的解放鞋掉了,轉回身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跑回去把解放鞋撿回來。李國強發(fā)現(xiàn)小紅往回跑,立刻站住回頭高喊,小紅,回來!小紅冒著爆炸和飛機掃射去撿鞋,青兒看小紅跑回去了也跟過去。李國強急了,把柳云兒放下,也跟著往回跑,青兒回來,危險,都回來!子彈打在鄉(xiāng)路上,激起煙塵,打在江水里,激起浪花,打在樹林子里,樹枝被折斷,樹葉紛紛落下。炸彈激起的泥土,掩埋了解放鞋。 小紅一時找不到解放鞋,用手去扒泥土,扒開了泥土發(fā)現(xiàn)里面沒有,又換個地方繼續(xù)扒。找到了、找到了!小紅舉起解放鞋興奮地高呼,幾顆子彈打進小紅的胸膛。青兒大叫著撲上來,李國強和柳云兒也跑過來,小紅!小紅!李國強蹲下來抱起小紅,一串子彈掃射過來,李國強趕緊把小紅護在自己的身下高喊,都趴下! 小紅睜開眼睛,看到柳云兒笑了,說,云兒姐,鞋!柳云兒哭著喊小紅。小順子從遠處跑過來,一顆炸彈落在小順子身邊,轟隆一聲巨響,小順子身子四分五裂濺起在空中,很快散落到四處,還有他手中的玉米餅子。 國強家院子里的鄉(xiāng)親們,眼睜睜看到飛機轟炸掃射,國強爹拍著大腿叫喊著,哎呀媽呀,這是要干啥,怎么還沖下來了!王良焦急地說,這可是對著人去的呀!翠翠扶著娘擔心地說,不會是鬧著玩的吧!小姨媽抻著脖子說,哪有這么鬧的?這是要出人命的呀!國強娘眼巴巴地說,國強啊,可別出什么事呀!翠翠看著娘,安慰她說,娘,出不了什么大事,我哥他當過兵,見過大世面。 巨大轟鳴聲漸漸遠去了,國強爹和鄉(xiāng)親們還呆呆地站著,像一棵棵木樁一樣,愣愣地看著剛才飛機轟炸掃射過的地方,都還沒有從驚恐中醒過來。 飛機飛走了,四周一片寂靜,蛙鳴突然顯得有些吵雜了。老牛躺在地上哞哞叫,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肚子里的血和腸子流了出來。小紅躺在國強的懷里,小順子的玉米面餅子,還有一只鞋散落在草地上。 快救人吶!國強爹領頭朝出事地點跑。 國強娘回屋躺在炕上,繼續(xù)一口一口喘著氣問,飛機都飛走了?翠翠給娘擦著臉回答,走了!國強娘強打起精神又問,你哥回來了?翠翠說,我爹他們接去了。翠翠為娘擦完臉離開,國強娘嘆一口長氣,閉上了眼睛。 院子里的座椅板凳鍋碗瓢盆亂七八糟。 李國強抱著小紅回來,光著腳的柳云兒,哭得很悲傷。鄉(xiāng)親們個個木然地跟在后面。國強爹突然跪在地上,攤開雙手大聲呼喊,我的老天爺呀,這是怎么了呀!李國強異常冷靜,面無表情地說,爹!云兒,過來叫爹。柳云兒淚流滿面,努力平靜了一下,叫了聲爹。國強爹悲痛地拍打著地面,這、這可怎么辦呀!王良忽然說,都別站著了,快,快把凳子擺上,都擺上!鄉(xiāng)親們忽然明白了要干什么,大家一起動手,擺好了一片凳子,整整齊齊。鄉(xiāng)親們把一床褥子鋪上,李國強緩緩地把小紅放上去,柳云兒跪下來,為小紅擦洗著臉上的泥土和血跡說,小紅,姐對不起你!青兒驚魂未散繼續(xù)哭喊著,翠翠慌里慌張從屋子里跑出來喊,小紅! 國強娘躺在炕上呼哧呼哧喘氣,看樣子病情更重了。翠翠從外面跑回來,跪在炕上,為娘捋順胸口說,娘,你覺得怎么樣?好點兒沒?國強娘呼吸急促,用手扒拉一下翠翠說,快出去忙乎吧,我、我、我一時半會兒還沒事兒。翠翠叫了聲娘,國強娘生氣了說,快去! 李國強牽著柳云兒的手進來,翠翠趕忙直起來身子叫了聲,哥、嫂子!李國強站在炕前,俯首看著娘的臉說,娘,我把云兒給你娶回來了,柳云兒叫了聲娘,然后就上了炕,也跪在國強娘身邊說,娘,你好點兒了嗎?國強娘睜開眼睛叫了聲云兒,臉上露出了笑。柳云兒握住國強娘的一只手又叫娘。國強娘叫了聲國強,然后用目光尋找國強的手。李國強答應一聲,趕緊握住娘的另一只手,淚水從國強娘眼角兒流出來。翠翠哭著叫了聲娘,為娘抹去眼角兒的淚水。這時,國強爹在外面喊了聲,國強,你出來一下! 院子里的人都在議論剛才發(fā)生的事情: 哎呀,真是嚇死個人了,那飛機,貼著人的腦袋皮兒飛,我都看見開飛機的人了!凈扯蛋,說些沒影兒的話,你當真看見駕駛員了?可不是?我真看見了,大鼻子、藍眼睛的! 青兒突然放聲大哭。 真可憐呀!這些王八羔子,不得好死! 國強爹看著小紅尸體痛不欲生,這讓我怎么向孩子家人交待呀! 4. 燈光昏暗。 國強娘躺在炕上,呼哧呼哧喘氣,國強爹坐在旁邊一口一口抽悶煙,柳云兒在地下,從臉盆子里扭出濕毛巾,遞給跪在炕上的翠翠。翠翠接過毛巾,放到娘的腦門上。國強站在地上,兩手摁在炕沿上,認真地觀察娘臉上的表情說,娘,好點兒嗎?國強娘緩慢睜開眼睛,柳云兒趕忙湊上來說,好點了嗎?娘!翠翠看娘醒過來,激動得流眼淚。國強娘沖國強和柳云兒擺手,發(fā)出微弱的聲音,睡吧,快回去睡吧,我一時半會兒還沒事,去吧!國強娘閉上眼睛,柜子上的座鐘發(fā)出巨大的響聲。 李國強和柳云兒回到自己的新房,柳云兒趕緊上炕鋪被褥,打著哈欠說,快睡吧,天都快亮了。李國強脫了衣服躺下說,困死我了。柳云兒也趕緊脫衣服,躺在國強身邊,這時,國強已經(jīng)開始打起鼾聲來了。柳云兒翻來覆去睡不著,瞪著眼睛想心事兒。飛機炸死小紅、小順子的情景,又一次浮現(xiàn)在柳云兒眼前。 東方的天空開始亮了起來,銀灰色的天光,灑滿了李國強家的小院。突然國強娘那邊的房門被推開,翠翠披著衣服,慌慌張張跑出來,直奔隔壁哥哥國強的新房。 亮光透過窗戶,照亮了正在熟睡的李國強和柳云兒。云兒戴著紅肚兜,國強的手放在云兒的肚兜兜上。云兒醒來,甜蜜地看著國強睡覺的樣子。有心想挪開國強的手,但一觸摸到國強那只有力的大手,她的手也不動了,輕輕地摁住國強的手,讓這只粗壯有力的大手,繼續(xù)留在自己的心窩上。 咚咚咚!傳來急迫敲門聲,哥、哥——,柳云兒一翻身坐起來,神情緊張地說,翠翠,是翠翠!李國強醒來,朦朦朧朧地問,翠翠,怎么了?翠翠聲音急促地說,哥,娘不行了! 深秋的早晨,收割后的田野,一片凄涼。遠處村莊傳來吹吹打打辦喪事的聲音。李國強家的院子里搭起了靈棚,紫紅色的棺材擺放在院子中間,吹打手還是接親的那三個人,小嗩吶換成了大喇叭。李國強、柳云兒還有李翠翠,披麻戴孝跪在棺材頭前。國強爹目光呆滯,立在棺材一旁。 還是來參加婚禮的那些鄉(xiāng)親們,這次是前來吊唁的,在棺材頭前磕頭。記賬的王先生變成了風水先生,扯著嗓子主持喪事,一叩首送亡人逍遙西去!來人跪在棺材頭前磕頭。二叩首送亡人路上得安!來人磕頭。三叩首送亡人成仙得道!來人再磕頭。磕完頭的鄉(xiāng)親,過來安慰國強家的人,說些節(jié)哀順變的話。國強結婚時架起來的那兩口大鍋,還沒來得急撤掉,現(xiàn)在正排上用場。兩個大師傅正在忙乎炒菜,座椅板凳排滿了院子,鄉(xiāng)親們坐在院子里等著開席: 國強他娘真是苦命,這好日子剛開始??刹皇?,人爭不過命呀!剛強了一輩子,落了還不是都一樣? 一輛吉普車疾馳而來,鄉(xiāng)親們不約而同看吉普車,吹打也立刻停下來,大家不知道接下來又會發(fā)生什么。車門打開,從上面下來兩個人,其中還有一個是穿軍裝的。跪在棺材頭前的李國強,一抬頭看到軍人,立刻站起來,拽扯掉身上的麻孝,立正在軍人面前,給軍人一個標準的軍禮說,首長好!另一個沒穿軍裝的地方干部向軍人介紹說,他就是李國強,剛剛從部隊復員回來,在部隊上的表現(xiàn)相當不錯!謝首長!李國強聲音很洪亮。軍人一臉威嚴地問,你就是李國強?伸過手來跟國強握手,上下打量李國強說,你們這是……李國強有些悲痛地說,我母親,她昨天夜里去世了!軍人和地方干部對視了一下后,同時來到國強娘的棺材頭前,看樣子是要給國強娘鞠躬。國強爹驚慌失措地上來勸阻說,使不得呀使不得!鄉(xiāng)親們也都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說,使不得呀!使不得!李國強攔在軍人面前說,首長,還是免了吧!軍人很堅定地推開國強,低聲說了句,一鞠躬!兩人同時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鞠躬完畢,軍人轉身從地方干部手中接過來一張紙,很嚴肅地說,這是隊伍上的命令,命令你馬上歸隊!聲音堅定而有力。李國強說,歸隊?首長,部隊已經(jīng)批準我復員了。干部上前拍了拍國強的肩膀,加強語氣說,這是部隊上的命令,你再好好看看!李國強又仔細看命令說,這、這,首長,這能不能是搞錯了?鄉(xiāng)親們都圍上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王良大著嗓門問,這、這,不是要打仗了吧?鄉(xiāng)親們立刻興奮起來。小姨媽擠上前直接問軍人,還真的要打仗了?王良看了一眼小姨媽說,哎呀媽呀,我說這些天飛機怎么老是飛來飛去的,還扔炸彈,原來還真是要打仗了呀!王良也把目光轉向軍人。寶麻子站在人群后面喊,誰的飛機?不是說是從江那邊飛過來的嗎?王良沖鄉(xiāng)親們喊,哎呀,國強這是要回部隊上戰(zhàn)場的呀!柳云兒擠進來摟住李國強一只胳膊,被李國強輕輕推開。柳云兒有些不高興地站在一邊,眼睛直直地看著那個表情嚴肅的軍人。國強爹上前拉住軍人的手,眼睛里含著淚水說,怎么,你們真的要讓我兒子去打仗?軍人表情冷峻地說,部隊命令李國強歸隊。國強臉上的表情一直都很平靜,什么時候走?軍人看了一眼地方干部,猶豫了一下說,最晚明天天黑前,必須到達指定地點報到!柳云兒瞪大眼睛,驚訝地說,明天?明天就走呀,這么急?李翠翠沖著李國強說,哥,娘還沒出殯吶!軍人和地方干部眼睛都盯著李國強。李國強回頭看了一眼翠翠,聲音低低的說,這是部隊上的命令! 夜已深。 國強爹坐在國強娘的棺材頭前抽煙,翠翠跪在棺材頭前燒紙,火光一閃一閃,映紅了翠翠憔悴的臉。柳云兒和國強從屋子里出來,跪在翠翠傍邊,國強拿過來紙,放進燃燒的火里說,翠翠,和爹回屋睡一會兒吧!我和你嫂子再守一會兒。國強爹冷冷地說,你們回吧!翠翠站起來,過去攙扶國強爹回屋,爹,咱們回吧!國強爹一動不動地說,你們回!國強也站起來,哽咽著說,爹,你可要保重呀!國強爹的聲音還是那么冷,你們回,明天還要回隊伍上吶!你們回!李翠翠蹲下來繼續(xù)燒紙說,嫂子,還是你和我哥先回吧!柳云兒看了眼國強說,我倆再待一會兒。國強爹冷冷地說,回吧,快回吧!李國強不聲不響地把柳云兒拽起來,一起回屋去了。 柳云兒回到屋里,便抓緊時間為李國強準備明天出發(fā)的行李。柳云兒說,部隊上的命令就那么重要?李國強坐在炕沿上看著柳云兒收拾東西說,那當然!李國強站起來,心疼地捋著云兒的頭發(fā)。柳云兒直起腰來,讓李國強捋她的頭發(fā)。柳云兒依偎在李國強身上說,真的要打仗?李國強繼續(xù)捋著柳云兒的頭發(fā)說,也許是吧!柳云兒抬起頭來看著國強說,那……李國強把臉貼在柳云兒的頭上,兩人沉默。 柳云兒轉過身來很認真地看著國強說,能不去嗎?李國強愣了一下,盯著柳云兒堅定地回答,不能!柳云兒眨巴眼睛,淚水還是止不住流下來。柳云兒點點頭說,是命令!李國強抱緊柳云兒說,命令!柳云兒把臉貼在國強的胸口上,哽咽著說,我知道,我懂! 5. 天剛亮,靈棚靈幡還在,棺材還在。鄉(xiāng)親們陸續(xù)從四面八方聚集到李國強家,在院外等李國強出來。國強換了一身更新一點兒的軍裝,背著行李推開屋門出來。柳云兒打扮得漂漂亮亮跟在后面,國強爹和翠翠趕緊迎上前去。 國強爹也顯得精神了不少,說,這就走了?天兒還早!翠翠迎上來說,哥!和哥擁抱在一起。鄉(xiāng)親們圍過來,像當年送子上前線一樣,拿出自家的好東西送給國強。李國強很感動地說,謝謝父老鄉(xiāng)親了、謝謝了!王良把一籃子雞蛋遞給翠翠說,拿著!翠翠說,大叔,你這是干什么?王良沒回應翠翠,轉過來沖國強說,到了隊伍上可要當心??!小姨媽拿出一雙新襪子送給國強說,俺就這點兒心意,你拿著!國強不要,小姨媽強行把襪子塞給國強說,嫌少是不是?國強爹情緒激動地說,大家伙一大早來送國強,我就感激不盡了,這些東西……你們看這國強還要趕路,不可能帶走這么多東西,還是都拿回去吧!拿回去吧!柳云兒跟上一句說,心意俺們都領了! 國強爹把柳云兒扯到身邊說,今兒個俺讓俺這兒媳婦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按照老理兒這萬不該呀!國強他娘還躺在這兒吶!可是鄉(xiāng)親們吶,國強回隊伍上是好事情,咱總不能讓云兒披麻戴孝送國強回部隊不是?那也不吉利呀!大滴大滴的淚水,從國強爹的眼睛里淌出來。王良說,國強他爹你說得在理兒,鄉(xiāng)親們今天來就是送國強回隊伍上去的!小姨媽說,這送出來的東西怎么還好拿回去?云兒還有翠翠,你們都給收下,就全當鄉(xiāng)親們擁軍優(yōu)屬了,大家伙說好不好呀?王良說,對!全當擁軍優(yōu)屬了!還是收下吧!鄉(xiāng)親們的一片心意!當年打小鬼子、打土匪,咱們哪差過事兒?國強,安心去部隊上吧,家里的事兒有大家吶!放心,去吧!鄉(xiāng)親們把東西都塞給了翠翠、國強爹和云兒!李國強回頭看了一眼娘的棺材,和柳云兒雙雙跪在棺材頭前。李國強忍不住流下兩行淚水說,娘,兒不孝不能送你最后一程了,部隊上有命令,娘!兒給你磕頭!柳云兒也叫了聲娘,兩人磕頭。 王良站在一旁看著國強和云兒說,自古就有忠孝不能兩全?。∴l(xiāng)親們戀戀不舍送國強歸隊。翠翠攙扶著老淚縱橫的國強爹,不停地沖國強和柳云兒招手。國強爹聲音沙啞著喊,到了部隊上別忘了給家里來信!國強轉過身退著走說,知道了,爹!回吧,都回吧! 精心打扮的柳云兒,一直都是笑著,但眼睛里始終有淚水,時不時擦一下眼淚。國強看她,她仰起臉看國強,臉上還是笑,但淚水實在是控制不住,大滴大滴的淚水落下來。國強捧起云兒的臉蛋兒,用大拇指給她抹掉掛在臉蛋兒上的淚珠說,看看你!看看你,一點兒出息都沒有!柳云兒打了國強一拳說,誰沒出息了!兩人牽著手,大踏步往前走!柳云兒忽然大聲唱起來,一送(里格)紅軍,(介支個)下了山,秋風(里格)細雨,(介支個)纏綿綿,山上(里格)野鹿,聲聲哀號叫,樹樹(里格)梧桐,葉呀葉落光,問一聲親人,紅軍啊…… 柳云兒一直仰著臉看著李國強,而李國強始終堅定地目視前方! 遠處藍天白云、青山綠水,近處江水平靜,有水鳥在自由飛翔,依稀可見江對面的村莊。李國強和柳云兒手牽手,站在山崗上看著美麗的鴨綠江。 國強的一只胳膊摟著云兒,柳云兒把身子緊緊地靠在李國強身上說,國強,你還記得接到入伍通知書那年,我們也是在這兒嗎?李國強說,記得,怎么不記得?你看這鴨綠江多美!云兒閉著眼睛不說話,沉浸在幸福之中。李國強望著鴨綠江不動聲色。柳云兒閉著眼睛說,我就在這兒等你回來!回來,每天我們都到這兒看鴨綠江,看一輩子!李國強說,好,你等我回來!柳云兒一動不動,李國強看了一眼柳云兒說,時間不早了!柳云兒繼續(xù)閉著眼睛,依偎在李國強身上說,不嘛,再待一會兒!李國強把云兒摟得更緊,好像是和遠處的鴨綠江說話,時間不早了!柳云兒靠在李國強身上,還是一動不動。突然,柳云兒轉過身翹起腳來一把摟住國強的脖子,兩人親吻,國強順勢把柳云兒抱起來。 鴨綠江水清澈見底,兩只小魚在友好地漫游。 李國強堅定地往前走不回頭,柳云兒站在原地不停地揮著手喊,國強!保重呀!李國強不回頭,繼續(xù)往前走,舉起來的手在空中揮著、揮著…… 藍天、寬闊的草地、國強揮手的背影。 柳云兒忽然想起來什么,喊了聲,國強!一路下山坡跑過來,兩腳在滿是石頭的山路上飛奔,看上去身體已經(jīng)失去了控制,情況十分緊急。國強轉過身大聲說,當心云兒!話音未落,云兒幾乎是從半空中投進李國強的懷抱。國強順勢抱起云兒,順勢倒地在草地上翻滾,幸福、爽朗的笑聲在這寂靜的山間回蕩! 河水清澈,幾朵火紅的山野花在風中頻頻點頭,一對蜻蜓在花間相互追逐。 寂靜。只有小溪流水嘩啦啦的聲音。 李國強和柳云兒兩人仰臥在草地上,兩人的胸脯急促地起伏著。天空高遠、蔚藍、幾朵白云靜止。柳云兒跪起來,敞開胸懷,露出來鮮艷的紅肚兜說,這個你帶走。李國強說,什么?柳云兒說,你說什么?你看,兜兜唄!李國強興奮起來,立刻伸手去摘紅肚兜,柳云兒挺起胸脯,仰起臉微笑著看著天空。 忽然傳來飛機轟鳴聲,李國強說,不好,是飛機,快隱蔽!李國強拉起來衣衫不整的柳云兒往樹林子里跑。 飛機轟鳴聲漸漸遠去,柳云兒站起來,捋了捋弄亂了的頭發(fā),突然轉身抹著眼淚跑了。李國強叫了聲云兒,從地上爬起來,手捧紅肚兜,長時間看著云兒的背影說,云兒,我愛你! 《齊魯文學》(季刊)是齊魯文學雜志社主辦的刊物之一,分別是【春之卷】【夏之卷】【秋之卷】【冬之卷】。以“時代性、探索性”為辦刊宗旨,發(fā)掘和推出了一批中國當代詩人、作家,名篇佳作如林。富有時代氣息,可讀性強。 投稿須知: 1、稿件內(nèi)容健康、結構完整、文筆優(yōu)美、底蘊豐厚。 2、詩歌、散文、小小說、散文詩、文學評論等均在征稿之列。 3、本刊對所錄用的稿件保留刪改權,文責自負。 3、本刊對所錄用的稿件保留刪改權,文責自負。來稿請附作者簡介、通訊地址、聯(lián)系電話及個人照片,以正文加附件形式(在其它公眾號發(fā)表過的勿投本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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