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代書畫收藏界，很長一段時間流傳著“南北二張”的說法，為文物收藏界所公認。“北張”即張伯駒，張老的名字我們再熟悉不過，他一生熱愛書畫，為了不讓國寶外流甚至變賣房產(chǎn)，生前更是把畢生所藏將118件國寶無償捐獻給了國家，成為人人傳頌的佳話。能與張伯駒齊名的人肯定也不簡單，他就是中國書畫鑒定界當代泰斗級的人物，“南張”——張蔥玉。

張蔥玉，名珩，字蔥玉，是中國新一代書畫鑒定奠基人、鑒定書畫方法的集大成者、公認的中國書畫鑒定界泰斗。張蔥玉出生于富可敵國的南潯張家，五歲開蒙于祖父大收藏家張石銘，沒有進過正規(guī)的學堂讀書，授業(yè)于祖父張鈞衡。張蔥玉18歲那年祖父過世，析得遺產(chǎn)200萬，在當時堪稱一筆天文數(shù)字的資產(chǎn)，從此開啟了他與古書畫相伴一生的路。

我們先從張蔥玉的后半生說起，這時他的身份是古書畫鑒定專家。要做一個古書畫鑒定家，首先要具備的就是極好的眼力，而張蔥玉的眼力從來沒有人質疑過。新中國成立前，張蔥玉與張伯駒、鄧以蟄、張大千、徐悲鴻、沈尹默、吳湖帆、啟功等人一起被聘為故宮博物院專門委員，工作任務為“書畫審定”，為故宮博物院收購清宮流散書畫做了大量工作。

溥儀出逃后，看守長春偽皇宮的國兵，發(fā)現(xiàn)皇帝出逃。于是，就進行一場“奪寶”比賽。稍有文化的“國兵”，搶劫以宋元書畫為主，文化較低的“國兵”，只搶珠寶玉器。有些“國兵”為搶一幅畫，竟然互不相讓，只得各得一半了事。浩劫之后，海外的公司機構，大肆收購清宮散佚書畫，致使中國書畫又一次大量流失海外的災難。

張蔥玉先生知曉古代書畫流傳的歷史，又深知清宮書畫散佚過程，對宋元明清各朝的書畫，心里早有了一本明細賬。正如啟功先生所說，當大家看到一幅古代書畫欣喜若狂之時，先生已經(jīng)非常冷靜的決斷真?zhèn)瘟?。這些都有賴于張蔥玉先生的豐富知識，廣泛的閱歷，過目不忘的腦力。

新中國成立后，時任國家文物局局長的鄭振鐸，力薦張蔥玉到北京擔任文物處副處長，兼文物出版社副總編。張蔥玉不顧當時北京胡同居住條件差，欣然來京上任。他上任后的首要工作是恢復、充實故宮繪畫館，從民間征集、鑒定藏品。

張蔥玉干這個太得心應手了，他一生都泡在字畫中，20歲就已進出故宮參與鑒定了，過眼的東西實在太多，中國最重要的書畫藏品，很多他都親眼見過。1953年，故宮繪畫館對外開放，館內陳列著自隋展子虔到晚清吳昌碩的作品共五百余件。五十年代，在張蔥玉和其他人的共同努力下，為故宮博物院收入了大量書畫類文物，為故宮書畫類藏品體系的不斷完善付出了巨大的勞動。

1962年國家文物局又專門成立了張蔥玉、謝稚柳、劉九庵參加的“三人書畫鑒定小組”，張蔥玉擔任組長。僅一年時間內他們足跡就遍歷北京、河北、河南、江蘇、遼寧、吉林、黑龍江、湖南、廣東等省，鑒定書畫近十萬件，從中發(fā)掘出許多久已湮沒的古代書畫珍品。1963年，張蔥玉為自己心愛的文物事業(yè)鞠躬盡瘁，英年早逝，卒年49歲。一代藝術鑒定大師張蔥玉臨走時究竟留下了許多未竟的理想，最讓他心疼的，還是那些散失的書畫。

當年浙江南潯張家因南潯產(chǎn)的"輯里絲"暢銷外洋。這時的張家有多么富?在晚清道光年間，其資產(chǎn)約值一千多萬銀元。1842年鴉片戰(zhàn)爭中國失敗，根據(jù)《南京條約》規(guī)定，中國須向英國政府賠款兩千一百萬銀元，足見張家富可敵國。張蔥玉能夠成為泰斗級的書畫收藏、鑒定大師，和他所擁有的旁人無可比擬的得天獨厚的優(yōu)越條件是分不開的。

張頌賢長孫是張石銘，張石銘第四個兒子就是張蔥玉的父親張乃驊，他不僅繼承了祖父嗜古如命的特性，工詩文書畫，又精于版本目錄之學，還繼承了祖父反清、維新的革命細胞，積極投入當時的革命浪潮?？墒呛懿恍遥?918年張乃驊在從上海乘船去杭州的途中不慎失足溺水而逝，年僅26歲，這時他的獨子張蔥玉才4歲。

張乃驊去世后，祖父張石銘對張蔥玉這個孫子就格外疼愛，整天把他帶在身邊跟進跟出。張石銘的晚年是在書房和古董中度過的，來往的朋友不是到張家來欣賞新得手的字畫和古籍版本，就是懷揣著珍籍秘寶前來共同鑒賞。張蔥玉整天泡在古董堆里，日夕熏陶，加上祖父在旁親自指點，其練字、讀書、品畫的功夫自然非同一般。

張石銘在南潯的“適園”，坐西朝東、門臨洵溪，共有五落四進和后花園，互相聯(lián)通、巧妙結合，系中西合璧的庭院建筑，為江南水鄉(xiāng)罕見的豪門大宅邸。張蔥玉在適園中長大，5歲就開蒙讀書，十幾歲時，對中國古代繪畫已經(jīng)很有心得。

他對古代書畫藝術的熱愛，使得他沒有時間和興趣跟小朋友玩，而喜歡跟一些畫家、書法家和收藏家交朋友。張蔥玉20歲的時候，已是詩書棋畫，無所不能。他藏書固然不少，古錢古瓷也都玩過，而最有成就的還是古畫。在這樣優(yōu)越的生活環(huán)境下，張蔥玉"欣賞書畫，天資獨厚，穎悟過人，已練就敏銳目光"。

張蔥玉最初的藏品是祖父傳給他的一批字畫。祖父去世后，就全靠自己“掌眼”了。1928年，祖父張石銘過世，三年后分家產(chǎn)，張蔥玉作為四房的獨子，一下子分得了200萬，那年他才18歲。當時"家里上上下下包括眾多傭人，一天的菜錢只需兩元錢，吃的卻是雞鴨魚肉。"所以，200萬是一筆天價遺產(chǎn)，張蔥玉成了上海灘有名的闊少。

他開始買畫時常上人家當，付了不少“學費”。上海廣東路上的古董鬼子見他如此年輕，手里又有的是錢，就拿贗品騙他。他明白真相后從不怨天尤人，當然也從不認輸，所謂“輸了錢也不能輸人”。于是發(fā)奮鉆研，刻苦磨練，買進賣出，廣交朋友，真貨假貨都拿來比較。全部的心思加上海量的鈔票，終于練就了目光如炬的真功夫。

1934年，僅二十歲的張蔥玉，被故宮博物院聘請為鑒定委員會委員。吳湖帆對他青睞有加，曾評價到：“蔥玉年才廿六，所藏法書為海內私家甲觀，而自書仿元人亦至佳，洵少年中英俊才也”張蔥玉1937年到1941年的日記，記錄了他23歲到27歲的生活狀況。其中不乏他和古玩朋友的來往及買畫的記錄。財資雄厚，出手豪爽，其成為北京上海古玩商追逐的對象。當年北京琉璃廠和榮寶齋的古董商經(jīng)常帶了成箱的字畫南下，登門造訪。

張蔥玉的獨到眼力，也使上海灘作假者心有余悸。他們最怕被看穿。有一位湯先生，是張蔥玉的老友。其造假技藝高超絕妙，能以假亂真，魚目混珠。每逢張蔥玉多日不見他，便知必是深藏秘處做假去也。故當時他們會盡量回避張蔥玉，以免起疑。一旦被問起，便推托回鄉(xiāng)下去了。但張蔥玉心中有數(shù)，只是心照不宣而已，二十幾歲，在南北古玩界便頗有名氣，儼然有權威之勢。

上個世紀30年代末，張蔥玉將上海寓所命名為“韞輝齋”。收藏古籍與書畫，其中不乏稀世國寶。他收藏的古籍有得自其祖父石銘先生和伯父乃熊先生的，有得自松江韓代“讀有用書齋”及南潯蔣汝藻“密韻樓”的藏書，還有明景泰年間的時憲歷書，古法書，古書畫。

珍貴名畫有唐朝張萱的《唐后行從圖軸》，周肪的《戲嬰卷》，宋朝易元吉的《獐猿圖卷》，金代劉元的《司馬猶夢蘇小圖卷》，宋朝的無款《百牛圖》，元朝錢選、李珩、趙雍、顏輝、王蒙等一大批古畫，到明代沈周、唐寅、文征明、董其昌、丁云鵬，清代石濤、王時敏、王原祁、龔賢等的作品，就更多了。

另有顏真卿的《竹山聯(lián)句》，歐陽修的《灼艾帖》，元初錢舜舉的《八花圖》，米芾的手書真跡，以及宋拓《蘭亭序》，內有近百名明人題跋，洋洋大觀。這些名貴之作，均是他花重金收藏，有些更是費盡周折輾轉而得。從張蔥玉所收集的古書畫可靠性來看，足以驗證當時其鑒賞眼力之高，學識之博。

憑借巨大的財力、精深的造詣、豐富的閱歷和敏銳的目光，年僅23歲的張蔥玉已躋身一流的海派收藏家行列，盡管他的年齡比龐萊臣、吳湖帆、張大千等要小一大截，但在1930年代他與龐、吳、張等已齊名。當時，他在上海寓所珍藏文物書畫的“韞輝齋”，和龐萊臣的“虛齋”、吳湖帆的“梅景書屋”、張大千的“大風堂”形成了海派收藏的“四大名齋”。就在這時，看似一帆風順，前途無量的張蔥玉，卻敗在了一個“賭”字上。

在張蔥玉的日記中，幾乎每天都有關于賭博的記錄。甚至愛妻顧湄住院剖腹產(chǎn)生孩子時，他去醫(yī)院探望之后，即去賭上一把。賭博先是讓他一個一個輸?shù)裘碌姆慨a(chǎn)。房產(chǎn)賣完了，賭癮依然戒不掉，這就要殃及他的字畫了。他是一個“愛書畫入骨髓”的人，出售自己的珍藏，他常會黯然神傷：“雖云煙過眼，殊不能自已。余每售一物，或與親知相別輒然，亦性之多感耳?！闭媸强蓱z又可恨！但即使這么難舍難分，他還是抵不過嗜賭心魔的勾引。

張蔥玉既嗜賭如命，又性格倔強，永不服輸，幾乎每日必賭上一場。他在賭場上的傳奇故事，至今還被人津津樂道，某次一口氣輸?shù)袅嘶春Ｂ返陌霔l街，眼皮也沒眨一下。有些人串通一氣，暗地里作弊和出老千。短短的幾年里，年輕氣盛的張蔥玉便輸?shù)脙A家蕩產(chǎn)、一貧如洗。

據(jù)說，做手腳的主角是譚敬，廣東人，胖乎的圓臉上，總是掛著憨厚的笑容，給人誠懇老實的印象。自幼與張蔥玉來往甚密，是所謂的“刎頸之交”。祖上是廣州十三行之一，曾在漢口路開設譚同興營造廠，成為上海灘上的富翁。俗話說“當面稱朋友，背后下毒手”，譚敬就是這樣一個唯財是圖、見利忘義、兩面三刀、心狠手辣的人。

每當張蔥玉輸了，他總是主動及時地出現(xiàn)，帶來大筆的現(xiàn)銀，讓張蔥玉感激不盡，事后卻強索他的藏畫來抵帳。張蔥玉收藏的唐代張萱《唐后行從圖》、元代倪瓚《虞山林壑圖》、元代趙原《晴川送客圖》等珍貴書畫，就這樣地被譚敬據(jù)為已有了。

逐漸地，張蔥玉手中書畫和物業(yè)均已基本輸光，僅剩下上海大世界的地皮和武康路119號住宅。此刻，譚敬策劃了給他的最后一擊。1947年極冷的除夕之夜，譚敬串通個幾個人，與張蔥玉賭了一個通宵。最終，大世界的地契被他收入囊中，揚長而去。張蔥玉獨自在黃浦江邊清晨的寒風中，痛不欲生，徘徊了幾個小時，還是沒有勇氣跳下去。

1947年張蔥玉曾將自己收藏的書畫精品結集出版，名為《韞輝齋藏唐宋以來名畫集》，由鄭振鐸作序，攝影印刷。直到此時，鄭振鐸方才知道，收入畫冊中的這些名畫已經(jīng)基本全部散出！1949年解放前夕，昔日的億萬富翁張蔥玉，已是家徒四壁、窮困潦倒，僅依靠告貸和親戚接濟度日。這時，他手頭僅剩下幾件東西：顏真卿的《竹山堂聯(lián)句》、歐陽修的《灼艾帖》、元初錢舜舉的《八花圖》等幾件。

慶幸的是，當年張蔥玉僅剩的這幾件名品今日已全部入藏故宮博物館。除此之外，他還將自己收藏的十余件古法書、碑帖等無償捐獻給故宮博物院，為豐富故宮的藏品做出了自己的貢獻。故宮1960年的文物入藏中記錄：“接受文化部文物局張珩處長捐獻文物5件（其中古畫1張、明代陸嘉淑手札2通、清代潘瑛手札1通、項元汴《懷素自敘釋文》1件）”。至今，五十余年過去了，張蔥玉先生的盛名和他傳授下來的鑒賞中國古代書畫的思想和方法，仍在強烈地影響著我們這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