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姚奠中先生曾選譯了《詩經(jīng)》。為什么選譯《詩經(jīng)》呢？因為他讀了一本陳子展的《國風選譯》后，感到這樣的讀物問題太多，誤人子弟，因此骨鯁在喉，不能不說，寫了《<國風選譯>試評》,歸納分析了其中的問題：

第一個主要問題

第一個主要問題是： “全部譯文，有很大部分不好懂。有時懂了句，不能懂章，有時連句子也不懂。《詩經(jīng)》里《國風》原詩，對初學者說雖不太好懂，但對有點讀古書基礎(chǔ)的人，卻不覺得過于難懂。而陳先生的譯文，不但初學者不懂，即有一定古文學修養(yǎng)的人也不好懂。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根本缺陷?！?/span>

為說明這一論點，姚奠中舉出陳譯《召南·行露》一、三兩節(jié)的譯文進行評述。

《召南·行露》一、三兩節(jié)的原文是：

厭浥行露，

豈不夙夜？

謂行多露。

……

誰謂鼠無牙？

何以穿我墉？

誰謂女無家？

何以速我訟，

亦不女從！

陳子展的翻譯是：

潮濕的路上的路，

難道不趕早夜，

怎奈路上多露！

……

誰說耗子沒有大牙，

憑甚么穿了我墻上的洞？

誰說你沒有家。

憑甚招致我遭訴訟？

雖然招致我遭訴訟，

也不給你順從！

對此，姚奠中評價：“誰能懂'難道不趕早夜’、'憑甚么穿了我墻上的洞’、'也不給你順從’等句的意思？合語法嗎？”

此外，姚奠中還指出：

全書中，有大量的句子，主要的字、詞都沒有譯出來，就是換了字、詞的，也仍然不好懂。陳先生把“之”，照例譯為“的”；把“矣”，都譯為“了”或“呀”；把“其”“彼”和用在句尾的“之”，都譯為“他”“它”“那”。一些語助詞沒有意義的也都實譯了出來，卻不管順不順，不管合不合現(xiàn)代語法。像“漢之廣矣”，譯為“漢水的寬呀”；“匪女之為美”，譯為“不是你的怎么美”；“顛之倒之”譯為“顛的倒的”；“知子之來之”，譯為“知道你的殷勤他”……有些句子，他胡亂加字，歪曲了原意，轉(zhuǎn)變了語氣。像：“嚖彼小星”，意思本是閃爍的小星，他卻譯為“微光閃閃的是那些小星”，語氣變了?！瘢骸岸ㄖ街小?，本意指定星（營室星）當空的季節(jié)，他卻用了十六個字譯道：“黃昏時候營室星的正照天中是冬天了”；……還有許多把解釋的話加入句內(nèi)，弄得句子更不明白。像：“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兩句，他譯為“鍛煉精純好像制器裝飾用的金錫，光輝成就好像朝會祭祀用的圭璧”；“在城闕兮”，他譯為“在南城上不設(shè)臺的缺口上呵”；“雉罹于羅”，他譯為“野雞著了也叫翻車的羅”。這些句子，簡直令人懷疑，究竟是在作注解，還是在翻譯？何況所解還不一定正確呢！

據(jù)此，姚奠中得出的第一個結(jié)論是：“這本譯著，連起碼的通順明白，都很難談，更談不到什么'生動流利’、'活波自然’了。”

第二個主要問題

姚奠中認為陳子展《國風選譯》的第二個主要問題是：“這本選譯存在的主要問題，還不在于像上面所舉的字句方面，而在于它嚴重地歪曲詩意，宣傳了封建思想。表現(xiàn)在每篇詩的'題解’上，十分明顯?！?/span>

他還舉例說明：“像《召南·行露》，寫的本是一個反抗強迫婚姻的女子，她不怕'訟’、'獄’，堅決不答應和她所不愛的男子結(jié)婚。形象非常鮮明。但陳先生卻把她這種反抗，解釋為：她因'婚禮手續(xù)辦得不夠完備’，'守禮持正’而'必死不往’。原詩中根本找不到半點'禮’的影子，而陳先生卻輕輕地把一個反抗封建制度下不合理的婚姻的女性，變成一個為封建禮教殉身的女子了！”

第三個主要問題

該《國風選譯》的第三個主要問題是“牽強附會”的錯誤批判。對此，姚奠中稱：

陳先生主觀上很注意批判。他在《導言》中提到“選譯工作也是一種批評工作”，“種種曲解不經(jīng)過正確的批判而加以掃除，我們是無法完全懂得詩的本義的”；還提到“勞動人民的立場，歷史唯物論的觀點，辯證唯物論的方法”；還引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的一段，來作依據(jù)，應該充分肯定陳先生的主觀愿望和思想傾向，但究竟怎樣實現(xiàn)他的愿望呢？如上所舉，有許多地方，他是用落后的觀點批判了進步的觀點，而全部“題解”，表現(xiàn)的不是正確的批判，而是牽強附會。還往往拿一些新的概念，硬貼在舊的頭上，搞得難以理解。像《詩經(jīng)》中的第一篇詩《關(guān)雎》，陳先生除同意《詩序》：“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愛在進賢，不淫其色”外，牽拉到什么“對偶家庭”，說：“國風以此篇為首，可證一夫一妻制的對偶家庭正是當時社會的共同要求”！真不知從何說起！……

第四個主要問題

該《國風選譯》的第四個主要問題是大量地抄舊說，把一本普及書弄得更難懂了，也更不被讀者需要了。對此，姚奠中這樣評論：

陳先生這本書，叫作“選譯”，但事實上“選譯”部分不到三分之一。全書291面，“選譯”用大號字分行排，還不到80面?！邦}解”“注釋”用小字密排，占去200多面。而這兩部分的共同特點是“抄”！按他自己說的：在意義上，“或據(jù)《毛詩序》，或據(jù)三家說，或據(jù)朱熹《詩集傳》，或據(jù)其他成說”，而在解說上，又“以《傳》、《箋》、《傳疏》、《集疏（傳）》為主，《正義》、《后箋》、《通釋》次之，其他又次之”。（并見“導言”）陳先生說：這兩部分是“為譯文服務(wù)”的。但是如果這本書的對象是初學，目的是陳先生所說的“普及”，那這樣直抄古書的“題解”和“注釋”，除引導他們到五里霧中外，還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像《詩經(jīng)》這樣古的詩，題解是需要的。但需要的是：概括地、明白地根據(jù)作品內(nèi)容指出其主題、主旨所在，而不是依據(jù)“經(jīng)師”的謬說，歪曲詩的內(nèi)容；也不是羅列各家異說，來矜奇炫博，充斥篇幅！假如可能的話，在指出主題之后，再就主題所反映的社會、歷史現(xiàn)實，和寫作方法等，略作分析，當然也是好的，但絕不應是廣抄各家成說，在舊說中打滾，為封建倫理說教。

至于“注釋”，在一定范圍內(nèi)，也是需要的。因為雖然語譯了，但有些地方不易譯出或譯文與原文距離較遠；有些專詞必須轉(zhuǎn)個彎兒才能譯出，這就有必要加適當?shù)淖⒔狻１热纾骸镀咴隆芬辉姡耙恢铡?、“二之日”，譯為“十一月”、“十二月”是可以的，但讀者不懂為什么能這樣譯。加注說明，就很必要。又如《芣苢》一詩的“芣苢”，究竟是現(xiàn)在的什么植物不易弄清，那就可以不譯而加注說明。又如《蜉蝣》一詩，“於我歸處”，可以譯作“歸于何處”。原因是“我”字系借為“何”。這里也應加注?？傊?，必須拿譯文為主，加注為了幫助讀者更好地了解譯文。絕不應像這本書那樣作一次新“集注”，弄得專家不需要，初學看不懂也不需要。

 ?

姚奠中自己選譯《詩經(jīng)》

由于對陳子展《國風選譯》不滿意，姚奠中寫了這篇評論文章。而在寫這篇評論文章的時候，姚奠中也試著怎樣翻譯才更好。比如，在評論《鄘風·柏舟》時，姚奠中便用自己所譯做論據(jù)，稱：

《鄘風·柏舟》，寫一個女子堅決地愛著一個男子，拿死來反抗家庭干涉。陳先生卻把它解為“貞女寡婦”，不肯再嫁。試看原詩第一章（括弧內(nèi)是我試譯的）：

泛彼柏舟，  （漂流著的柏木船）

在彼中河。（在那條河中間）

髡彼兩鬢，（那個兩鬢下垂的少年）

實維我儀。（正是我的侶伴）

之死矢靡它！（到死，誓不改變）

母也，天只，（媽呀，天哪）

不諒人只！（不了解人哪）

這哪里能看到“兩鬢”的人是已經(jīng)死了，而女主角是寡婦呢？究竟有什么理由把歌頌愛情的詩，變成歌頌“守節(jié)”的詩呢？

又如，在評論陳子展翻譯《鄭風·狡童》時，姚奠中也引用了自己的翻譯，稱：

讓我們再舉一篇短詩，《鄭風·狡童》第一章（括弧內(nèi)是我試譯的）：

彼狡童兮，（這個壞孩子呵）

不與我言兮。（不和我說話呵）

維子之故，（為了你的緣故）

使我不能餐兮?。ㄊ刮绎堃渤圆幌潞牵?/span>

這難道不清清楚楚是愛情詩嗎？她是那樣開玩笑地叫他“狡童”，那樣因愛情中的小別扭，而吃不下飯去。詩人抓住了這樣生活細節(jié)，刻畫了青年們熱戀當中的戀愛心理和開朗的性格。但陳先生卻說：“我寧相信漢儒所說”，也就是：“刺鄭昭公不能用賢”的說法，還不厭其詳?shù)刈C明“狡童”可以指“君”?！?/span>

在這個過程中，姚奠中先在書上修改，后來干脆加譯了沒有選的一些作品。因為他覺得學生要理解《詩經(jīng)》，需要有一本文白對照的白話譯本，于是把這些內(nèi)容合成一本《<詩經(jīng)>今譯一百首》，并于1956年7月18日寫了“編后記”予以說明：

一、《詩經(jīng)》三百五篇，其中：《風》百六十篇，《小雅》七十四篇，《大雅》三十一篇，《頌》四十篇?，F(xiàn)在選譯了：《風》七十七，《小雅》十六，《大雅》四，《頌》三，合為一百篇。

二、對各家舊注，主要是利用它的名物訓詁，而不為它的陳說所拘。近人的創(chuàng)見如確較舊說允當，即予以盡量采用。

三、有些詩，舊注新說皆不愜意，便就自己鉆研之后另提新解，像《葛履》、《綢繆》、《宛丘》、《衡門》之類，都是顯著的例子。

四、為了節(jié)省篇幅，原則上不抄注疏。凡毛傳、鄭箋、朱集傳所已具的注解，一概不錄；其他專家的創(chuàng)見，和自己尋繹所得，如訓詁易明，即只寫直訓，如較為曲折，則略作說明，以供讀者參考。

五、譯文首先求準確，其次求易懂。為了求準確，就不能不對原詩反復推求；為了求易懂，就必須合于現(xiàn)代語言，必須字句貫串。只有個別詞匯，沒有相應的現(xiàn)代語，才仍寫原詞，這對全章全篇的理解，是沒什么妨礙的。

六、在準確易懂的原則下，我還希望能傳達原詩的情感。并且盡量作到口頭上諧韻，不一定與韻書全合。一面避免多增每句的字數(shù)，一面要求作到明白流利。

七、在對詩文的解說上，我是比較大膽的，但這大膽確實建筑在深入原詩，而且必須有訓詁的根據(jù)。我的譯文，固然希望能作新詩讀；但通過它來提高閱讀原詩的能力，也是譯作的目的。

八、翻譯難，譯詩尤難，這個譯本，當然還會存在許多問題，我希望得到讀者、專家們的指教。

這本《<詩經(jīng)>今譯一百首》，2006年8月收入研究出版社出版的《姚奠中講習文集》中。

2013年，由張建安推薦，商務(wù)印書館以“《詩經(jīng)》選譯”為書名，再次出版此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