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芾像 清 葉衍蘭 繪 ![]() 米癲拜石圖 明 陳洪綬 繪 善造典故 書法家米芾,十分擅長制造典故。他拱手哈腰,對著自己心儀的石頭,至誠恭敬那么一拜,凝固為成語“米芾拜石”。他用毛筆蘸飽了淡墨,不經(jīng)意地,在宣紙上一按,橫著,又一按,定格成“米點皴”。宣紙上,層層墨點疊成一個風(fēng)雨微茫的江南,江山濛濛水云里,人稱“米家山水”。 米芾一生,盛產(chǎn)故事。最近集中讀,時而會心。細想,米芾的啟示,于我而言,大約是兩個字——解放。 先看穿戴,米芾首先把自己從衣冠里解放出來了?!端问贰贩Q他“冠服效唐人,風(fēng)神蕭散,音吐清暢,所至人聚觀之”。米芾走到哪兒,都相當吸睛。他為自己設(shè)計的形象,是唐人衣冠。每次出門,他撤去轎頂,戴著高沿帽招搖過市。他曾穿著全套的唐服參加駙馬王詵召集的西園雅集,與會者還有蘇軾、黃庭堅、秦觀、晁補之等文化名流,他榮膺為詩集作序的任務(wù)。奇裝異服,氣度不凡,很是出風(fēng)頭。這一幕,被后來的很多畫家記錄在案,流傳千古。 繼而,米芾把自己從身份里解放出來。他愛奇石。1097年,他在漣水軍(今江蘇漣水縣)當官的時候,對行政任務(wù)不怎么上心,整天馳游墨海,要么就是躲在書房里玩石頭?!凹o委”的監(jiān)察官前去督查,正言厲色地警告他:“朝廷把這么重要的工作交給你,你怎么不認真管理呢?”米芾沒搭茬,把自己心愛的奇石捧上前,只見石頭玲瓏嵌空,顏色極清潤。見對方不理會,又取出一塊。連取三塊,還自言自語:“如此精彩的石頭,叫我怎么能夠不愛呢?”那位檢察官忽然改口:“不只是你喜愛,我也愛!”奪過奇石,登車而去,不再追究米芾的失職。 這是行賄嗎?如果是,就不會傳為美談。米芾大人只是暫時忘記了身份,忘了官位這一回事。他把監(jiān)察官當成了分享對象,從性情出發(fā)——這么好的東西,你不動心才怪呢!果然引來了共鳴。 1100年,米芾在真州(今江蘇儀征)任職,弄了一條船,把自己的齋號匾“寶晉齋”掛在船上,將自己收藏的古玩、石頭一股腦兒全裝在船上,只留一張席子的空間供自己起居。隨時把玩,廢寢忘食。一時間,這條“米家書畫船”人盡皆知。黃庭堅有詩曰:“澄江靜夜虹貫月,定是米家書畫船。”玩得這么高調(diào),絕非從政者的路數(shù)。我猜,他不是刻意高調(diào),只是興致所至,難以自控罷了。 不拘禮俗 更有甚者,在皇帝面前米芾依然搞解放。據(jù)說,宋徽宗經(jīng)常召米芾進宮,寫屏風(fēng)?;兆诨实厶卦S米芾使用御案上的硯臺。老米對皇帝的硯臺一見鐘情,寫完后,居然恬不知恥捧著硯臺跪下請求說,皇上,這塊硯臺經(jīng)過我的使用被“玷染”了,沒資格再作為御用,就讓它的寵幸到此為止吧?;兆诋斎蛔R破了他的小把戲,放聲大笑,賜予硯臺。 這舉動風(fēng)險極大,有可能會掉腦袋。其實,老米不是膽子大,而是壓根沒想那么多。他實事求是,把自己對硯臺的喜歡,坦誠地傳遞給了皇帝,讓皇帝感同身受。那一刻,君臣的界限模糊了,身份隱去。徽宗似乎也很受用,自己從皇權(quán)身份里解放出來,這是少有的。看得出,徽宗十分愜意輕松。 繼續(xù)被米芾當作枷鎖拋棄的,還有名譽道德。據(jù)說他碰到自己喜愛的東西、字畫奇石,不管是巧取豪奪還是其他下三濫的方式,一定是想方設(shè)法搞到手。他臨摹的功夫很深,經(jīng)常把別人的古本收藏借去臨摹,以假亂真。歸還的時候,讓主人從原版和臨摹版本中選一個,選錯了,你就自認倒霉。 一次,米芾得知蔡京的兒子蔡攸得到了一張王羲之真跡,并正乘船送往京師。于是,緊趕慢趕追到船上,軟磨硬泡要看王羲之大作。蔡攸對米芾的為人相當了解,但礙于情面,只好先說定,只能在船上看,不可以帶走。米芾滿口答應(yīng)。但一看到真跡,米芾不肯放手了,非纏著要用他珍藏的一幅畫交換??嗲蟛坏?,就放聲大哭。最后,威脅著要投江自盡。蔡攸知道,米芾絕對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被他糾纏得沒辦法了,只好跟他換。得逞后,米芾馬上變了笑臉兒。 對文人來說,氣節(jié)、名譽,應(yīng)該比命重。但在米芾看來,滿口的仁義道德,實在是很無趣。他不在乎自己的壞名聲。好在,大宋朝的文化環(huán)境是相當寬松的,對待士人的態(tài)度也相當包容。后人論及米芾,贊譽很多。那些巧取豪奪,用孔乙己的話說,都是些“讀書人的事情”。 米芾活得極為舒展,得了一個“癲”字,史稱“米癲”。我查字典,“癲”,意為精神錯亂。米芾我行我素,思維不在正常人軌道?!鞍d”,既是客觀描述,也是一種承認和諒解。有了這個名號,世人對他的容忍尺度,又放寬了很多。 偏愛董源 回到繪畫。癲人米芾一看見當年崇尚的李成、郭熙筆下高大上的山水畫就眉頭緊鎖。在他看來,這種循規(guī)蹈矩、崇高偉岸的畫風(fēng),無異于毒雞湯,綁手綁腳,不得自由。他獨愛董源。董源其人,歷史上記載不多。他是南唐時候的宮廷畫師,掌管皇家后苑園林的設(shè)計修建工作。他的畫一般分兩種,一種是為皇家服務(wù)的著色山水,取法李思訓(xùn),下筆雄偉、重巒絕壁,華麗,壯美。還有一種,是他自己想畫的山水江湖。表達的是他心里的意思。 董源心里,和風(fēng)細雨、林霏煙云、汀渚水岸,都是目之所及的平常景物。平常極了,平淡極了?!肚f子·刻意》說:“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文人墨客看了董源,想要吟詩。 這一類畫,只是董源的自娛自樂,像寫日記一樣,在當時毫無影響。但令米芾大為感動。要知道,作為評論家的米芾,是相當苛刻的。當時被譽為巧奪天工的畫家黃筌,在他眼里,只落得一個“俗”字。米芾評價董源:“平淡天真多,格高無與比。峰巒出沒,云霧顯晦,不裝巧趣,皆得天真?!彼J為,董源的畫,不拿腔拿調(diào),不巧取迎合,得到了天真。米芾本人,就很天真?!疤煺妗币辉~的釋義是:不受禮俗拘束的品性;心地單純,性情直率,沒有任何做作和虛偽。這正對了米芾的路子。 我看董源畫,也是感慨,“天真”的魅力無以言表。所以,《瀟湘圖》之美,竟無以傳遞。為此,我查閱《二十四詩品》,想要準確地詮釋“天真”一詞的意境,卻落空。只有同義詞“自然”:俱道適往,著手成春。月到天心處,風(fēng)來水面亭。 董源的畫,抽離了自己的情緒,平淡,再平淡,剔除了作為人的干預(yù)、說教,下筆極其松弛,將山川水月,一片澄明的天機,自然呈現(xiàn)。江天一色,幽渺空濛。干凈,柔軟,悠遠。極舒適。 回到米芾,還是圍繞那兩個字“解放”。他覺得,董源把畫家的畫筆解放出來了,不再板著臉,非要畫出個什么驚世駭俗的風(fēng)景。而是本真、自然地呈現(xiàn)。后來的董其昌也和米芾看法一致,說董源畫有一種“蕭散”之美。蕭散的,正是法度。 別人畫畫常做加法,苦學(xué)技法。米芾提倡先拋卻技法,真實地表達。在米芾看來,筆墨還可以進一步解放。隨了心畫,怎么畫就怎么是。他本來就沒什么思想包袱,拿著毛筆輕裝上陣,用淡墨,一點、一點,淡墨輕嵐,點染出他心里的江南。山不高,水不深,一切霧蒙蒙的,有水汽。很多人拍手稱絕,覺得米芾直抒胸臆的畫法實在是太高明了;也有另一派,大跌眼鏡,覺得他把繪畫引向了邪路。在爭議里,“米點皴”火了。 后人摹仿 遺憾,米芾山水畫無一流傳下來。他的米點皴,差點成為一個空洞的傳說。慶幸,米芾的長子米友仁,繼承了米點皴。人稱“小米”。 比起父親的狂放不羈,小米有所收斂。但家風(fēng)難舍,他對古玩趨之若鶩,癲狂的程度卻遠遜色于他老爹。有個糗事被流傳下來。話說有人售賣戴嵩的《牛圖》,米友仁借回來數(shù)日,重復(fù)米芾的招數(shù),還了一個摹本給別人。不料,人家殺回來,要求真本。米友仁辯解,卻被人拆穿:“牛目中有牧童影,此則無矣?!蹦氵@臨摹的,牛的瞳孔里沒畫牧童啊,很是尷尬。這故事,順便給戴嵩做了廣告。 米友仁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把米點皴練習(xí)得出神入化,他不再用傳統(tǒng)的筆法畫峰巒、樹木、云水,而是全用墨色。據(jù)說,他還用甘蔗渣畫畫,只要能呈現(xiàn)效果,不論過程。很多人對此嗤之以鼻,但他將計就計,稱之為“墨戲”,更灑脫?!懊资显粕健背蔀槠放啤?/span> 流傳的米友仁《云山墨戲圖》,畫沿江景色,霧氣迷蒙,屋舍隱現(xiàn),十分夢幻。《瀟湘奇觀圖》更是云霧渺渺。米氏云山,山都在云里。 評論家說,一般人畫山,只能畫雨山、晴山兩種。但即將雨過天晴的,夜霧將要消散、在黎明升騰成煙的,薄霧已經(jīng)散去又重新聚集的,這么多明暗變幻的山,甚至,山連著水,在云霧里若隱若現(xiàn)……這些都很難畫。只有捕捉到自然真意,用墨技法高超的人才能做到。比如米友仁。 小米自己總結(jié)說,畫畫,要達到“老境”,一點的塵俗都不能沾染。要像僧人一樣,在空寂的房間里靜坐,把所有的憂慮都忘卻了,與虛空融為一體。這是畫畫的準備活動。如此說來,在“解放”的層次上,米友仁比他老爹保守得多。癲人米芾,是隨時與萬物渾然一體的,心頭沒什么掛礙。說是解放,實際上,連“解放”二字,都無跡可尋,這么說只是便于世人理解罷了。而米友仁,還需要一個安靜的房間,做做準備工作,進行切換。 世人皆知的,米芾拜石。眼下,收藏石頭的人滿世界找石頭,觀察石頭里有什么紋理。每逢有個弓腰的人形,總說那是米芾拜石。米芾想拜石,現(xiàn)代人想要拜米芾。米家山水,后人多有頂禮膜拜。拜的,大約也是米芾。(胡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