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朱子也不是全面貶斥子張，他夸贊過子張“才高意廣”，但他同時說過“子張行過高，而少誠實惻怛之意”。余外，錢穆在《論語新解》中也認為：“子張務(wù)為高廣，人所難能，但未得為仁道。其道平實，人人可能。若心存高廣，務(wù)求人所難能，即未得謂仁?！?/p>

子張為什么受到這么多批評之語呢？其原因之一乃是《論語》中記載了不少他向老師請教很實際的一些問題，比如《論語·為政》中載：

子張學(xué)干祿。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余，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余，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span>

子張向老師請教干祿問題，關(guān)于何為干祿，清劉寶楠在《論語正義》中引《周官·太宰》注曰：“祿，若今月俸也。位，爵次也。位定然后受祿?！笨梢姷摼褪枪糯賳T的工資，然《論語義疏》中引鄭玄的解釋是：“干，求也。祿，祿位也?！币簿褪亲訌埾蚩鬃佑懡倘绾文墚?dāng)官賺錢，按照今人的解讀，干祿乃是指鉆營當(dāng)官，追求利祿，這是后世貶低子張的原因之一。

但是干祿另有一解，按照《說文解字》中所言“祿，福也”，干祿就是求福。從孔子回答子張的所問來看，似乎也應(yīng)理解為求福，因為孔子告訴子張要多聽別人說話，以此來明白一些問題的原因。對于自己不清楚的事情，不要隨便講出評價之語，同時要多看，以了解真相。對看不清楚的問題，不要去做，這樣就能減少后悔。如果能做到這兩點，自然福在其中了。

從《論語》中的記載看，子張常常能問到一些其他弟子未曾問過的問題，比如《論語·顏淵》載：

子張問：“士何如斯可謂之達矣？”子曰：“何哉爾所謂達者？”子張對曰：“在邦必聞，在家必聞?！弊釉唬骸笆锹勔玻沁_也。夫達也者，質(zhì)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邦必達，在家必達。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邦必聞，在家必聞?！?/span>

子張問老師讀書人如何才能做到通達，孔子反問他所說的達指的是什么。子張說他認為通達就是在諸侯國做官一定要有名聲，即使做士大夫的家臣也要有名氣?？鬃诱f：你說的達其實是指名氣，不是真正的通達。真正的通達乃是指為人質(zhì)樸，尊崇道義，善于察言觀色，以此來揣測對方的心理，同時甘愿居于人下，以此表現(xiàn)謙恭。而所謂的聞人，這種人看上去具有仁德，可是行為舉止卻并不符合仁德，但他本人卻以仁人自居。這就是你所說的在國為官必有名聲，在士大夫家做家臣也能有名氣。

從這段話的所問來看，正說明了子張有一種強烈外求的心理，所以朱子在《論語集注》中評價他說：“子張務(wù)外，夫子蓋已知其發(fā)問之意。故反詰之，將以發(fā)其病而藥之也。”

宋錢時在《融堂四書管見》中將以上兩個子張所問串起來解讀：“子張嘗問干祿，嘗問達，此又問行，大抵皆務(wù)外以求遂其所欲，夫子一使反求諸已，就言行上切實用功，正切子張之病而教之也?！?/p>

不少的人都評價子張務(wù)外，但孔子始終強調(diào)要反求內(nèi)心，所以孔子在回答子張達的問題時，才說了那樣一番話?？梢娎蠋熀芰私獾茏有愿裆系拇命c，《論語·先進》載有孔子對四位弟子給出的精準(zhǔn)點評：“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孔子用一個字來概括弟子的性格，他說高柴有些愚笨，曾參有些遲鈍，子路有些魯莽，而他在評價子張時用了一個“辟”字，何為辟，后世有不同的解讀。

何晏在《論語集解》中引用馬氏曰：“子張才過人，失在邪僻文過?！逼鋵⒈僮掷斫鉃樾捌?，皇侃的《論語義疏》和孔穎達的《論語正義》都贊同這種說法。朱熹在《論語集注》中則稱：“辟，便辟也。謂習(xí)于容止，少誠實也?！鼻妩S式三在《論語后案》中稱：“辟，讀若《左傳》'闕西辟’之辟，偏也，以其志過高，而流于一偏也。”

黃式三把辟字解讀為偏激，此種解讀方式為后世廣泛接受，可見子張的性格中有偏激的一面。《韓詩外傳》中載：

孔子過康子，子張子夏從?？鬃尤胱?。二子相與論，終日不決。子夏辭氣甚隘，顏色甚變。子張曰：“子亦聞夫子之議論邪？徐言訚訚，威儀翼翼，后言先默，得之推讓，巍巍乎！蕩蕩乎！道有歸矣。小人之論也，專意自是，言人之非，瞠目搤腕，疾言噴噴，口沸目赤，一幸得勝，疾笑嗌嗌，威儀固陋，辭氣鄙俗，是以君子賤之也?！?/span>

子張與子夏為某個問題爭論了起來，兩人竟然爭論了一整天，子張把子夏氣得臉色都變了，以至于子夏在說話時都變得非常促狹。但子張卻繼續(xù)侃侃而談，他舉出了老師在討論問題時的姿態(tài)，他說老師在說話時語氣和緩，舉止莊嚴(yán)，先默默地聽別人講述，然后再發(fā)表自己的意見，即使自己占理，也要盡量讓著別人。但是有些小人在討論問題時，只是一門心思地維護自己的主張，總批評別人觀點不正確，這種人瞪著紅眼攥著拳頭，一直說得口吐白沫，偶然得勝，他馬上就會喜形于色，這樣的人看上去太丑陋了，所以君子看不上這樣的人。

從這段話可以了解到，子張在性格上的偏激，他用這番話來貶斥子夏，難怪對方氣成那樣。通過這段對話也可了解到，恐怕子張有時也會對其他同學(xué)以這種口吻說話，難怪不少的人批評他?！犊鬃蛹艺Z》中載：“顓孫師為人有容貌，資質(zhì)寬沖，博接從容自務(wù)居，不務(wù)立于仁義之行，孔子門人友之而弗敬?！弊訌?zhí)旆趾芨撸珠L得一表人才，所以他被視之為才子形人物，故其說話有沖的一面，所以他與一些同學(xué)的關(guān)系處得不好。而老師也知道他有這樣的性格，《論語·先進》載：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痹唬骸叭粍t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span>

子貢問老師：您認為子張和子夏誰更優(yōu)秀？孔子說：顓孫師做事有些過頭了，但卜商做事卻達不到程度。子貢接著問：這么說來顓孫師應(yīng)該比卜商更優(yōu)秀一些？孔子說過頭和趕不上同樣不好。

可見孔子很知道子張性格上的偏激。但也有人認為有其弊也必有其利，比如清汪紱在《四書詮義》中說：“有其病則有其善，愚者必厚重，魯者必誠樸，辟者必才高，喭者性必直，此皆圣門氣質(zhì)有偏而未為習(xí)染所壞者。愚者充以學(xué)問，魯者勵以敏求，辟者斂以忠信，喭者文以禮樂，只因其好處，克去其偏處，便可至于中庸?！?/p>

汪紱認為愚笨的人必然忠厚，遲鈍的人必然誠樸，偏激的人必然才高，魯莽的人必然正直。孔子因材施教，使得每一個弟子學(xué)會中庸之道，最終培養(yǎng)出了眾多的人才。《孔叢子》中記載了孔子夸贊弟子的一段話：“文王得四臣，丘亦得四友焉。自吾得回也，門人加親，是非胥附邪！自吾得賜也，遠方之士日至，是非奔轉(zhuǎn)邪！自吾得師也，前有光，后有輝，是非先后邪！自吾得由也，惡言不至于門，是非御侮邪！文王有四臣以免虎口，丘亦有四友以御侮?！?/p>

周文王有四位名臣，孔子說他有四位優(yōu)秀的弟子，他們分別是顏回、子貢、子張、子路。他在夸贊子張時用了“前有光，后有輝”來形容之，可見他對子張的認可。

關(guān)于子張后來的情況，《堀坊志》中稱：“孔子沒，子張在魯守喪三年畢，與其友閔子騫同歸于蕭。厥后，閔子徙宿，子張與子申祥守蕭不變。及終，葬于掘坊村?！?/p>

孔子去世后，子張來到了蕭國，他在此講學(xué)，后去世于此，葬在了堀坊村。后世子孫為了紀(jì)念他，將家譜命名為《堀坊志》。子張所葬之地，由于歷史變遷，此處為今日安徽淮北市朔里鎮(zhèn)徐樓村。

2021年2月25日，我從北京開車先往山東尋訪，而后繼續(xù)南下進入安徽。跟著導(dǎo)航來到了徐樓村。該村很小，感覺只有幾十戶人家，因為下雨的原因，街上靜悄悄地看不到一個行人。我慢慢開行，一是找人一是看街景，在我的想象中，子張名氣如此之大，想來這個村中一定有相應(yīng)的介紹展板和壁畫。然我在村內(nèi)僅看到了一幅粗糙的宣傳畫，未能找到任命與子張有關(guān)的圖案和文字。

正躊躇間，看到某個院落內(nèi)有位老人正準(zhǔn)備進屋，我停下車后飛奔過去，向他請教子張墓所在。老人很和藹地告訴我說，在村口的位置，還仔細地說見到一條岔路后左轉(zhuǎn)，前行200米就是子張墓園。

剛才我就是沿這條路行駛過來的，但沒有在路邊看到墓園。謝過老人后掉頭往回開，按其所言駛上了一條小路，然這條路卻斜插向了另一個方向。在田地內(nèi)看到了一個方形院子，想來那應(yīng)該就是子張墓園，但腳下的路卻無法通往那時。我決定一直開下去，然后再右轉(zhuǎn)，從另一條大道駛往墓園，然而開到交口處時，地上的兩個水泥墩間距太近，我的車無法通過，路的兩側(cè)一邊是水溝一邊是田地，車根本無法掉頭，無奈只好慢慢地往回倒，終于找到安全地帶得以掉頭回返。

重新駛?cè)氪迓?，邊走邊看，距村名牌坊二十米時看到一條小路，我擔(dān)心駛?cè)牒鬅o法掉頭，于是將車停在路口，而后冒雨步行前往。在入口處有一間小房屋，房屋側(cè)旁種了一些葡萄藤，我看到有人在那里勞作，我向他們請問前方是否是子張墓，兩人聽不懂我的話，我謝過后繼續(xù)前行。

走出一百余米，這里有一片楊樹林，楊樹林的東側(cè)有一院落，走到門前，果然看到了子張墓文保牌。終于找到了地方，長舒一口氣。然接著就看到墓園的鐵柵欄門上著鎖，門旁貼有一紙公告，上面寫明顓孫子張墓園即將進行二期工程規(guī)劃，所以社會組織或個人參觀或祭拜前要先與文物巡查員聯(lián)系，經(jīng)巡查員同意，同時在其陪同下方可進行。上面同時注明“不接受任何非法組織的申請”，我理解為個人申請沒問題，于是按上面所列的兩個電話撥了過去，然對方卻告訴我說要先給文物部門打報告，經(jīng)批準(zhǔn)后才能來開門。這樣的要求無法實現(xiàn)，故只好圍著墓園尋找可拍照之處。

在門口的另一個立柱上看到一張殘損的告示，上面寫明子張后裔子孫很感激能夠恢復(fù)子張墓，同時他們自愿出資敬立了子張墓碑和功德碑。并且寫明：

為中華傳統(tǒng)習(xí)俗的傳承弘揚，為子張后裔子孫有序祭拜，保證朔里鎮(zhèn)順利有序驗收。顓孫家族自愿安排人員輪流二十四小時守護，以防墓碑遭到人為破壞和自然毀損。

看來這一帶有子張后人做守護者，于是我東張西望地尋找，恰在此時沿著水泥路走來了一位中年人，我以為他是子張后人或者文物巡查員，馬上迎上去問他能否開門，他卻稱自己不是，并且說也不知道如何找到開門人。然后他沖我詭異地一笑轉(zhuǎn)身離去，此人的行為舉止讓我摸不到頭腦?？磥頍o法入園，只能拍照周圍的情形。

透過柵欄門可看到墓園內(nèi)有兩座大大的土丘，然墓碑卻在墳丘的另一側(cè)，故從門的角度無法確定哪一座是子張墓。我注意到院墻的另一側(cè)設(shè)計了幾個花窗，花窗是用拱形瓦疊出的造型，如果從那個角度拍照，就能拍清楚墓碑，于是我沿著田地向內(nèi)走。因為下雨之故，田地里十分泥濘，剛走出幾步，兩只鞋已經(jīng)變成了兩個大泥坨，我小心地扶著墻負重前行，終于走到了墓園的另一側(cè)，果然透過花窗看到了里面的墓碑。

右側(cè)的墓碑刻著“魯大夫顓孫申詳之墓”，申詳乃是子張的兒子。左側(cè)的墓碑刻著“先賢顓孫子張之墓”，兩塊墓碑同樣大小，墓丘的形制也完全相同，墓碑前擺著五石供，墓丘上長滿荒草，但看上去均為新近修復(fù)者。按照清張行言《圣門禮樂統(tǒng)》所載：

子張沒之日曾子有母之喪，齊衰而往哭之，其殯也，公明儀為之志焉，褚幕丹質(zhì)，以丹質(zhì)幕為褚葬覆，不墻不翣，蟻結(jié)四隅，畫褚之四角，其文如蟻行往來相交錯，如蚍蜉也，殷之制則有之殷士也，學(xué)于孔子仿殷禮。

子張去世時正趕上曾子母親去世，但曾子還是來哭祭子張。子張的葬禮由其弟子公明儀來主持，他按照子張的遺囑進行安葬，對于文中的描繪，胡新生在《周代的禮制》中解釋說：“子張的喪禮是以四角畫有螞蟻圖案的紅色大布覆蓋棺材，這是商族的士禮。此語隱含此次喪禮的其它方面大多采用了周禮。”

按照《禮記集解》中的所言，子張的葬儀乃是學(xué)孔子，“夫子圣人，弟子尊之”，孔子的喪禮是兼用了夏、商、周三代的喪禮，子張則繼承了商周之禮。如今已不可能看到子張墓內(nèi)的情形究竟如何，但能夠于此朝拜這位前賢，還是令我有無限的欣慰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