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關(guān)于《紅樓夢》的第1篇隨筆，分上、中、下。

10

瓊瑤筆下的愛情，往往愛得死去活來，太轟轟烈烈，太跌宕起伏，反而不像真的了。

而寶黛之間的愛情，大多是平常日子里的點點滴滴。即使時光過去了200多年，依然散發(fā)著溫暖的光芒。

一日，在李紈的稻香村里，寶玉和眾姐妹你一言我一語聊天，聊到興頭上，大家笑成一團。忽然，寶玉和黛玉使了個眼色，黛玉會意，走到里間，照了照鏡子，原來是兩鬢頭發(fā)松了。

對古代大家閨秀來說，頭發(fā)必須梳得紋絲不亂，否則就顯得輕浮、不尊重。于是，黛玉連忙打開李紈的妝奩，拿出抿子，對鏡抿了兩抿，收拾好了再走出來，對寶玉嫣然一笑。

這整個過程，寶玉和黛玉都沒說一句話，卻又似乎什么都說了。

無獨有偶，西漢時期的張敞，也和寶玉有幾分相似。張敞是漢武帝時期的才子和名臣。他和妻子感情甚篤。妻子幼時受傷，眉角有一道疤痕。因此，他每天都要替愛妻畫好眉毛，才去上朝。有好事者人將此事告訴了漢武帝。于是，漢武帝在朝中當著大臣們的面問張敞，張敞坦然回答：“閨房之樂，有甚于畫眉者?！被实郾悴辉僮穯?。從此，“張敞畫眉”傳為佳話。

如果寶玉能娶黛玉為妻，想必他會效仿張敞，每天替黛玉畫眉、抿發(fā)。濃情蜜意，盡在眼底眉梢。

11

寶玉是銜著金鑰匙出生的公子哥，自然視金錢如糞土，對身外之物向來大大咧咧。但惟獨對黛玉所贈之物，分外小心，格外珍惜。

一日，寶玉外出，幾個小廝將他攔腰抱住，向他討賞。不等寶玉反應(yīng)過來，就一個解荷包，一個解扇囊，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興解去?；氐椒恐?，心細如發(fā)的黛玉立即發(fā)現(xiàn)他身上所佩之物一件無存，就生氣地說：“我給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

不等寶玉解釋，黛玉就一把拿起剪刀，將寶玉煩她作的香袋也鉸破了。

我一直覺得，黛玉的愛情有一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絕，強烈到眼里容不得一點點瑕疵。這樣的愛情，其實是很容易走向毀滅的。

寶玉連忙把衣領(lǐng)解開，從里面紅襖襟上將黛玉所贈的那個荷包解了下來，遞給黛玉：“你瞧瞧，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黛玉這才明白冤枉了他，自悔莽撞，又愧又氣，低頭不語。

可是，黛玉是永遠不會對寶玉說“對不起”的。即使錯在自己，也要寶玉賠不是。誰叫寶玉那么愛她呢？果然，最后依然是以寶玉哄她開心而圓滿收場。

在旁人看來，這樣的愛，不講理，不公平。但，愛情就是這樣，從來不需要講理，也無法用公平去衡量。

對戀愛中的人來說，或許吵架本身就是一種甜蜜。

計較，說明在意；賭氣，說明牽掛。等到?jīng)]有什么架好吵時，感情大概已經(jīng)淡得像白開水了罷。

12

看一個男人是不是足夠愛你，其實就是看你能否在他面前小任性，看他能否包容你的小任性。

在寶玉面前，黛玉總是可以任性。

一日，賈府過元宵節(jié)。一向喜歡熱鬧的賈母，命在大花廳上擺酒聽戲，帶領(lǐng)榮寧二府眾晚輩享受天倫之樂。

賈珍、賈璉等“玉字輩”的孫兒紛紛給長輩斟酒、敬酒，寶玉也要了一壺酒，為長輩和眾姊妹一一斟酒，大家都笑著喝了。

不過，給黛玉斟酒時，黛玉卻偏不喝。她端起酒杯，故意放到寶玉唇邊，讓寶玉替她喝。寶玉心里眼里只有黛玉，自然一飲而盡。黛玉笑說：“多謝?！睂氂褚荒樅┬?，很享受這種“被虐”的滋味。

這對小情侶的打情罵俏，別人或許不留心，但被眼尖的鳳姐看在了眼里。于是，她打趣寶玉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span>

寶玉憨憨的，沒有聽出鳳姐的畫外音，忙說：“沒有吃冷酒?！兵P姐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span>

鳳姐說的“冷酒”，或許是指黛玉給寶玉的“冷臉孔”。但寶玉非但不覺得“冷”，還趕緊巴巴地用“熱臉孔”去貼呢。

13

鳳姐總是有意無意地打趣寶玉，撮合寶黛。

一日，在寶玉的怡紅院中，鳳姐問黛玉：“前兒我打發(fā)丫頭送了兩瓶茶葉去，你往哪去了？”黛玉笑道：“哦，可是倒忘了，多謝多謝。”鳳姐打趣她說：“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

素來伶牙俐齒的黛玉，不禁紅了臉，啞口無言。

古代婚戀儀式講究“三茶六禮”，“三茶”是指下茶、定茶、合茶。

求婚時叫“下茶”；求婚成功，男方給女方家送彩禮，叫“定茶”；結(jié)婚入洞房，夫妻共飲一杯茶，寓意雙方同甘共苦，叫“合茶”。

因此，鳳姐這句玩笑話，真是開大了。

有意思的是，當大家準備告辭時，寶玉卻叫住了黛玉，說：“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說一句話?！?/span>

鳳姐連忙把黛玉往里一推，笑道：“有人叫你說話呢?！比缓?，和李紈等妯娌姑娘們先走了。

這里，寶玉拉著黛玉的袖子，嘻嘻地笑，心里有話，口里卻不說出來。黛玉也禁不住漲紅了臉，低頭不語。

其實，這對小兒女的這層窗戶紙，鳳姐已經(jīng)幫他們捅破了。

14

鳳姐雖然愛開玩笑，但絕非不知分寸亂開玩笑之人。

偌大賈府，最懂賈母的，莫過于鳳姐。如果鳳姐沒有揣摩清楚賈母的心思，是斷不敢開如此敏感的玩笑的。更可況，這是當著眾人的面，特別是當著一心一意想成為寶二奶奶的寶釵的面。其中的深意，再明顯不過了。

鳳姐的這份底氣，其實來自賈母。

賈母是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千金小姐，嫁給了榮國公的大兒子賈代善，是賈家“代”字輩中碩果僅存的一位老祖宗，榮寧二府的絕對權(quán)威。

賈母年輕時候比鳳姐還能干，如今含飴弄孫，諸事不管卻又一切了如指掌，盡顯悠閑尊貴，一派老政治家的風范。

賈母有兩塊“心頭肉”，一塊是寶玉，一塊是黛玉。

寶玉不僅“銜玉而生”，而且“形容身段，言談舉動，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賈母常感嘆“我養(yǎng)這些兒子孫子，沒一個像他爺爺?shù)模椭贿@玉兒像他爺爺”。難怪賈母如此疼愛寶玉，原來是愛屋及烏。

黛玉的母親叫賈敏，是賈母的女兒。紅學界認為，賈政、賈赦并非賈母親生，只有賈敏是她親生的，所以格外寵愛。依據(jù)是賈政毒打?qū)氂駮r，賈母趕去勸架，說：“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干凈了！”賈政躬身陪笑道：“大暑熱天，母親有何生氣親自走來？有話只該叫了兒子進去吩咐?！辟Z母聽說，便厲聲說道：“你原來是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可憐我一生沒養(yǎng)個好兒子，卻教我和誰說去！”

對于賈母此處“只是可憐我一生沒養(yǎng)個好兒子”，我覺得有兩種理解，一是確實沒生過兒子，二是雖有兒子，但不是好兒子。不過，不管何種理解，有一點是肯定的，賈敏是賈母唯一的女兒。

賈敏花容月貌，聰明伶俐，才情橫溢?？傊煊裼卸嗝篮?，賈敏就有多美好。

15

可惜，古代交通十分不便。

賈敏出嫁后，跟隨被皇帝欽點為巡鹽御史的丈夫林如海去了蘇州，和遠在京城的娘家隔著十萬八千里。因此，雖然思母心切，卻再沒回過娘家。賈母對愛女的朝思暮想，也可想而知。

更加不幸的是，沒過幾年，體弱多病的賈敏就英年早逝，只留下黛玉這一株獨苗。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悲痛欲絕的賈母，只好將對愛女的思念，都寄托在了黛玉身上。

于是，6歲的黛玉告別父親林如海，千里迢迢投奔賈府，第一次見到了白發(fā)蒼蒼的老外婆。

祖孫相見，賈母將黛玉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嗚咽著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連面也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

安排黛玉住處時，賈母要黛玉住在她身邊，讓一直跟她住的寶玉挪出來。寶玉是賈母的心肝肉，現(xiàn)在黛玉來了，連寶玉都得讓位?？梢婘煊裨谫Z母心中的分量，確實不一般。

因此，別跟賈母說什么黛玉的小性子、愛吃醋、說話尖酸刻薄等缺點了。只憑她是賈敏生的，是賈敏身后唯一的血脈，就足夠賈母傾其所有去好好愛她了。

這，也算是一個老人為死去的女兒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16

元宵佳節(jié)，大庭廣眾之下，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寶玉喝了黛玉手里的一杯酒。

這恩愛，真是“秀”得夠高調(diào)，明擺著告訴大家：“說什么'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span>

說實在的，寶黛這樣當眾打情罵俏，即使在今天看來，也是有些“失禮”的，更何況在那個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

寶玉或許無所謂，誰讓他是太子爺呢？不用看人眉高眼低，愛咋樣就咋樣，反正沒人敢拿他怎么樣。但黛玉呢？其實是有損大家閨秀之清譽的。

賈府上上下下，將會傳出多少閑言碎語？本就力挺寶釵的王夫人、薛姨媽等人，將會如何看待黛玉？

這一切，賈母當然心知肚明。表面上，她什么都沒說，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但她心里已經(jīng)在謀劃，如何替這兩個“玉兒”扳回一局。

17

機會來了。

一時聽完了戲，兩個女先兒進來說書。賈母問：“近來可有添些什么新書？”女先兒回答：“倒有一段新書，是殘?zhí)莆宕墓适?，叫做《鳳求鸞》?！?/span>

賈母讓女先兒說下故事大概，不外乎“才子佳人相見歡，私定終身后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奉旨完婚大團圓”的套路。于是，賈母借題發(fā)揮，對“才子佳人”有了一番評論。

賈母笑著說：“編這樣書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貴，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污穢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這些書看魔了，也想一個佳人，所以編了出來取樂。何嘗他知道那世宦讀書家的道理！別說他那書上那些世宦書禮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們這中等人家說起，也沒有這樣的事。可知是謅掉了下巴的話。”

賈母這番話，看似漫不經(jīng)心、隨口道來，其實深思熟慮、字斟句酌。她要強調(diào)的是，我們賈家沒有這種不上路的才子佳人的事。如果有人說三道四，那就是“污穢人家”，或者故意取樂，皆是一派胡言。

言下之意，寶玉和黛玉剛才喝酒的橋段，無非是因為他倆從小兒一處長大，玩鬧慣了，不避嫌疑而已，絕非打情罵俏、暗生情愫。

賈母是榮寧二府的最高統(tǒng)治者，一言九鼎。她說“沒有”，就是“沒有”，還有人敢說“有”嗎？除非他和自己過不去，一個勁往槍口上撞罷了。

賈母對寶玉、黛玉的護犢情深，明明白白寫在了臉上。

這還不夠。放鞭炮時，黛玉稟氣虛弱，不禁“劈拍”之聲，賈母就連忙摟她在懷內(nèi)。夜深了，寒氣逼人，賈母讓大家挪進暖閣里地炕上取暖，讓黛玉、寶琴、湘云三人緊依自己而坐，讓寶玉挨著王夫人坐，讓寶釵等其他姊妹在西邊就坐……

賈母對黛玉的寵愛、呵護，讓其他姊妹除了羨慕，還是羨慕。

18

賈母對寶黛的呵護，若不細細品味，無法理解其千分之一。

曹雪芹寫的前八十回和高鶚續(xù)的后四十回，賈母對黛玉的態(tài)度有明顯轉(zhuǎn)變?？紤]到高鶚的想法不能代表曹雪芹的原意，所以，我們只討論前八十回。

第29回中，賈母帶領(lǐng)榮寧二府眾兒孫去清虛觀打醮。曾當過榮國公替身的張道士為寶玉提親。賈母明確答復：“上回有和尚說了，這孩子命里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你可如今打聽著，不管她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的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性格難得好的?！?/span>

賈母這番話，并不是真的讓張道士幫忙找孫媳婦，而是說給王夫人、薛姨媽、寶釵等人聽的。其實，仔細一琢磨，意思就很明顯了。

一則此時寶釵已進賈府多時，且有“金玉良緣”之說。但賈母卻還叫張道士打聽一個“模樣性格”都好的女孩子，這不是明擺著婉拒寶釵嗎？

二則賈母強調(diào)“不管她根基富貴”，言下之意，寶玉娶媳婦，看重的是人，而非家世財產(chǎn)。這再一次力挺了雙親亡故、無依無靠的黛玉，婉拒了自詡皇商、家財萬貫的寶釵。

賈母心目中的寶玉媳婦，毫無疑問，是黛玉。

或許，隨著年歲增長，人終究會發(fā)現(xiàn)，什么才是彌足珍貴的。賈母一生，親歷了這個家族的五代繁華，自己從孫媳婦做起，直至有了曾孫媳婦。一生修煉，只為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但內(nèi)心深處，她越來越感到，這世上，神馬都是浮云，唯真情最可貴。

在她看來，從小“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寶玉和黛玉，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至于“金玉良緣”，無非是王夫人、薛姨媽等人有意炒作的“小概念”和“小心機”，不值一提，一笑了之。

那么，賈母為何遲遲不對寶黛姻緣給個說法呢？為何要對張道士說寶玉“命里不該早娶”？

其實，這正是賈母的高明之處。她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