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軒詩話(續(xù)五則) 李增山 妙在似與不似間 寫詠物詩要神似重于形似。形似好理解,就是寫得像不像所詠之物;神似,有人就覺得神乎其神了。其實也不難理解,就是寫沒寫出所詠對象的靈魂、精神與本質(zhì)。因為寫此類詩的目的不是單純地給物畫像,而是有所寄意。而要達到寄意的目的,就必須用有靈魂的活物來作比。怎樣才算神似呢?齊白石說:“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弊髟娨嗳弧_@“似與不似之間”就是把物的表象模糊了的“象外之象”,也就是神似。太似,成了死物;不似,成了它物。如何才能寫出神似呢?妙法有二:一是創(chuàng)造意象。通過“形”去表現(xiàn)“神”的過程,也就是通過“象”去表現(xiàn)“意”的過程。把你拿來作比喻的物象,變成了能寄你意的意象了,也就達到神似了。二是以虛代實。眼見為實,心想為虛;已然為實,未然為虛。唐·杜牧是虛筆作比的高手,他的“一夕小敷山下夢,水如環(huán)佩月如襟”(《沈下賢》),不涉沈下賢人品一字,而盡顯沈感人形象。今人劉征也是這樣的高手,他的“論文夢到天人際,一棹桃花流水聲”(《答沈鵬同志》),不涉沈鵬文風一字,而盡顯沈之文清字潔。詠物詩妙在似與不似之間,詠景詩亦同此法。只不過,詠物的似與不似,是在挖掘物本身生命的過程中形成的;而詠景的似與不似,則是在賦予景新的生命的過程中形成的。張俊華的“一日攜風呼嘯起,砸平天下虎狼窩”(《棒槌石》),諾大山峰能飛起嗎?眼中不能而心中能,亦似,亦不似,妙! 得一趣者即稱佳 有人著文稱,詩的最高層面是哲學層面,并以古人做例證,說古人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作品,都有一定的哲學層面的高度和深度。如果按照王國維的“境界說”,此種認識就是把詩的最高境界說成是“哲學的境界”,這未免太片面、太絕對了吧!其“都有”之判,也未免太臆斷了吧! “詩無達詁”,早已成為常識。詩的最高境界是情景吻合,或曰情景交融,這種提法,也早被人們認可。即是這種提法,朱光潛還說:“詩的好壞決難拿一個絕對的標準去衡量。我們說,詩的最高理想在情景吻合,這也只能就大體說?!焙螞r說好詩必須要有哲學的高度和深度呢?清人史震林說:“詩文之道有四:理、事、情、景而已,理有理趣,事有事趣,情有情趣,景有景趣。”作詩都會有所側(cè)重,得一趣者即可稱佳。蘇軾《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彼稳俗髟姸嘀卣芾恚烟K軾的這首詩劃歸到“哲學層面的高度和深度”,是可以的。今人讀陸游《游山西村》中的“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感到很有哲理,但硬說成是陸游追求哲學層面的有意為之,許并不符合事實,金性堯選注時就說“其實是狀難寫之景,卻寫得不費力氣”。把它拿到景趣的層面上來評價,也不能說不是首好詩。 以死追求一“新”字 劉征先生說,杜甫所說“語不驚人死不休”,就是以死追求一個“新”字;新的思想感情和新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不新怎能驚人?我的理解,“新”,起碼應(yīng)包含三層意思:一是有時代感,不像古代的;二是有個性,不像別人的;三是有變化,不像(自己)過去的。模仿古人或他人只是初學階段的一種手段,而不是寫好詩的法寶??偺ぶ鴦e人的腳印走,永遠找不到屬于自己的那片天地。據(jù)說,張大千早期辦畫展,問觀者:“張大千畫如何?”答:“張大千在哪里?”自此,張大千徹底擺脫了別人的影子,找到了“自己”。作畫如此,作詩亦然。只是找到“自己”還不夠,還必須不斷改變自己的面貌,有新的創(chuàng)意;否則,讀者會對你產(chǎn)生審美疲勞。正如吳之振所說:“文者日變之道也?!幌⒉贿M,則為已陳之芻狗?!焙沃^創(chuàng)作?就是必須要有創(chuàng)造,寫出他人沒有的和自己過去沒有的東西;總是復(fù)制別人的或自己的舊的東西,豈止讀者生厭,恐怕連自己也會生厭的。丁文江先生有詠竹詩,曰:“竹是偽君子,外堅中實空。成群能蔽日,獨立不禁風。根細善鉆穴,腰柔慣鞠躬。文人都愛此,臭味想相同?!弊x后不禁拍案叫絕!絕在何處?絕在一“新”字也。它不僅翻了諸如“未出土時先有節(jié),至凌云處總虛心”等頌竹詩的案,更重要的是與得了軟骨病的文人掛鉤,別開詠物詩的新面。 不拘一格唱心聲 優(yōu)秀的詩人,一般都能形成自己一定的藝術(shù)風格。此話不謬。但必須從兩方面來理解:一是只能指其多數(shù)作品的風格,或其代表作的風格,統(tǒng)稱主要風格;二是“一定”不是“固定”,一個詩人的風格是會隨著時代的變遷、生活的影響、思想的變化而改變的。故真正的詩詞大家,必不囿于一格。或一格為主他格為輔;或不同階段有不同的風格;或兼容并蓄,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看似無格實為大格。多數(shù)詩人,是有主有輔。豪放派創(chuàng)始人蘇軾,既寫“大江東去”,又寫“花褪殘紅青杏小”。婉約派代表李清照,既寫“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又寫“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詩人追求自己的風格基調(diào),并不影響海納百川的胸懷。杜甫說:“別裁偽體親風雅,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保ā稇驗榱^句》之六)既要選擇適合自己的風格,也要突破一家一派的拘限,盡可能廣泛地學習和采納一切好的東西。這樣才能擴展自己創(chuàng)作內(nèi)容的范圍,不被風格所束縛。因作品內(nèi)容而決定創(chuàng)作風格,是大家高手的本事。高爾基說:“詩是心底歌?!币髋恫蛔鲞`心事,想低吟淺唱就低吟淺唱,想引頸高歌就引頸高歌,只要能打動人就是好風好格。略改龔自珍的兩句詩,曰:我勸詩朋重抖擻,不拘一格唱心聲。 燕瘦環(huán)肥美不同 人們總愛爭論“隔”與“不隔”孰優(yōu)孰劣?“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孰高孰低?其實,這兩個問題都不是絕對的?!案簟本褪瞧亍半[”,“不隔”就是偏重“顯”。寫景宜顯,寫 情宜隱?!盁o我之境”實際是不存在的,詩在任何境界中都是有我的,都是自我性格、情趣的 返照。人們總以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作為“無我之境”的例子,難道這“悠然”之境不是從作者心中產(chǎn)生?只是“移情作用”不強而已。若將杜甫的“感時花濺淚, 恨別鳥驚心”,作為“有我之境”,你能說它就不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移情作用 強或弱,各有其妙處,實不宜論高下。筆者有一首《評詩》詩:“燕瘦環(huán)肥美不同,焉憑好惡 說西東?” 飛燕瘦,玉環(huán)肥,都好看。筆者有《邊秋》同題詩兩首,曰:“壩上秋來早,山林 一夜黃。高風亂歸鳥,落葉舞斜陽?!痹唬骸把帑滈_鐮日,高原遍地黃。南飛千里雁,帶去一 天香?!庇腥嗽u:“前者不隔,進入無我之境,優(yōu)于后者。”有人評:“'帶去一天香’,流 露出作者對豐收的喜悅心情,優(yōu)于前者。” 我認為,有所側(cè)重是創(chuàng)作中的普遍現(xiàn)象,這兩首詩 各有側(cè)重,前者重在景趣,后者重在情趣,不宜爭個誰好誰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