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涉居筆記
李曉東（東方木）
想來古人是很聰明、很浪漫的，即便盛夏酷暑的時(shí)節(jié)，他們也會(huì)想出各種方式來祛煩解暑，比如巧用花香也是古人的消夏方式之一。
明末清初的李漁在《芙蕖》中說：“在荷花香氣中乘涼，涼氣隨它而生?！毕奶炜梢孕嶂逵牡南慊▉怼氨苁睢?，睡眠時(shí)有花香彌漫床榻，這是怎樣的快意人生。明人高濂在《遵生八箋》中寫道：“床頭小幾一，上置古銅花尊或哥窯定窯瓶一，花時(shí)則插花盈瓶，以集香氣?！?李漁深有體會(huì)地中說：“殊不知白晝聞香，不若黃昏嗅味。白晝聞香，其香僅在口鼻。黃昏嗅味，其味直入夢(mèng)魂。”
盛夏里，古人的床帳中常備的是茉莉和素馨。茉莉花色白若雪，似有寒涼之氣溢出，其香既烈且清，可醒腦安神。宋人劉克莊有詩曰：“一卉能熏一室香，炎天猶覺玉肌涼。野人不敢煩天女，自折瓊枝置枕旁?！敝劣谒剀埃ㄏ闱逖?，可驅(qū)除因暑熱而衍生的煩躁。清代屈大均說：“以（素馨毬）掛復(fù)斗帳中，雖盛夏能除炎熱，枕簟為之生涼。”劉克莊亦有詞曰：“目力已茫茫?？p菊為囊。論衡何必帳中藏。卻愛素馨清鼻觀，采伴禪床?！彼剀爸汊饲咝模瑢⒑`的素馨花裹在紗囊或絹囊里，置于床榻一隅，須臾，幽香入夢(mèng)清。
李漁在《閑情寄偶》中說：“即使群芳偶缺，萬卉將窮，又有爐內(nèi)龍涎、盤中佛手與木瓜、香楠等物可以相繼。”果香與花香一樣，亦能表達(dá)寧靜安詳?shù)那榫w，有助于盛夏的睡眠，比如佛手、木瓜、柑橘、金桔、青柚、香櫞、橙子等，均可薰帳透香，以祛炎夏之暑氣。
相對(duì)于古人，現(xiàn)代人消暑的方式就遜色多了?？照{(diào)是扼殺詩情畫意的罪魁，而現(xiàn)代人的忙碌、逐利和焦慮也使得消暑的方式變得簡單且索然無趣。那天一大早，我便走出家門，趨而東向。朝陽還未出現(xiàn)，天地間別有一種淡淡的清亮，這是昊昊的穹光。田野里活躍著窸窸窣窣的聲音，摻雜著各種生物的氣息。草叢在骨子里一直追求自由自在的活法，毫無束縛感的野草襯托著我的拘謹(jǐn)和多慮。
這片田野離日涉居最近，幾乎每天，我都要走近它，以尋找那些不確定的事物和無解的真諦，特別是在我迷茫的時(shí)候。
田間有一條灰白的土路，凹凸著干硬的車轍，匍匐至麥田的深處。高大的構(gòu)樹和榆樹立在道旁，重疊的枝葉擋住了我的去路。菜地將夏天的風(fēng)景變得世俗起來，萵苣的葉子肥大敦厚，芋頭的葉子亭亭若荷葉，莧菜的葉子紫綠相間，小青菜的葉子上點(diǎn)綴著蟲洞，絲瓜已爬架黃花點(diǎn)點(diǎn)，辣椒不分青紅掛在碧葉下。我聞到了夏天的味道，泥土混合了草葉和菜葉沁人心脾的芬芳。
各種鳥聒噪著銜來早晨，在曠野之中驚飛亂竄。夏天的鳥就是這樣的任性和耍酷，一會(huì)兒跌入草叢，一會(huì)兒沖向天空，一會(huì)兒立于枝頭，一會(huì)兒探進(jìn)菜畦。勁俊輕快的翅膀在我的耳邊扇過，將晨風(fēng)卷過來，又裹了去，拋向田野。一切都顫動(dòng)起來，絲絲作響。我聽到了夏天的聲音，青空的呢喃與萬物的悸動(dòng)。
仿佛讀懂了夏日的暗語，從田野回折而西，我又往不遠(yuǎn)處的街頭地?cái)偅迫欢?。那個(gè)路邊菜攤也是我每天早晨必去的所在，早上七點(diǎn)鐘之前，那里浸滿市井之俗氣，各種菜攤一字兒排開，蔬菜沾著夏日早晨的露水和泥塵。攤主皆是附近的菜農(nóng)，長相和衣著讓人想起曾經(jīng)的年代，但菜是特別新鮮且原生態(tài)的，黃瓜大多清癯且曲卷著，黛綠中透著黃白；粉紅色的蕃茄捏上去軟綿綿的，蒂部是青綠色的；白蘿卜和胡蘿卜都粘著泥巴且大小長短不一。我喜歡吃魚，野生河魚每天都有得賣，像菩薩魚、赤眼鱒、馬口魚、藍(lán)刀魚、鳑鲏?mèng)~，有時(shí)還有虎頭鯊，每天都是打啊搶的買。拎著幾條馬口魚，踱至日涉居。早晨已經(jīng)向我辭別，太陽攜著氣溫一起升騰，鳳城炎熱起來了。但我受了洗禮一般，并不覺得炎熱。此刻，該泡上一杯綠茶，以敬踽踽而去的早晨。
花圃又將接受盛夏的“烤”驗(yàn)，但在昨天傍晚，我已經(jīng)給它們澆過水。端起茶杯，隱入書房。我開始看書。
看書也是消夏的極好的方式?！端募咀x書歌》里說：“夏讀書，日正長，打開書，喜洋洋。田野勤耕桑麻秀，燈下苦讀聲朗朗。荷花池畔風(fēng)光好，芭蕉樹下氣候涼?！蹦拘佬酪韵驑s，泉涓涓而始流，讀書消夏，最與自然相融合，而閱讀的靈感也像夏天的雨，說來就來。一書在手，白紙黑字，紙墨幽香，人浸濡其中，身心油然而生一種充盈而空靈的快感。你可以品味周作人的清沖平淡，胡適的機(jī)智幽默，梁實(shí)秋的細(xì)膩質(zhì)樸，豐子愷的恬淡有味，張愛玲的雅韻飄逸，老舍的俚而不俗，魯迅的犀利，季羨林的駘蕩，賈平凹的匠心，余秋雨的博學(xué)，海明威的冷峻，雨果的浪漫，狄更斯的潑辣，伏爾泰的詠嘆……讀到妙處，忘乎所以，對(duì)氣溫的敏感度變得遲鈍，遂不覺炎熱，且一絲清涼自心底涌起，心靈仿佛鋪上了一襲青軟的茵席。
清代胤禛有《深柳讀書堂消夏》詩，其詩曰：“麴塵綠染萬條絲，窣地濃陰暑暗移。旋漬霜毫鋪玉版，細(xì)研荷露寫新詩。一天月色畫圖古，兩部蛙聲鼓吹奇。瀟灑樓臺(tái)臨碧水，夜深倒影靜垂垂?！毕娜兆x書作詩，有煙柳疊翠，有芰荷飐風(fēng)，有月色瀉涼，有蛙聲鼓吹，有碧水逶迤，豈不快哉！
暑氣正濃，內(nèi)心清涼如許。沉浸在書里的那顆心，卻靜安如瓷，清婉若玉。品茗也是消夏的極好的方式。草木總能預(yù)先獲悉季節(jié)的風(fēng)聲，世間風(fēng)物都能在盛夏時(shí)節(jié)得到淋漓酣暢的表達(dá)。茶，是盛夏的寵物。
北宋梅堯臣有《中伏日妙覺寺避暑》詩，詩曰：“高樹秋聲早，長廊暑氣微。不須河朔飲，煮茗自忘歸?！笔⑾牡纳街校屣L(fēng)繞屋，禪房蔥蘢，曲徑幽深，棲于此地避暑品茗，竟樂而忘返也。宋代晁補(bǔ)之在《和答曾敬之秘書見招能賦堂烹茶二首》中說：“一碗分來百越春，玉溪小暑卻宜人。紅塵它日同回首，能賦堂中偶坐身?！遍e云野鶴般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令人神往。明代易震吉在《小暑》中說：“小暑啜瓜瓤。粗葛衣裳。炎蒸窗牖氣初剛。無計(jì)遣茲長晝也，茗碗爐香。深院一垂楊。又鬧鳴螀（jiang，古書上指 一種蟬）。簿書堆案使人忙。何不歸與湖水上，做個(gè)漁郎?！敝笠粔夭?，爐碗都沾染了淡淡的茶香，可以清涼一夏了。
夏日品茗似乎更講究茶器之韻，因?yàn)檠谉岷弯釢駮?huì)模糊的心智，疲憊人的眼眉，有爾雅茶器的親近，絕不打擾的陪伴，會(huì)讓人產(chǎn)生靜穆而閑適的品茗情緒。好茶器亦可載道，器載茶的清韻，茶因器而靜雅。好器與好茶的相遇，猶高山流水遇知音，是品茗的福分。唐代柳宗元在《夏晝偶作》一詩中說：“南州潺暑醉如酒，隱幾熟眠開心牖。日午獨(dú)覺無余聲，山童隔竹敲茶臼?！辈杈?，是碾茶的器具，茶人皆不俗，哪怕是尋常的茶臼，也能讓茶人為之心動(dòng)，午后聞臼尋茶，消了幾分暑氣，得了十分涼意。
細(xì)品一杯清茗，靜對(duì)一爐幽香，偷得浮生半日閑，心與茶的芳蹤裊裊婷婷，相依而行。再有半葉青荷，一泓碧水，數(shù)枚微石，幾叢翠微，又有竹藤棕葛等自然之物襯之。風(fēng)輕云淡的時(shí)刻，只想靜心品茗，以養(yǎng)性消暑并祈歲月無恙。
一葉之微，一器之韻，一水之融，一夏之清，一世之情。歲月一直眷顧著古老的鳳城，祥泰之州仿佛得了神靈之護(hù)佑，吉祥如意了兩千多年。
其實(shí)，鳳城消夏的好去處并不少。比如，你可以在濃陰蔽日的東城河岸以濯湯湯流水，在浮香繞曲的天德湖荷塘以觀碧圓自潔，在煙嵐青霄的鍋巴山巔以瞰鳳城秀色，在樓臺(tái)亭榭的桃園以攬畫舫漾波，在文昌水秀的三水灣以瞻粉墻黛瓦，在蓊郁成林的柳園以享幽情閑趣，在迂回曲折的古稻河兩岸以眺槳聲橋影。至于籬落無人，蟬噪垂楊，芭蕉分綠，風(fēng)生麥氣，雨肥梅子，竹露滴清，石榴透簾，風(fēng)老鶯雛，呦呦蟲鳴，也都是消夏的妙境。
不過，我更喜歡在鳳城的深處消夏。
石人頭巷的中段，拐向東，便是一條不規(guī)則的小徑。小徑的南側(cè)孤坐一口老井，井欄若鼓，鐫有瑞獸和仙鶴組成的圖案，井壁上鋪滿了青苔；欄上殘留著深深的勒痕，那是歲月留下的痕跡；老井旁植有雜木數(shù)棵，大片綠陰圍成一把巨大的綠傘，遮住了井上的天空；離老井很近的圍墻上爬滿了絲瓜藤，絲瓜肥大無人摘；墻腳蒿草萋萋，蔓延至幽徑；零星的閑花隱在草叢里，靜穆不語。由老井再向東，踱上數(shù)十步，便見一株蒼老的葡萄樹倚墻而立，錯(cuò)亂的虬藤橫跨在幽徑南北的墻頭上，串串玲瓏剔透的綠葡萄掛在枝葉下；從葡萄架下走過，伸手便可以摘到葡萄；低矮的風(fēng)穿過茂密的枝葉，送來葡萄的縷縷鮮香；葡萄架下只漏下幾點(diǎn)斑駁的陽光，像透明的花瓣。再往東走上十來步，便可遇見一戶人家，院門兩側(cè)養(yǎng)著一對(duì)高約一尺的獅子石墩，石墩呈青灰色，獅子頭油滑透亮；石墩的正面飾以蝙蝠和蓮花的圖案。又有一株高大的老槐樹斜出于院墻外，濃陰蔽日，微風(fēng)游動(dòng)，枝葉婆娑，已經(jīng)墜落的槐花清香掃地。一只大花貓?jiān)诶匣睒湎论橎?，一只小黑狗在小徑的東頭玩耍，蝴蝶或蜜蜂在枝葉間輕嗅殘香，蟬在樹枝上叫著夏天，麻雀在屋檐下梳理著寂寞。
這條幽徑實(shí)在是消夏的好去處，若能掇一爬爬凳，或置一竹躺椅，泡壺老茶，手執(zhí)芭蕉扇，便可逍遙于溽夏了。另一個(gè)好去處安排在東玉帶河的西岸。此處北鄰筆潁樓，南眺望海樓，雖隱于尋常巷陌，卻是老城區(qū)難得的一隅清涼。這里原是老居民區(qū)的一處空地，從上個(gè)世紀(jì)八十年代開始，就被種上了枇杷樹和柿子樹。如今，這一小片果樹林已經(jīng)成為周邊居民夏日納涼的好所在。
五六月份，枇杷熟了。寒初榮橘柚，夏首薦枇杷，枇杷樹上垂下一簇簇金黃色的果實(shí)，挨挨擠擠的。宋代戴敏有詩曰：“乳鴨池塘水淺深，熟梅天氣半晴陰。東園載酒西園醉，摘盡枇杷一樹金?！泵鞔鷹罨嘤性娫唬骸凹?xì)雨茸茸濕楝花，南風(fēng)樹樹熟枇杷。徐行不記山深淺，一路鶯花送到家。”明代浦瑾亦有詩句曰：“雨熟枇杷樹樹香，綠陰如水晝生涼?！辫凌藰涫菍こ０傩占易钇毡榈募楣麡洌笳鞫嘧佣喔?；又因其枝葉肥大，四季常青，兼具遮陰避暑之效。
柿子樹也是吉祥果樹。《詩經(jīng)·爾雅》中說，柿子有七德：“一壽，二多陰，三無鳥窠，四無蟲蛀，五霜葉窠玩，六嘉實(shí)可啖，七落葉肥大可以臨書。 ”因"柿"“事”諧音，古人便賦予多種喜慶吉祥的象征意義，如"四世同堂"、"事事安順"、"事事清白"等。柿子樹的葉子油光肥厚，顏色深綠，五六月份的柿子只有鈕扣那么大，碧青碧青的。唐代白居易有詩句曰：“況當(dāng)好時(shí)節(jié)，雨后清和天。柿樹綠陰合，王家庭院寬?！碧拼鷱V宣有詩句曰：“當(dāng)夏陰涵綠，臨秋色變紅。”宋代張九成亦有詩句曰：“茲山余初來，掩冉柿葉青。相去未三月，柿花亦已零。”葉綠果青的柿子樹，同樣賜予炎炎盛夏以一片輕涼。
枇杷樹和柿子樹將此地圍成一個(gè)巨大的綠棚，樹陰下擺了一張破舊的八仙桌，幾張缺胳膊少腿的椅凳，還有一張舊沙發(fā)。幾乎每天下午，都有人聚在樹下打牌或閑聊。沒有茶道，只有自帶的茶水；嫌熱的話，索性搖著碩大的芭蕉扇。地面是泥土，不硬不軟，不干不濕，似有涼意，打個(gè)赤腳，踩在上面，腳板底竟然不臟。（待續(x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