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系列交警部門公布的數(shù)據(jù)背后,是「外賣員已成高危職業(yè)」的討論。 一個在某個領域制造了巨大價值的行業(yè),為什么同時也是一個社會問題的制造者?為了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人物》團隊進行了近半年的調(diào)查,通過與全國各地數(shù)十位外賣騎手、配送鏈條各環(huán)節(jié)的參與者、社會學學者的交流,答案漸漸浮現(xiàn)。 文章很長,我們試圖通過對一個系統(tǒng)的詳細解讀,讓更多人一起思考一個問題:數(shù)字經(jīng)濟的時代,算法究竟應該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收到」 又有兩分鐘從系統(tǒng)里消失了。 餓了么騎手朱大鶴清晰的記得,那是2019年10月的某一天,當他看到一則訂單的系統(tǒng)送達時間時,握著車把的手出汗了,2公里,30分鐘內(nèi)送達——他在北京跑外賣兩年,此前,相同距離最短的配送時間是32分鐘,但從那一天起,那兩分鐘不見了。 差不多相同的時間,美團騎手也經(jīng)歷了同樣的時間失蹤事件。一位在重慶專跑遠距離外賣的美團騎手發(fā)現(xiàn),相同距離內(nèi)的訂單,配送時間從50分鐘變成了35分鐘;他的室友也是同行,3公里內(nèi)最長配送時間被壓到了30分鐘。 這并不是第一次有時間從系統(tǒng)中消失。 金壯壯做過三年的美團配送站站長,他清晰地記得,2016年到2019年間,他曾三次收到美團平臺加速的通知:2016年,3公里送餐距離的最長時限是1小時,2017年,變成了45分鐘,2018年,又縮短了7分鐘,定格在38分鐘——據(jù)相關數(shù)據(jù)顯示,2019年,中國全行業(yè)外賣訂單單均配送時長比3年前減少了10分鐘。 系統(tǒng)有能力接連不斷地吞掉時間,對于締造者來說,這是值得稱頌的進步,是AI智能算法深度學習能力的體現(xiàn)——在美團,這個實時智能配送系統(tǒng)被稱為超腦,餓了么則為它取名為方舟。2016年11月,美團創(chuàng)始人王興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我們的口號『美團外賣,送啥都快』,平均28分鐘內(nèi)到達。他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技術的體現(xiàn)。 而對于實踐技術進步的外賣員而言,這卻可能是瘋狂且要命的。 在系統(tǒng)的設置中,配送時間是最重要的指標,而超時是不被允許的,一旦發(fā)生,便意味著差評、收入降低,甚至被淘汰。外賣騎手聚集的百度貼吧中,有騎手寫道,送外賣就是與死神賽跑,和交警較勁,和紅燈做朋友。 為了時刻警醒自己,一位江蘇騎手把社交賬號昵稱改成了:超時是狗頭。一位住在松江的上海騎手說,自己幾乎每單都會逆行,他算過,這樣每次能節(jié)省5分鐘。另一位上海的餓了么騎手則做過一個粗略的統(tǒng)計,如果不違章,他一天能跑的單數(shù)會減少一半。 騎手們永遠也無法靠個人力量去對抗系統(tǒng)分配的時間,我們只能用超速去挽回超時這件事。一位美團騎手告訴《人物》,他經(jīng)歷過的最瘋狂一單是1公里,20分鐘,雖然距離不遠,但他需要在20分鐘內(nèi)完成取餐、等餐、送餐,那天,他的車速快到屁股幾次從座位上彈起來。 超速、闖紅燈、逆行……在中國社科院研究員孫萍看來,這些外賣騎手挑戰(zhàn)交通規(guī)則的舉動是一種逆算法,是騎手們長期在系統(tǒng)算法的控制與規(guī)訓之下做出的不得已的勞動實踐,而這種逆算法的直接后果則是——外賣員遭遇交通事故的數(shù)量急劇上升。 孫萍從2017年開始研究外賣系統(tǒng)算法與騎手之間的數(shù)字勞動關系,在與《人物》的交流中,談及越來越短的配送時間與越來越多的交通事故的關系時,她表示,肯定是(最重要的原因)。 現(xiàn)實數(shù)據(jù)有力地佐證了這一判斷——2017年上半年,上海市公安局交警總隊數(shù)據(jù)顯示,在上海,平均每2.5天就有1名外賣騎手傷亡。同年,深圳3個月內(nèi)外賣騎手傷亡12人。2018年,成都交警7個月間查處騎手違法近萬次,事故196件,傷亡155人次,平均每天就有1個騎手因違法傷亡。2018年9月,廣州交警查處外賣騎手交通違法近2000宗,美團占一半,餓了么排第二。 ![]() 2020年7月28日西安兩貨車追尾,致一名外賣騎手身亡 #外賣騎手,已經(jīng)成為最危險的職業(yè)之一#,這一話題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登上微博熱搜。 在公開報道中,具體的個案遠比數(shù)據(jù)來得更驚心動魄—— 2018年2月,一位餓了么騎手為趕時間在非機動車道上超速,撞倒上海急診泰斗、瑞金醫(yī)院與華山醫(yī)院急診科創(chuàng)始人之一李謀秋,李謀秋搶救1個月之后不幸去世。2019年5月,江西一名外賣騎手因急著送外賣,撞上路人致其成植物人。一個月后,一名成都騎手闖紅燈時撞上保時捷,右腿被當場撞飛。同月,河南許昌一個外賣騎手在機動車道上逆行,被撞飛在空中旋轉2圈落地,造成全身多處骨折…… 被配送時間嚇得手心出汗的朱大鶴,也出過事兒,為了躲避一輛自行車,他騎著超速的電動車摔在了非機動車道上,正在配送的那份麻辣香鍋也飛了出去,當時,比身體的疼痛更早一步抵達他大腦的是,糟糕,要超時了。 為了避免超時與差評,他打電話給顧客請求對方取消訂單,自己掏錢買下了那份麻辣香鍋,太貴了,80多塊,他說,但味道不錯,吃撐了。他至今對此耿耿于懷,因為他當時剛入行,經(jīng)驗不足,更合理的做法應該是,他將這份麻辣香鍋的錢付給顧客,讓他再下一單,這樣,至少能把這趟的配送費給我,他說,6塊5,我記得特別深。 摔車的事情太常見了,只要不要把餐灑了,人摔成什么樣都不是大事兒。朱大鶴說,跑單的時候,他見到了太多遇到交通事故的同行,一般不會停下來,因為,自己的餐都來不及了。 美團騎手魏萊的經(jīng)歷印證了這種說法。 今年春天的一個中午,魏萊和一名穿著同樣顏色制服的騎手在十字路口等紅燈,只差幾秒鐘,對方著急,闖了過去,正好一輛汽車高速駛來,連人帶車都飛起來了。當場人就沒了。魏萊說,看到同行血肉模糊地躺在馬路中央,他并沒有停下來,自己手里的訂單就要超時了,而那時,又來了新訂單,一個熟悉的女聲響起——派單。從XX到XX,請在滴聲后回復,收到。 ![]() 大雨 根據(jù)系統(tǒng)的設置,在騎手們回復收到之后,它便開始運轉。 2019年,在ArchSummit全球架構師峰會上,美團配送技術團隊資深算法專家王圣堯介紹了這個智能系統(tǒng)的基本運行—— 從顧客下單的那一秒起,系統(tǒng)便開始根據(jù)騎手的順路性、位置、方向決定派哪一位騎手接單,訂單通常以3聯(lián)單或5聯(lián)單的形式派出,一個訂單有取餐和送餐兩個任務點,如果一位騎手背負5個訂單、10個任務點,系統(tǒng)會在11萬條路線規(guī)劃可能中完成萬單對萬人的秒級求解,規(guī)劃出最優(yōu)配送方案。 但在現(xiàn)實中,想要擊碎這種最優(yōu),一場大雨就足夠了。 對于雨,騎手們的態(tài)度都很搖擺,他們喜歡雨,因為雨天訂單會變多,但如果雨下得太大,系統(tǒng)會很容易爆單,自己也容易出事兒。 湖南美團騎手庚子遭遇過一個可怕的雨夜。暴雨不停歇地下了一整天,訂單瘋狂涌入,系統(tǒng)爆單了。站點里每個騎手都同時背了十幾單,箱子塞滿了,車把也掛滿了。庚子記得自己的腳只能輕輕地靠在踏板邊緣,邊跑邊盯著摞在小腿中間的幾份盒飯不會被夾壞。 路太滑了,他摔倒了好幾次,然后迅速爬起來繼續(xù)送,直到凌晨兩點半,他才把手上所有訂單全部送完。幾天后,他收到了當月的工資條,數(shù)字居然比平時低很多——原因很簡單,大雨那天,他送出的很多訂單都超時了,因此,他被降薪了。 被扣工資的不只是庚子,還有配送站的站長。 吃數(shù)據(jù)飯的。美團配送站站長金壯壯這樣定義自己。對于一個配送站,最重要的數(shù)據(jù)包括:承接的單量、超時率、差評率、投訴率,其中,超時率是重中之重,因為,很多差評和投訴的原因,也是超時。 通常,騎手們的超時率不得高于3%,如果達不到,站點的評級將會下降,整個站點的配送單價也會下降,包括站長、人事、質控等在內(nèi)的所有人,甚至與站點相關的渠道經(jīng)理、區(qū)域經(jīng)理,收入都會受到影響。 每年年末,站點還要面臨美團和餓了么平臺的考核,每個區(qū)域內(nèi)考核排名后10%的配送站,會面臨淘汰的風險。 在系統(tǒng)的這套評價體系下,超時帶給騎手們的不僅是收入的損失,還包括精神上的二次傷害。 他會變成團隊中的一根刺。孫萍說,超時嚴重,不但要扣錢,還要扣大錢,緊接著還有團體榮譽的問題。他給大家拖后腿,站長會找他,站長找完片長會找,片長找完之后,區(qū)長找,各種各樣的找。大家都不喜歡他。 這會帶給騎手巨大的精神壓力。和麻辣香鍋一同摔在路上的朱大鶴告訴《人物》,自己做騎手的前幾個月,每一天都是在沮喪中度過的。 他從小地方來,不熟悉北京的路,更別提那路上巨大的車流人流,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守著規(guī)矩,天天因為超時被扣錢,這讓他覺得自己很無能,不是說外賣員收入過萬嗎?不是人人都送得了外賣嗎?為什么我做不好?他說,自己好像不是當外賣員的料。 后來,隨著電動車越騎越溜,路越來越熟,他從新手變成了馬路上搶時間的高手,那種無能感才漸漸消失,與超時相比,逆行算不了什么。他說,和同行們扎堆逆行的時候,自己甚至能體驗到一種順暢感。 如今,在正常情況下,朱大鶴已經(jīng)極少超時,但極端的惡劣天氣,仍然是他逃不出的魔咒,這種時候,失控的系統(tǒng)會將他一并卷入——背著超量的訂單,完全失去對配送時間的控制,還要面臨超時的懲罰,且不可以請假。 ![]() 在大雨中送餐的外賣騎手 2019年8月,臺風利奇馬襲擊上海,一位餓了么騎士在雨中配送時不慎觸電身亡,隨后,一張配送站的微信群聊截圖被傳上了社交網(wǎng)絡,截圖中,站長@所有人,未來三天不準假……未來三天找不到人直接雙倍曠工處罰。收到回復。站長發(fā)出的指令下,是一長串騎手們回復的代表收到的1。 這張截圖引發(fā)了巨大的輿論爭議,有網(wǎng)友表示,臺風天,為什么盒馬、肯德基、麥當勞都可以暫停配送,而外賣平臺卻不能? 對此,美團站長金壯壯只能表示無奈。每次下暴雨,騎手們都會來找他請假,爆胎了,摔跤了,家里人出事了,各種各樣的理由。但面對大量涌入的訂單,為了站點的數(shù)據(jù),他只好強行規(guī)定,除了生老病死,惡劣天氣不能請假,請假直接罰款。 暴雨天,也是金壯壯最累的時候,他必須坐在站點的電腦前,時刻監(jiān)控著每個騎手的位置,背負的單量,送達的時間。他所屬的站點,美團規(guī)定每個騎手一次最多只能接12單,超過12單,系統(tǒng)便會停止派單。但遇到惡劣天氣或重大節(jié)日,這遠遠無法承載涌進來的巨大單量,這種時候,系統(tǒng)也最容易崩潰:有的騎手背著成倍的訂單,有的騎手幾乎沒有單子;有的騎手接到了方向完全相反的單子;距離近的單子配送時間比距離遠的還長…… 此時,金壯壯需要扮演另一個角色——人工調(diào)度。在這個身份下,他可以進入系統(tǒng),將A騎手的訂單移給B騎手,以求運力的平衡。雖然系統(tǒng)封頂12單,人工改派卻不受限制,只要有人調(diào)控,騎手手中的訂單數(shù)字可以變成一個非??植赖臄?shù)字——一位騎手最多時同時背著26單;一個配送站的30多個騎手,曾在3小時內(nèi)消化了1000份訂單;還有一位騎手在50萬人口的縣城跑單,高峰期也同時被分配了16單。 一位餓了么的站長告訴《人物》,這種人工干預并不是來拯救騎手的,而是為了把每一個騎手的潛能和速度挖掘到最大限度。 騎手的潛能被挖到極致,如果還不行,金壯壯便會自己出去跑單,最多的一次拿了15單,(爆單了)先讓騎手熬一段時間,熬不了了,只能向美團申請,把配送范圍縮小。2018年后,我們站點已經(jīng)不允許申請了,單子再多,都要跑下去。他說,在爆單時送餐,送到最后,整個人都麻木了,全憑本能在跑,沒有了人類的情緒反應。 去年,因為家人生病,金壯壯離開了這行。他說自己不會再回來,最近有朋友想包下一個外賣站點,也被他勸住了,這個行業(yè)給人時間的壓迫感,數(shù)據(jù)的壓力,是你想象不到的。今年夏天南方大雨,金壯壯一邊慶幸自己脫身了,同時也擔憂,不知道又有多少站點爆單,又有多少騎手需要拼了命地把數(shù)據(jù)追回來。 ![]() 外賣小哥在暴雨中涉水而行 導航 為了完成課題研究,孫萍在近4年的時間里接觸了近百名外賣騎手,其中很多人都曾抱怨過系統(tǒng)給出的送餐路線。 為了讓騎手更專注地送餐,這個智能系統(tǒng)會最大限度地取代人腦——幫騎手規(guī)劃多個訂單的取送餐順序,并為每一單提供送餐路線導航,騎手們不需要自己動腦,只需要根據(jù)系統(tǒng)的提示去完成,也同時承擔被帶入歧途的風險。 有時,導航會顯示一條直線。一位騎手曾憤怒地對孫萍說:它(算法)基于直線距離預測時間長短。但我們送餐不是這樣,需要繞路,還要等紅綠燈……昨天,我送了一個單子,系統(tǒng)顯示五公里,結果,我開了七公里。系統(tǒng)當我們是直升機,但我們不是。 有時,導航還會包含逆行的路段。 2019年10月,貴州騎手小刀在知乎發(fā)帖稱,美團有引導騎手逆行的情況。在同《人物》的交流中,他說,自己剛剛做了半年騎手,已經(jīng)遇到過好幾次指引他逆行的導航。其中一次是送餐去一家醫(yī)院,正常行駛需要掉頭,而美團導航上的路線則是橫穿馬路后逆行,根據(jù)他提供的截圖,逆行路線接近2公里。 還有更厲害的,小刀說,有些地方不方便逆行,如果有過街天橋,系統(tǒng)導航會讓你從天橋過去,包括那種不允許電動車上去的天橋。還有圍墻,它會讓你直接穿墻過去。 在北京,短視頻博主曹導也遇到了同樣的狀況。為了職業(yè)體驗,她做了不到一周的美團騎手,令她驚詫的是,當她接單后,系統(tǒng)導航出現(xiàn)的居然是步行模式——步行沒有正行逆行之分,而系統(tǒng)給出的配送時間,則根據(jù)最短的路線計算,其中包含大量的逆行路段。 在小刀看來,無論是直線還是逆行,系統(tǒng)的目的都達到了——系統(tǒng)會依據(jù)導航計算出的送餐距離和時間支付配送費,路程短了,時間少了,既為外賣平臺黏住了更多的用戶,還壓縮了配送成本。 2017年年底,美團技術團隊在一篇介紹智能配送系統(tǒng)優(yōu)化升級的文章中,也提到了成本。該篇文章指出,優(yōu)化算法讓平臺降低了19%的運力損耗,過去5個騎手能送的餐,現(xiàn)在4個騎手就能送了。最后,成本作為文章的結語出現(xiàn),效率、體驗和成本,將成為平臺追求的核心指標。 事實上,美團也因此獲得了極大的收益。 根據(jù)美團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2019年第三季度,美團外賣的訂單量達到25億,每單收入比2018年同時期增加了0.04元,而與此同時,每單成本則同比節(jié)省了0.12元——這也幫助美團在2019年Q3,多賺了整整4億元。 只是,在平臺巨額盈利的背后,是騎手個人收入的減少。小刀說,每當系統(tǒng)導航出現(xiàn)逆行路段時,他都會面臨一種無從選擇的困境,要么放棄逆行、跑更遠的路面臨超時的風險,要么跟著導航承擔安全風險,只是,無論哪種選擇,錢都實實在在地少了。 每一個騎手要自己在安全和收入之間衡量。作為一個臨時參與的局外人,曹導點出了騎手們的困境,所有外送平臺都在追逐利益最大化,最后,它們都把風險轉嫁到了最沒有議價能力的騎手身上。 ![]() 小刀手機里的導航路線圖,送餐路線斜著穿過了馬路 在同《人物》的交流中,數(shù)位騎手都表達過同一句話,他們不擔心沒人來跑,你不干,有的是人來干。 在成為美團騎手之前,阿飛是肯德基的外送員,一人一個月最多也就送六、七百單,因為店里有限制,品牌能夠給配送公司12、13塊的高單價,因此,外送員得到的配送費也一直維持在9塊錢沒有變過。他用最規(guī)范的來形容那份工作,只是,收入不高,每個月最多能賺5000多。最終,在外賣員收入過萬的感召下,他決定離開肯德基,去送外賣。 在美團和餓了么,騎手分為兩類——專送與眾包。 專送是隸屬于配送站的全職騎手,有底薪,有規(guī)定的上下班時間,接受系統(tǒng)的派單,以好評率和準時率作為考核標準。眾包則是兼職騎手,準入門檻極低,一人、一車、一個app,注冊通過后可以立刻上崗,他們沒有底薪,可以自由搶單,可以拒絕系統(tǒng)派單,但多次拒絕會被限制搶單。眾包騎手不受差評和投訴影響,但超時會面臨更重的懲罰,超時一秒鐘,配送費直接扣一半——無論專送還是眾包,沒有任何一位騎手與外送平臺存在勞動雇傭關系。 阿飛最終選擇加入美團,成為一名眾包騎手。那是2017年前后,他每天工作9小時左右,專跑遠距離配送,每個月都能賺一萬左右,最多時一個月賺過一萬五——低門檻,高收入,這被認為是外賣平臺不怕沒人來的重要原因。 而在社會學學者看來,外賣員收入過萬只不過是平臺初創(chuàng)階段的特殊存在——在對武漢地區(qū)的快遞員與外賣員勞動過程進行了長期調(diào)研后,華中師范大學社會學院鄭廣懷團隊發(fā)現(xiàn),隨著平臺補貼的結束、越來越多騎手的加入,收入過萬正在變成一個虛幻的夢想。 該團隊發(fā)布的研究報告顯示:月收入在一萬元以上的外賣騎手僅占比2.15%,而有53.18%的受訪者反映,目前的收入并不能滿足家庭開支。 阿飛告訴《人物》,在北京送了一段時間外賣后,因為個人原因,他去了重慶,收入有所降低,特別是疫情之后,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他甚至一度很難搶到訂單,有時月收入不足7000元。 據(jù)美團研究院發(fā)布的《2019年及2020年疫情期美團騎手就業(yè)報告》顯示,疫情期間,美團平臺新注冊的有單騎手數(shù)達到 33.6萬人。新增騎手來源中,排名第一的為工廠工人,其次為銷售人員。 至于現(xiàn)在什么時候賺得最多,阿飛給出的答案是,只有特別冷和特別熱的時候。因為,這種時候,一般人都不愿意出門。 ![]() 電梯 根據(jù)外賣平臺對外的公開說法,系統(tǒng)在預估送餐時間時,等電梯會被當做重點因素納入考量范疇。 在接受36氪采訪時,美團配送算法團隊負責人何仁清也著重提到了電梯:美團的送餐系統(tǒng)會特別關注騎手的上下樓時間,甚至專門研究騎手去低樓層和高樓層時的時間速度。 只是,現(xiàn)實的復雜遠遠超過AI的預估能力。等電梯真的是我們的一個痛點,超級痛。已經(jīng)無法月入過萬的阿飛說。 在很多騎手的印象中,醫(yī)院的電梯最難等。 當騎手四年,阿飛遇過最可怕的,是北京大學第三醫(yī)院的電梯。當時是中午用餐高峰,他拿著七八個訂單,去北醫(yī)三院外科樓,超級恐怖,他說,我記得清清楚楚,電梯口,外賣,病人,醫(yī)生,家屬全擠在一起,場面不要太壯觀了。等了好幾趟,終于擠上去了,所有人都貼在一起,根本喘息不開。那天,送完這一單,阿飛后面的6個訂單全超時了。 后來,他去了重慶,電梯依然是痛中之痛。 網(wǎng)紅樓紅鼎國際,特別魔幻,一共48層,里面全都是那種小工作室,密密麻麻的,一層能有三四十個工作室,你想多可怕。盡管樓內(nèi)有七八部電梯,但到了用餐高峰,排隊等電梯的人和排隊進景區(qū)沒什么區(qū)別,而且一等就是半個小時左右。 還有重慶環(huán)球金融中心。這棟建筑總高74層,全樓只有唯一的一部貨梯對外賣員開放,一來,用餐高峰期,電梯資源本身就緊張,二來,也可能是寫字樓的形象問題。阿飛分析道,我們只能在電梯外等著,里面的人轟隆隆地下來,外面的人轟隆隆地進去。等上去的電梯需要十幾分鐘,送完餐下來又是十幾分鐘。一單才多久時間啊,這不超時怎么可能? 寫字樓不允許騎手上客梯——北京、上海、深圳、重慶、湖南等地的多位騎手都告訴《人物》,這種狀況,極為常見。 2020年7月11日,曹導發(fā)布了自己做外賣騎手的職業(yè)體驗視頻,其中,北京SKP商場拒絕外賣員進入的話題上了熱搜,引發(fā)了全網(wǎng)關于職業(yè)歧視的討論。在曹導看來,在系統(tǒng)性地對外賣服務行業(yè)的歧視中,SKP只是冰山一角,在那段長度不到10分鐘的視頻中,還有一部沒有被注意到的電梯。 我印象特別深,曹導說,我去取餐,那個樓里有非常多商鋪,而且都是主要靠外賣的那種,樓里有別的電梯,但保安就是不讓上,它只開放一部電梯給外賣員使用。她是新手,僅僅是找到這部電梯,就花費了不少時間,然后就是和幾十位騎手一起,排隊等電梯,所有的外賣員都自動排成兩排,把中間空出來給從電梯里出來的外賣員。那天,僅僅是等電梯,就花了她十幾分鐘的時間。 ![]() 微博博主@曹導體驗外賣騎手工作,送餐時被拒絕進入商城 除了寫字樓,一些高級住宅區(qū)也是騎手心中的電梯雷區(qū)。在這里,上電梯需要刷卡,而客戶又大多不愿意下樓,他會讓我們站在電梯里,他在上面摁,但不是都能上得去。阿飛說,遇到這樣的客戶,很多專送騎手會為了不被差評直接爬20多層,而阿飛跑眾包,不怕差評,他的解決方案是,那個人住在14層,讓我爬樓,我合計不行,最后商量的是我爬7層,他下來7層,這樣比較合理。 在電梯口,阿飛看過無數(shù)騎手情緒崩潰,急哭的、吵架的,太多了,因為畢竟就差最后一步了,擠上去了,你就送到了,只是現(xiàn)實中,騎手們只能站在電梯口等著,你啥都干不了,就是干等著。 為了不超時,有的騎手會在等電梯時提前點擊送到,但這是系統(tǒng)不允許的,如果被顧客投訴提前點送達,一扣就是500元。一位甘肅的美團騎手告訴《人物》。 在這一點上,餓了么要稍微人性化一點。一位貴州的騎手說。據(jù)他介紹,在餓了么的系統(tǒng)中,有一個報備功能,騎手到了樓下,要等電梯,就差一兩分鐘了,你可以點一下報備,記錄你到這個樓下的時間,然后送完下樓了再點送達。 鄭州騎手張虎跑過餓了么專送,也跑過美團眾包,對比在兩個平臺的工作經(jīng)歷,他覺得,美團的確更有狼性,美團騎手就是一群跑單機器。餓了么在當?shù)厥袌龇蓊~沒那么大,單量沒那么多,所以會顯得相對溫柔客氣一些。 現(xiàn)實數(shù)據(jù)也可以佐證他的判斷。 根據(jù)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數(shù)據(jù)監(jiān)測平臺Trustdata的調(diào)查顯示,2019年上半年,在全國外賣市場份額中,美團占比達到64.6%,具體到單量,美團騎手平均每天會比餓了么騎手多跑20單左右。 無論騎手多拼盡全力拉滿速度,平臺還是覺得不夠快。張虎忍不住抱怨美團,但他最終還是選擇離開餓了么,加入美團,因為在鄭州,美團能給他難以想象的單量。 這也是阿飛最終選擇美團的原因。盡管疫情期間收入有所下降,但他的心情還算不錯——那段時間,很多小區(qū)不讓進,寫字樓不讓上,他也不用再跟電梯較勁,但隨著疫情的緩解,越來越多的小區(qū)和寫字樓解禁,電梯的痛點,又開始了新的疼痛。 新一輪的電梯大戰(zhàn)再次上演時,曹導也完成了外賣騎手職業(yè)體驗視頻的最終剪輯,她把那個等電梯的畫面剪進了正片,7月中旬,再次向《人物》回憶起那一幕時,她說,當時等在電梯口的自己,像工蟻一樣。 ![]() 在電梯口等待的外賣騎手 圖源微博@曹導視頻 守門 2019年,家在鄭州的李雷從餓了么跳槽到美團,從站長變成一名商務拓展,主要職責是為配送站開拓更多的合作商家。為了讓更多熱門商家與自己管轄的配送站合作,他經(jīng)常去掃街,一家一家地維護關系。到了周末用餐高峰,他還會搬把椅子守在商家的門口——這并不是為了拓展合作,而是為了催促商家出餐。 比起等電梯,商家出餐慢是外賣騎手更痛的痛點。 系統(tǒng)以智能之名不斷優(yōu)化升級,一次次縮短送餐時間,但商家出餐慢的問題依舊是老大難——美團資深算法專家王圣堯曾在公開文章中表示,即便分析歷史已完成訂單,也很難獲得商家出餐時間的真值。只要商家出餐時間不確定,這個隨機變量就永遠存在。 但在送餐時間這個定量面前,去承擔和消化這個變量的,只有騎手。 根據(jù)騎手們的講述,商家出餐慢的原因有很多。有些門店名氣大、生意火爆,用餐高峰時,堂食出餐已經(jīng)自顧不暇,但仍不愿意暫停外賣訂單。有些小地方的小店,店主比較隨性,沒什么時間觀念,有時騎手已經(jīng)趕到店里取餐,老板才拎著剛買的菜從外面回來。還有一部分店家,為了保障食物口感,會特意等騎手到店后才開始制作,尤其是面館。 尤其遇上三大難,烤魚,燉湯和燒烤。一位騎手告訴《人物》,上次我接到燉湯,我都到店里了,他們還沒開始燉呢,我就守著那里看他們燉了40分鐘。另一位騎手則直接喊起了爺爺,都急瘋了,心里想的都是,爺爺們,趕緊炒吧!但商家依舊不慌不忙,他們真的一點都不擔心,反正錢到了,就算因為超時扣錢也不會扣他們錢。 商家出餐慢的問題,是無解的。前美團配送站站長金壯壯說。在系統(tǒng)設置的評價體系中,商家可以對騎手進行差評和投訴,但騎手無權評價商家。有時,騎手還要為商家背鍋,太辣了、鹽放少了、忘記放醋了……這些對于商家的吐槽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在騎手差評區(qū)里。為此,很多騎手都向系統(tǒng)申訴過,但無一申訴成功。 為了解決這個難題,騎手們只有自己想辦法,金壯壯的經(jīng)驗是:出餐慢單多的小飯館,騎手要常去拉關系,遞根煙嘮嘮嗑,跟老板開開玩笑,最后他們都能給我插隊做。大商家,得跟前臺小妹或者打包人搞好關系,聊多了,他們會用對講機幫你催一催,總是有用的。 但這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騎手和店員的矛盾仍頻頻發(fā)生。因為出餐問題,一位濟南的外賣騎手曾與喜茶店店員大打出手,而在武漢,一位騎手則在爭執(zhí)中將店員刺傷,后者因搶救無效身亡。 ![]() 武漢被外賣騎手刺傷的店員 圖源網(wǎng)絡 因為等餐和商家發(fā)生沖突,甚至喊來警察的狀況,騎手們見得太多了,至于如何解決這個問題,一位騎手表示,延長一些送餐時間,時間充裕了,大家也就不會這么急了。 但現(xiàn)實中,送餐時間越來越短,而在騎手們面臨的各種催促聲中,消耗騎手時間的主角之一——商家,也是重要的發(fā)聲者。 在與商家談合作的過程中,李雷發(fā)現(xiàn),商家說得最多的,就是騎手的速度。只要騎手速度沒有達到商家心中預期,商家就會跟李雷提出,換掉配送站騎手,或者解除合作關系——通常,熱門大商圈附近會有兩家同平臺的配送站,商戶可以自由選擇同哪一個站點合作,至于合作的條件,李雷說,很簡單,一是配送站的配送能力,二是騎手到店速度。 為了拿下單量大的商家,李雷會去配送站督促騎手,快一點,再快一點,但如果因為商家出餐慢導致騎手超時,影響了站點數(shù)據(jù),他能做的也只是去商量,或者自己直接去蹲點,但這不是誰都能去的,能在門店催單,也得看私下的關系鐵不鐵。 坐在店門口的李雷,會死死地盯著商家外賣訂單接收機器的屏幕,一刻都不敢走神。叮,一個訂單進來了,他的聲音會和訂單同時到達,美團來了。我們美團的單子來了。他說,要從第一秒就戰(zhàn)勝對手。 ![]() 正在取餐的外賣騎手 佩奇與可樂 因為一次與顧客的沖突,美團騎手小林發(fā)現(xiàn)了一個隱藏在系統(tǒng)內(nèi)的秘密——顧客端顯示的送達時間與騎手端不一致。 當時,他剛開始跑美團眾包,有一次接了個單,剛趕到店家,就收到了顧客劈頭蓋臉的質問,你怎么還沒送到?都超時好久了。小林覺得顧客無理取鬧,因為,當時距離他手機上顯示的送達時間,還有將近10分鐘。后來送餐時,他和顧客又因為時間起了爭執(zhí),兩人掏出手機一對——顧客端的期望送達時間比騎手端的要求送達時間少了整整10分鐘。 自從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小林每個月都會給美團客服打電話,至今已打了將近四年,每一次的客服都不一樣,但話術始終如一:跟客人解釋一下,那只是期望送達時間。 這并不是小林的個體遭遇,多位騎手都對《人物》提到了這個問題。在他們看來,這是系統(tǒng)討好顧客、穩(wěn)住顧客的方式,而這也是引發(fā)顧客與騎手矛盾的重要原因之一。 學者盧泰宏在《消費者行為學:中國消費者透視》一書中指出,數(shù)字時代提供的便捷,令消費者變得越來越挑剔,他們越來越注重服務質量和產(chǎn)品體驗,但對產(chǎn)品和品牌的忠誠度降低,隨時準備更換供應商,因此,他們擁有不同于以往的、對市場更大的影響力和主導權。 在這種影響力面前,注重用戶量和訂單量的外賣平臺也用算法構筑起了一種權力結構,在這個體系中,顧客成了最頂端的存在,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 顧客可以犯錯。顧客有的時候真的,沒法說。關于這個話題,甘肅騎手王兵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住在哪里,明明住在804,給自己寫801。明明住在南門,寫自己在北門。還有的顧客點完餐居然忘記了,打電話還沒人接,第二天想起來了打電話給我,我的餐呢……還有人下單時根本不看地址,我接單一看,這地址不對啊,都跨省了……只是,顧客不需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如果訂單超時,受罰的依然是騎手。 作為長期研究外賣騎手職業(yè)困境的社會學學者,孫萍也在一篇研究報告中談到了這種顧客的最高權力。在騎手送餐的過程中,顧客可以洞悉騎手的一切——真實姓名、手機號、準時率、得到過幾次打賞、取餐時間、送餐路線、還有多長時間到達。在訂單進行的過程中,顧客還有權取消訂單。 他們可以看到一切,所有的進程,但我們不知道他們是誰。而且一旦出問題,我們也不能像他們那樣取消訂單。一位騎手對孫萍抱怨道,他還分享了一個自己被取消訂單的經(jīng)歷: 我手里有兩個訂單。一個1.5公里,剩余時間45分鐘;另一個3公里,剩余20分鐘。我先去送了遠的那個。1.5公里的那位顧客生氣了,因為他看到我的GPS經(jīng)過他家卻沒有給他送餐。他很憤怒,取消了訂單,還向平臺投訴了我…… 在《人物》的調(diào)查中,也有騎手講了類似的經(jīng)歷,那天,顧客在接到餐后反問騎手,你不是只送我這一單嗎? 越來越快的送餐速度,評價體系的完全傾斜,在系統(tǒng)的寵溺下,顧客們也變得越來越缺乏耐心。 ![]() 客戶端和騎手端的送達時間不一致 家住上海的井井承認,自己已經(jīng)被慣壞了。他平時工作忙,不會做飯,填飽肚子幾乎全部依賴外賣。他常常在一家距離不遠的輕食店點餐,據(jù)他回憶,過去,從下單到吃進凱撒沙拉里的第一顆小番茄,大約需要45分鐘,為了打發(fā)時間,他通常會在等待的時候看一集45分鐘的電視劇。最近,等待的時間穩(wěn)定在了26分鐘,但前不久有一次,騎手的送餐時間超過了30分鐘,他變得無法忍受,連打了5個電話催單。 2017年,法國研究機構益普索(Ipsos)曾對中國12個省市的消費者進行了不耐煩調(diào)查,結果顯示,移動端技術的發(fā)展讓消費者在各個方面都變得越來越不耐煩,這種現(xiàn)象在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以及年輕群體中越發(fā)顯著,其中,北京地區(qū)的消費者最不耐煩。 面對越來越不耐煩的顧客,騎手們只好想盡各種辦法安撫。 談起這一點,王兵同樣有一肚子的話可說——手里訂單配送時間都差不多的情況下,他會先挑貴的送,因為,單價高的顧客通常更容易發(fā)脾氣,怎么解釋都不聽,突然發(fā)個火兒,就說要退貨。100多塊錢的外賣,我哪有錢天天賠。 還有,要盡量滿足顧客提出的送餐之外的需求,比如買煙買水,或者帶支剃須刀到網(wǎng)吧。有段時間受抖音的影響,總有顧客要求王兵在送餐時畫一只小豬佩奇,不畫就給差評。王兵很生氣,但也不得不畫,買了張牛皮紙,畫了個佩奇,還寫了一句,你是不是傻? 配送,是一種以顧客為中心的社會表演。孫萍在調(diào)查報告中寫道,她將騎手們?nèi)傤櫩?、爭取五星好評的行為稱為情感與情緒勞動,在她看來,這部分的勞動常常被忽視,但它對騎手的折損和消耗,遠大于體力勞動。 在同《人物》的交談中,她提到了那位印象最深的騎手,他三天被偷了兩次車,還被偷了三次電瓶,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他說,平臺要求我們說『祝你用餐愉快』,大家都不認識,我從農(nóng)村來的,之前都是種地,實在不好意思說這個,還有讓人給我打五星什么的,我一個大男人,怎么去說??? 在就SKP事件接受界面新聞采訪時,上海交通大學公共經(jīng)濟與社會政策系副教授沈洋表示,盡管外賣騎手可能擁有月薪過萬的工資,但他們?nèi)蕴幵陔A層不平等中,是在犧牲了時間和健康的條件下賺更多錢的,要做更高強度的工作——包括體力上和情感上的——才能得到更多的工資。 王兵還在繼續(xù)開發(fā)安撫顧客的新招數(shù)——夏天,很多人都會隨餐多點一份杯裝可樂,但今年夏天雨水多,他經(jīng)常因為趕單子摔車,車一摔,可樂基本就沒救了。如果跑回商家再補一份,不僅自己要搭錢,訂單也必然超時。為了避免顧客發(fā)火,他的外賣箱里永遠放著一瓶可樂,如果顧客的可樂灑了,他就找個沒人的地方,把備用可樂灌進原來的紙杯,再把杯口來回擦上幾遍,沒有痕跡。他覺得,這個辦法棒極了。 與此同時,在幾個法律咨詢網(wǎng)站上,也出現(xiàn)了一些惴惴不安的顧客,有人發(fā)帖問,我催單外賣小哥,導致對方車禍,我是否需要承擔法律責任?問題下面,有律師回復:沒有責任。 ![]() 外賣小哥應顧客要求畫的小豬佩奇 圖源網(wǎng)絡 游戲 不久前,美團和餓了么先后公布了2020年第二季度財報。在這一季度,餓了么實現(xiàn)每單盈利轉正,而美團則完成了了22億人民幣的凈利潤,同比增長95.5%,其中,外賣業(yè)務是美團實現(xiàn)盈利的最大功臣。 2020年8月24日,美團股價也再創(chuàng)新高,市值突破2000億美元,成為港股第五大市值公司。 在此次長達半年的調(diào)查中,《人物》接觸到了近30名外賣騎手,他們頻繁提起的一個詞卻是:一毛錢。 一位湖南的美團騎手說,準時率低于98%一單扣一毛錢,低于97%一單扣兩毛錢。這不就是逼著騎手們加快速度嗎?畢竟,一單中的一毛錢對于我們來說,差很多很多的。 一位上海的餓了么騎手說,餓了么單價最低是4.5元,跑得越多,單價越高,有時候多一毛錢都覺得很感人,4塊9和5塊,看著都不一樣。 為了留住這一毛錢,騎手們不僅需要跑得更快,還要跑得更多。 這也是系統(tǒng)希望看到的,因為,在系統(tǒng)中,還藏著的另一個秘密——一個關于等級的游戲。 無論是美團還是餓了么,系統(tǒng)都為騎手設置了積分等級體系——跑的單越多,準時率越高,顧客評價越好,騎手獲得的積分便會越高,積分越高,等級就越高,獎勵收入也會更多——系統(tǒng)還將這種評價體系包裝成了升級打怪的游戲,不同等級的騎手,擁有不同的稱號,以美團為例,這些稱號從低到高分別為普通、青銅、白銀、黃金、鉆石、王者。 一位東南某城市的美團眾包騎手講述了具體的等級設置:一周之內(nèi),完成有效訂單140單,準時率達到97%,將成為白銀騎手,每周可獲得140元的額外獎勵,若完成有效訂單200單,準時率達到97%,則會成為黃金騎手,每周額外獎金220元。在餓了么,單量則直接與配送費掛鉤,每月完成訂單數(shù)在500以內(nèi),每單5元;500到800單,每單5.5元;800到1000單,每單6元……依次類推。而在游戲規(guī)則中,積分將以周或月為單位清零。 在研究報告《訂單與勞動:中國外賣平臺經(jīng)濟視野下的算法與勞動探究》中,孫萍表示,在超時的懲戒之外,系統(tǒng)還用這種游戲化的評估方式,將很多騎手卷進了一個無法停歇的循環(huán),他們希望我們夜以繼日地工作,一位騎手對她說,但他們卻無法脫身,我上個月已經(jīng)是黑金騎士了,如果我想維持,我還需要832點,還有很多活兒要干。 等級越高,騎手們面臨的維持等級的壓力就越大。在孫萍看來,這種游戲化的包裝,不僅具備成癮的可能性,還巧妙地把騎手的自我價值實現(xiàn)與資本管理結合在一起,而游戲化的外衣,則為算法的剝削進行了普遍的、內(nèi)化的、合理的解釋。 ![]() 累癱在路邊的騎手 據(jù)美團公布的《2020年上半年騎手就業(yè)報告》顯示,目前,美團的騎手總數(shù)達到295.2萬人。而餓了么蜂鳥即配官網(wǎng)顯示的騎手數(shù)量則為300萬人。面對近600萬騎手的系統(tǒng)化生存,華中師范大學社會學者鄭廣懷提出了下載勞動的概念。 在調(diào)查報道《武漢市快遞員外賣員群體調(diào)查:平臺工人與下載勞動》中,鄭廣懷團隊對這一概念進行了深入的闡釋—— 騎手們通過下載app進行工作,表面上,這個app只是一個輔佐他們工作的生產(chǎn)工具,但實際上,騎手們下載的則是一套精密的勞動控制模式,在這套模式下,工人原有的主體性被全面塑造乃至取代,他們看似用更自由的方式在工作,但同時卻遭受著更深切的控制。 平臺通過下載勞動創(chuàng)造『平臺工人』。鄭廣懷團隊寫道,而這種勞動模式的特點則為:強吸引、弱契約、高監(jiān)管以及低反抗。 協(xié)助系統(tǒng)完成下載勞動的媒介,則是騎手們自己的手機——作為最重要的勞動工具,在公開報道中,外賣平臺一直在努力幫助送餐的騎手們擺脫手機。 我們就怕騎手路上為了接單出事。2018年4月,在接受36氪采訪時,美團外賣配送算法團隊負責人何仁清特別提到,對于美團而言,最棘手的問題就是如何讓騎手在騎車過程中不要看手機。 為此,美團耗時7個月研發(fā)了內(nèi)置智能語音交互系統(tǒng)的藍牙耳機,據(jù)何仁清介紹,這款耳機防風防水去噪且智能,騎手們只要帶上它,便可通過說話完成所有操作,確保在送餐的過程中擺脫手機。 而現(xiàn)實中,所有與《人物》有過交流的美團騎手,沒有一人收到或使用過這款智能藍牙耳機,也沒有一位騎手能真正擺脫手機。 盡管只體驗了幾天外賣員的生活,曹導仍對那種被手機支配的恐懼心有余悸,就是你導著航,系統(tǒng)這邊還要不停地提醒你說,美團眾包又有新訂單,請及時查詢,然后又跟導航的聲音混在一起,馬上又要超時了,有的顧客會打電話問你到哪兒了,你可能還要邊導航邊接單,再邊接電話跟他解釋為什么超時了……曹導說,那種感覺讓她覺得,每一分鐘都很重要,每天都被追著跑,只能快,更快。 ![]() 被手機支配的外賣騎手 電動車 我們永遠不可能在路上耽誤時間,在路上的時間是最快的。一位餓了么騎手告訴《人物》,另一位美團騎手則表示,一個訂單能夠真正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只有跑在路上的那段時間,除非有個交警跟在屁股后面,說你不能超速不能超速,不然單子多的時候,所有騎手都想著飛起來。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飛都來不及。 此時,能幫助他們的,只有自己騎著的電動車。 在上崗之前,騎手們需要自己解決電動車的問題。通常,配送站都有長期合作的第三方公司,為騎手提供電動車的租賃。為了節(jié)約成本,大多數(shù)騎手會選擇租金在幾百塊的車,而這些車的車況也大多一言難盡——有的沒有后視鏡,有的腳踏板和車頭被膠條纏繞了七八圈,一位騎手說,跑外賣之后,自己變成了電動車修理大師。 如果不想租,有的站點也會引導騎手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買車。 一位成都的美團騎手在站點的要求下,用高出市場價1000元的價格買了一臺不知名品牌的電動車,還有一位騎手表示,自己花了好幾千通過站點購買的電動車,剛跑了沒兩天,電池就壞了。 比起這些花了太多冤枉錢的同行,美團騎手王福貴覺得自己幸運多了。他只不過是在成為騎手的第一天,和電動車的電池一起飛了出去,頭還被卡在了馬路中間的護欄里——那輛車是他通過站點租的,月租金200元,基本就是一堆零件拼拼湊湊攢起來的,沒有車燈,剎車片也被磨沒了,有時候踩剎車,它會往前走,但踩油門時,反而會倒退。 但這都不成問題。摔車的第二天,他花了10塊錢自己裝了一枚腳剎片,跑夜班的時候,他會在嘴里含一個小手電代替車燈,或者把手電用膠條粘在車頭。畢竟,這臺車也是有優(yōu)點的,速度極快,最快能跑到時速65公里。王福貴說。 根據(jù)公安部在2018年發(fā)表的數(shù)據(jù),2013-2017年間,我國共發(fā)生電動自行車肇事致人傷亡的道路交通事故5.62萬起,造成死亡8431人,直接財產(chǎn)損失1.11億元。為了進一步規(guī)范電動車的使用,2019年4月,全國正式實行電動車新國標——根據(jù)規(guī)定,電動車時速不得超過25公里/小時,而一臺符合新國標標準的電動車,至少要賣到1000元以上。 只是,在《人物》此次調(diào)查接觸到的近30名外賣騎手中,無論美團還是餓了么,沒有一人的電動車符合新國標,這些電動車的時速一般都能跑到40公里左右,遠遠超過限速。騎手群和貼吧里,還有很多人交流如何通過改裝,讓新買的電動車解除限速。 做了一年多騎手,那臺破車鬧罷工的頻率越來越高,王福貴有時不得不打車去送餐——好在他所在的西北某縣城面積小,與其騎著罷工的電動車每單都超時,打一輛出租車反倒更實惠,花50塊就能輕輕松松送完十幾單。 后來,為了跑得更快,他還是咬咬牙自己掏錢買了一輛新車,至于之前的那臺破車,不知道又被拆成了多少零件裝在了多少等待出租的電動車上。 無論是騎著舊車還是新車,王福貴的業(yè)績始終排在地區(qū)的前五、前三,但干了沒多久,他還是辭職了,因為無法忍受平臺的拉新要求,美團為了擴張,讓我們上街拉客。每天要拉兩個從沒下過美團app的人注冊,我剛開始還忍著拉了幾天,后來,實在受不了了,就跑了。 ![]() 外賣騎手和他的電動車 微笑行動 在外賣騎手已成最高危職業(yè)成為熱門話題后,系統(tǒng)也做出過努力。 在平臺成立的早期,無論是美團還是餓了么,都有針對騎手的安全培訓,只是大都集中在入職階段,專送和眾包騎手都需要經(jīng)過一個簡單的安全知識測試,才能開始跑單。 對于專送騎手,站長也會時常叮囑安全問題。一位美團站長告訴《人物》,每次做安全培訓,他都會特意放一段自己做的小視頻,全是電動車車禍事故集錦,讓300多號騎手圍著看,看完之后,他還會語重心長一番,我知道你們很急,逆行也不可避免,但麻煩多看看路。這也是另一位餓了么配送站站長的心聲,說再多遍,騎手們心里裝的都還是時間第一,有時候也不是很珍惜自己,終歸還是怕超時。 后來,隨著外賣騎手交通事故率不斷增高,為了進一步提升騎手的安全意識,外賣平臺也想了一些辦法,例如請交警去站點講課,或者組織騎手去交警隊考試……美團還為騎手們設計了一對袋鼠造型的黃色耳朵,這些耳朵上大都寫著與速度、安全有關的口號。最常見的耳朵上,正面寫著送餐再忙,安全不忘,背面寫著美團外賣,送啥都快——但在現(xiàn)實中,這兩者依然很難兼得,多數(shù)騎手都不愿意戴上這對耳朵,因為太麻煩了,一位騎手告訴《人物》,只要速度一快,耳朵就會被風吹掉。 ![]() 美團袋鼠造型的黃色耳朵 為了安全,系統(tǒng)還被植入了一項新功能——在騎手上線之后,不定時隨機彈出安全教育視頻。 經(jīng)常跑著跑著就被限制接單了,必須立刻停車看,看完接單系統(tǒng)才恢復正常。湖南的美團騎手阿斗說,一次送餐高峰期,他不得不停車在路邊觀看突然彈出的安全教育視頻,結果被一輛飛馳的自行車撞倒,腳踝扭傷,被迫休息。 每天都生活在超時的恐懼中,還要時不時在送餐路上觀看安全教育視頻,對此,騎手們大多都揣著不滿。但有時,他們也會慶幸,自己手機中彈出的是安全教育視頻,而不是另一個更要命的驚喜——微笑行動。 2017年6月左右,美團開始實施微笑行動。這是一項系統(tǒng)的抽查舉措,同樣是不定時、隨機的模式,被抽到的騎手也需要立即停車,然后拍攝從胸部到頭頂?shù)恼掌?,并保證面部清晰,展現(xiàn)頭盔、工服、工牌——這一切,需要在5分鐘之內(nèi)完成,如果沒有及時上傳照片,或者照片內(nèi)容不合格,系統(tǒng)都有可能判定審核失敗,騎手們將會面臨少則300元,多則1000元的罰款,還有可能被封號三天或永遠封號。 自從微笑行動上線,它就變成了美團騎手們心中的玄學。 關于它出現(xiàn)的時刻,每位美團騎手的答案都不同——在爬樓的時候,在等電梯的時候,在等餐的時候,在爆單的時候…… 令阿斗最難忘的一次微笑行動,出現(xiàn)在大暴雨爆單的時候。那天,他穿著雨衣,路都看不太清楚,還需要把車停在路邊,把雨衣脫下來,露出工牌和衣服,拍一張照片。同站點的另一位騎手因為手機在口袋里沒有聽到提示音,最終被罰款400元。 同樣是雨天,今年2月,江西南昌的一位腦癱騎手因為沒來得及拍照,導致賬號被封,好在事件的相關視頻在抖音上引發(fā)了廣泛關注,在收到無數(shù)網(wǎng)友反饋后,美團官方迅速解封了他的賬號。 ![]() 錯過了微笑行動的南昌騎手 但并不是每一位騎手都能獲得這樣的特殊對待。 在美團騎手群和貼吧里,每天都有人重復同一個話題——我的照片明明符合要求,但卻被判定審核失敗,向客服申訴得到的結果是,系統(tǒng)原因,無法解封。我們的聲音永遠抵達不了上層。一位騎手抱怨道。 與此同時,一些并不符合要求的照片卻通過了審核。一位深圳騎手透露,自己被封號后一直用妻子的賬號登陸跑單,但自己的照片也能順利通過微笑行動的審核。還有的騎手會提前存好一張別人的自拍,也照樣通過了審核。 疫情之后,佩戴口罩也成為了微笑行動的檢測項目,一位湖北騎手說,自己的口罩被雨水打濕了,還沒有來得及更換,系統(tǒng)審核不通過,賬號被停止接單。而另一位廣東騎手拍了一張用手捂住嘴巴的照片,卻順利通過了。 去年冬天,在內(nèi)蒙古海拉爾,一位美團騎手在送餐途中被抽中,零下30℃的氣溫中,他只能把車停在路邊,脫下所有的防寒衣物,露出美團制服和頭盔,在5分鐘之內(nèi)拍照并上傳——在《人物》接觸到的美團騎手中,對于微笑行動,他們的評價大多是——可怕的、沒有感情的、耽誤工夫的。 餓了么也有類似的檢測行動,取名藍色風暴,不同的是,藍色風暴給騎手的時間是15分鐘,罰款力度也相對較小,大多在5元到30元之間——《人物》在2019年進行調(diào)查時,并沒有餓了么騎手抱怨過此項檢測行動。 只是,好景不長,一則最新的消息是——據(jù)餓了么騎手透露,為了全面追趕美團,今年,餓了么藍色風暴的檢測時間也從15分鐘縮短到了5分鐘。 ![]() 騎手群討論微笑行動 五星好評 隨著外賣騎手違章率和事故率越來越高,交警也從局外人變成了與系統(tǒng)有關的人。 熊崇君是一名深圳交警,做了近10年的交通節(jié)目外景主持,因多段執(zhí)法視頻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走紅,成為網(wǎng)紅交警,人稱深圳熊警官。去年夏天,因為罰兩位逆行的美團騎手寫檢查并大聲朗讀,熊警官制造了一次熱搜——#你的外賣員沒到可能在寫檢討#,有網(wǎng)友評論,熊警官太溫柔,罰得太輕了。 事實上,近兩年內(nèi),全國各地的交管部門出臺了各種針對外賣騎手的交通處罰政策。 在上海浦東,外賣騎手們被交警部門要求穿上印有個人專屬編號的電子馬甲,同時,一人一張外賣騎手交通文明記分卡,每張卡36分。執(zhí)勤交警與監(jiān)控探頭同時執(zhí)法,不穿馬甲扣12分,駕駛未登記備案電動車扣12分,闖紅燈扣6分,逆行扣3分,在機動車道騎行扣3分,在人行道騎行扣3分……36分扣完后,騎手會面臨直接永久封號或被公司開除——上海浦東也是全國首個執(zhí)行騎手電子馬甲政策的地區(qū)。 河北邢臺、廣東深圳等地也先后學習上海,引入了文明積分卡制度;青島則開展了違法外賣騎手黑名單制度;在江蘇,外賣騎手交通違法1次停工1天,南京交管部門還會給二次違法的外賣騎手開展學習日。 ![]() 民警向騎手講解DS騎手記分小程序的使用方法 只是,在超時的巨大威懾力之下,這些舉措收效甚微。 2019年12月和2020年5月,《人物》分別兩次前往上海浦東陸家嘴地區(qū),實地觀察外賣騎手穿戴電子馬甲的情況。根據(jù)一小時內(nèi)通過世紀大道的騎手數(shù)量統(tǒng)計,白天,由于執(zhí)勤交警多,這一區(qū)域內(nèi)穿電子馬甲的騎手比例可以達到70%以上。只是,即便穿著馬甲,依然有騎手會選擇違章。 這是騎手們精心計算過的結果。白天交警多,不穿馬甲容易被抓,一扣就是12分,但如果穿著馬甲違章被拍,闖紅燈、逆行都是小分啦。 而進入夜晚后,騎手們穿馬甲的比例會大幅下降,原因很簡單,交警下班了。 作為執(zhí)法者,包括熊警官在內(nèi)的很多交警心情復雜,他們是目睹外賣騎手交通違章最多的人,有時,也很理解騎手的處境。 熊警官告訴《人物》,他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外賣騎手的車禍現(xiàn)場,翻車的,撞車的,撞人的,被撞的……據(jù)他觀察,所有騎手摔倒后的第一反應,都是趕緊爬起來,去看外賣灑沒灑,然后打電話給客人解釋,沒有人在乎自己。 這讓他更非常理解騎手們的不易。熊警官說,他經(jīng)常和外賣騎手聊天,發(fā)現(xiàn)這個群體的想法很簡單,就想著不超時,不被顧客差評,不太把自己放在心上,人身安全永遠都不是他們的重點,如何準時地把餐送到顧客手上,才是他們的重點。 作為一名一線交警,在熊警官看來,造成這一切的,是外賣平臺之間的激烈競爭,同時,也暴露了很多城市非機動車道不足的問題。公司之間競爭導致送餐時間縮短,騎手越來越緊張,一邊是超時,一邊是違法,他們必須選擇一條路走。 因此,每當遇到騎手違章,在執(zhí)法的同時,有些交警也會表達體諒,罰騎手寫檢查的那天,熊警官就特意叮囑對方去樹蔭下寫,而很多交警還需要幫騎手們?nèi)ニ筒汀?/p> 公開新聞報道中,類似的事件,不勝枚舉。 今年3月25日,一位浙江桐鄉(xiāng)的外賣騎手因逆行被交警攔下,被罰站在路口參與交通勸導。他告訴交警,自己剛接了一個訂單,還沒來得及取餐,如果超時就要被扣錢。最終,交警委托一名輔警騎著騎手的電動車去送餐,一路上,那輛電動車熄火3次,終于到了顧客家樓下,輔警一低頭,餐打翻了。 好在這種狀況并不常出現(xiàn),大部分交警還是順利地完成了送餐任務—— 4月16日,江西南昌,一位美團外賣騎手急著送餐連續(xù)三次違章,被交警攔下來接受處罰;6月初,浙江溫州,一名餓了么騎手違規(guī)駕駛摩托車被查扣;6月29日,廣東東莞交警在執(zhí)法時,發(fā)現(xiàn)一名美團騎手摩托車未懸掛機動車號牌,隨即將車當場查扣——這些騎手未能送完的訂單,都由交警或輔警幫忙送達。 送餐完成后,幾乎所有的送餐交警還會做同一件事——對點餐的顧客說:祝你用餐愉快,麻煩給一個五星好評。 ![]() 交警幫助騎手完成送餐任務 圖源搜狐視頻 最后一道屏障 在《人物》此次調(diào)查接觸到的所有外賣騎手中,石沉是個獨特的存在。因為寧愿扣錢也不想玩命,他堅稱自己在一年多的騎手生涯中,從未闖過紅燈,也絕不逆行,每天送餐,制服和頭盔都穿戴整齊。 但他依然遭遇了車禍。2019年7月的某天晚上,他送餐時被一輛小客車撞倒,右腳腳踝骨折,交警到達后判定對方全責。被送去醫(yī)院后,車主負擔了包括手術在內(nèi)的全部醫(yī)療費用。 作為專送騎手,站點每個月都會從石沉的工資中扣除106元保險費,這其中包含意外險,正常情況下,石沉還可以獲得這筆賠付。但當他出院后聯(lián)系站點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騎手賬號已經(jīng)被刪除。 對此,站點給出的理由是,他因住院手術長時間不能跑單,上崗率不達標,已被系統(tǒng)刪號——隨著騎手賬號一同消失的,還有賬號上的保險繳納記錄,沒有記錄,他也法找保險公司理賠。為了找回記錄,他試圖通過站點與美團溝通,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踢出了站點群。 在外賣騎手群體中,石沉的遭遇并非個案——在系統(tǒng)中,保險是騎手們能獲得的唯一也是最后一道安全保障,但《人物》在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大量的騎手在遇到交通事故后,都無法順利獲得理賠。 按照外賣平臺的設計,專送騎手的保險由站點按月扣除,具體金額也由站點決定;眾包騎手的保險則按天扣除,每天3元,保障時間從騎手當天第一次接單到當日24時,如果此時騎手還在送餐,保險時間最多可延長一個半小時。 在社會學者鄭廣懷看來,這種勞動保障體系,其實是外賣平臺對于自身責任的一種巧妙轉嫁。 今年五一勞動節(jié)期間接受界面文化專訪時,鄭廣懷將外賣平臺形容為甩手掌柜,平臺將派送業(yè)務承包給外包公司,解除了(與工人)直接的雇傭關系。保險問題由工人購買意外傷害險,工人發(fā)生交通事故,平臺則可以推給保險公司。鄭廣懷說,在這種轉嫁之中,模糊的勞動關系也使工人們維護權益變得更加困難。 孫萍也在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如果是小剮小蹭,她接觸到的大部分外賣騎手都會選擇自己忍受。他們中很多人跟我反饋說,那個申請流程特別復雜,特別麻煩,他們寧愿自己承受,也不愿意去走那一套復雜的流程。 ![]() 騎手在騎手社區(qū)講述自己發(fā)生車禍 只是,一旦事故超出小剮小蹭的范圍,石沉的故事就會一再上演。 一位在餓了么跑眾包的騎手告訴《人物》,他在送餐中出了交通事故,把行人撞進了醫(yī)院,保險公司拖延了一年還沒賠償,最后,他借了網(wǎng)貸墊付醫(yī)療費; 一位宿遷騎手則在入職美團時,被站長要求填寫自愿放棄保險合同保證書。他感到不解,站長告訴他:騎手是最高危的職業(yè),每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我們這兒無人敢?!@種狀況也并非個案,曾做過美團配送站站長的金壯壯說,眾包騎手的保險直接通過app繳納,是必選項,而專送騎手的保險則由站點繳納,很多站點因為怕麻煩,就沒有給騎手上保險。 權益無法得到保障的,還有被外賣騎手撞傷的行人。 去年4月,林偉在回家路上被一位美團騎手撞倒,左腿骨折,當天是這位騎手第一天上班,站點負責人表示,保險還沒來得及買,以及,此事也與站點無關,我們只讓騎手送外賣,可沒讓他去撞人啊。這位負責人說。 數(shù)次溝通后,站點拿出的處理意見是:可以幫忙說服騎手分期支付醫(yī)療費、營養(yǎng)費。 最后,這件事的解決依靠的是關系——林偉的公司領導認識美團的某位高層,在高層的施壓下,站點最終同意支付醫(yī)療費用。 社交平臺上,一位美團騎手維權的帖子下,一位網(wǎng)友留言道:外賣員幫美團跑出了單量、跑出了市值,但美團,一個靠外賣業(yè)務做大的公司,卻不會給任何一位外賣員提供正式的勞動雇傭合同。 車禍過去一年后,石沉的騎手賬號仍然沒有恢復,他也沒能獲得那筆意外險的賠償。他告訴《人物》, 我決定離開這個行業(yè),不再回來了。而那些還在路上拼命搶時間的騎手,則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禱——曾在路口目睹過同行當場喪命的美團騎手魏萊,在自己的網(wǎng)絡日記中寫道,愿天下騎手都能平安回家。 ![]() 無限游戲 在發(fā)布外賣騎手體驗視頻時,曹導正在自駕環(huán)中國拍攝新的作品,在前往西藏無人區(qū)的路上,跟《人物》回憶起自己做騎手的那幾天,她仍感覺窒息。 作為系統(tǒng)的短期體驗者,曹導提出了一個建議:可以讓外賣平臺所有的產(chǎn)品經(jīng)理和算法工程師都去當一個月騎手,這樣。他們才會知道這個系統(tǒng)對人的壓迫有多么嚴重。 在一篇講述美團系統(tǒng)如何將配送時間縮短至28分鐘的報道下,一位騎手也提出了相同的建議:要不你們親自來一線送個三兩天試試?看看不闖紅燈、不逆行、不狂飆,你的28分鐘怎么送。 某種程度上,這種建議與數(shù)據(jù)社會學家尼克·西弗不謀而合。 西弗曾提出過算法文化的概念。在他看來,算法不僅由理性的程序形成,還由制度、人類、交叉環(huán)境和在普通文化生活中獲得的粗糙-現(xiàn)成的理解形成。他認為,算法是由人類的集體實踐組成的,并建議,研究者應該人類學地探索算法。 作為學者,孫萍完全認同西弗的觀點,但現(xiàn)實中的算法,依然更多地建立在數(shù)字邏輯的基礎上。 加強程序員的培訓和價值導向很重要。但目前國內(nèi)的情況是,程序員大部分都是理工的直線性思維,很少有社會科學的這種思維,所以,他們對于公平和價值的這些問題,理念上都比較欠缺。 在調(diào)研的過程中,孫萍也與一些參與算法的程序員有過交流,她發(fā)現(xiàn),程序員們有自己的邏輯,也會考慮到各種突發(fā)事件,但是,程序員只是執(zhí)行者,并不是規(guī)則的制定者,規(guī)則的制定者是外賣平臺,而程序員也只是在履行平臺的決定。 本次調(diào)查中,《人物》也多次嘗試聯(lián)系外賣平臺的算法團隊,但對方均以公司要求之名拒絕討論系統(tǒng)的話題,這是公司機密,一位美團的算法工程師表示。 孫萍說,單項話語權是目前這套算法最大的問題。而在整個系統(tǒng)中,最無解的部分在于,在讓騎手們越跑越快的推手中,也包括騎手自己。 這是一個更大、也更不可見的游戲——外賣員每跑一單的任何數(shù)據(jù)都會被上傳到平臺的云數(shù)據(jù)里,作為大數(shù)據(jù)的一部分。孫萍說,系統(tǒng)要求騎手越跑越快,而騎手們在超時的懲戒面前,也會盡力去滿足系統(tǒng)的要求,外賣員的勞動越來越快,也變相幫助系統(tǒng)增加了越來越多的『短時長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是算法的基礎,它會去訓練算法,當算法發(fā)現(xiàn)原來大家都越來越快,它也會再次加速。 在孫萍看來,外賣騎手在送餐過程中產(chǎn)生的數(shù)據(jù)依然存在所有權爭議問題,但騎手們?nèi)栽趭^力奔跑。據(jù)美團最新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2020年上半年,遍布在全國2800個縣市區(qū)的騎手不顧疫情、不分晝夜,將餐、菜、藥等生活必需品及時送到了超過4億的用戶手中。 美團市值突破2000億美元的新聞發(fā)布后,一片驚嘆聲中,有人再次提及王興對速度的迷戀,還有他曾提起過的那本對自己影響很大的書——《有限和無限的游戲》,在這本書中,紐約大學宗教歷史系教授詹姆斯·卡斯將世界上的游戲分為兩種類型:有限的游戲和無限的游戲,前者的目的在于贏得勝利,而后者則旨在讓游戲永遠進行下去。 系統(tǒng)仍在運轉,游戲還在繼續(xù),只是,騎手們對自己在這場無限游戲中的身份,幾乎一無所知。他們?nèi)栽陲w奔,為了一個更好生活的可能。 ![]()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騎手皆為化名) 參考資料 1. 文森特·莫斯可《數(shù)字勞工與下一代互聯(lián)網(wǎng)》 2. 鄭廣懷等《“平臺工人”與“下載勞動”:武漢市快遞員和送餐員的群體特征與勞動過程》 3. 孫萍《“算法邏輯”下的數(shù)字勞動——一項對平臺經(jīng)濟下外賣送餐員的研究》 4. 孫萍《如何理解算法的物質屬性——基于平臺經(jīng)濟和數(shù)字勞動的物質性研究》 5. 孫萍《訂單與勞動:中國外賣平臺經(jīng)濟視野下的算法與勞動探究》 6. 姚建華《零工經(jīng)濟中數(shù)字勞工的困境與對策》 7. 盧泰宏 楊曉燕《消費者行為學:中國消費者透視》 8. 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 9. 潘仁杰《透析數(shù)字時代的科技迷思——傳播政治經(jīng)濟學家文森特·莫斯可教授訪談錄》 10.汪佩潔《算法時代的勞動社會學——評Alex Rosenblat《優(yōu)步的世界:算法是如何改寫工作規(guī)則的》》 11. 界面新聞 林子人《專訪社會學者沈洋:服務業(yè)男女工人以不同方式處于劣勢,性別階層戶口不平等彼此交織》 12. 丁曉東《平臺革命、零工經(jīng)濟與勞動法的新思維》 13. 陳龍《游戲、權力分配與技術:平臺企業(yè)管理策略研究——以某外賣平臺的騎手管理為例》 14. 蜂鳥配送 《2018外賣騎手群體洞察報告》 15. 比達咨詢 《2018年第1季度中國即時配送市場研究報告》 16. 中國物流與采購聯(lián)合會和美團點評 《2018中國即時配送行業(yè)發(fā)展報告》 17. 聯(lián)商網(wǎng)零售研究中心《2019即時配送發(fā)展報告》 18. DCCI互聯(lián)網(wǎng)數(shù)據(jù)中心《網(wǎng)絡外賣服務市場發(fā)展研究報告》 19. 極光大數(shù)據(jù) 《2019外賣行業(yè)下沉市場分析報告》 20. 點我達營創(chuàng)實驗室《2019眾包騎手生存真相報告》 21. 媒報告《2019中國即時配送市場研究報告》 22. Trustdata 《2019年上半年中國外賣行業(yè)發(fā)展分析報告》 23. 美團研究院《2019年及2020年疫情期間美團騎手就業(yè)報告》 24. 美團研究院《2019年及2020年上半年中國外賣產(chǎn)業(yè)發(fā)展報告》 25. Fastdata極數(shù)《2020年1-4月中國本地生活外賣行業(yè)發(fā)展分析報告》 26. 美團技術團隊《即時配送的訂單分配策略:從建模和優(yōu)化》 27. 美團技術團隊《美團智能配送系統(tǒng)的運籌優(yōu)化實戰(zhàn)》 28. 美團技術團隊《配送交付時間輕量級預估實踐》 29. 美團研究院中國飯店協(xié)會《中國外賣產(chǎn)業(yè)調(diào)查研究報告(2019年前三季度)》 30. 雷鋒網(wǎng) AI 研習社《專訪美團點評 AI 技術團隊負責人何仁清:全球規(guī)模最大的智能配送調(diào)度系統(tǒng)是如何建成的》 本文來自人物,作者賴祐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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