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大觀園里有個丫頭一會兒坐在池邊樹下發(fā)呆,一會兒坐在山石上出神,一會兒又蹲在地下?lián)竿痢?/span> 來往的人叫她,她好像沒聽見一般,也不理會,大家都十分詫異,以為這丫頭魔怔了。 寶釵、寶玉等聽說以后,也忙過來瞧。他們遠遠地站在山坡后面,看那個丫頭一會兒眉頭緊皺,一會兒又自說自笑。寶釵笑說:“這個人定要瘋了!” 這個被寶釵說“瘋了”的丫頭,被寶釵稱為“詩魔”“詩呆子”的丫頭,就是香菱。 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在針黹紡織才是女子分內(nèi)之事的年代,香菱因為對詩歌的熱愛而苦心學詩。 心懷熱愛的人,仿佛有無窮的力量,可以跨過千山萬水,越過崇山峻嶺,穿過歲月洪流,到達理想的彼岸。 香菱的一生,坎坷曲折,但對詩歌的熱愛,讓她獲得了重生,得到了救贖。 有人說,一個人最幸福的事,莫過于活在熱愛里。那從這個角度來說,香菱是幸福的。 1.因熱愛,找到人生意義 香菱是薛蟠的妾。妾的地位卑微,或打或賣,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就算生兒育女,也還是奴仆。 要么像周姨娘那般隱忍低調(diào),活成透明人,如同一株鮮花,慢慢枯萎,直到凋謝,無人知曉;要么像趙姨娘那般上躥下跳,狂刷存在感,如同跳梁小丑,暗藏禍心,時常作亂,悲慘收尾。 這樣的人生,香菱不想要。 她羨慕大觀園里的姑娘們,讀書寫字、作畫吟詩、彈琴下棋……生命是何等的自由,何等的豐盛。 香菱常常覺得自己的心如同貧瘠的土地,裂了一道又一道的縫。直到她遇到了詩歌,愛上了作詩,她的人生才有了光彩,她才煥發(fā)了生機。 香菱有做不完的事,干不完的活,可再忙,她也會偷空兒看兩行詩。 偶有閑暇,香菱常琢磨怎么有的詩句對得工整,有的又不對,不是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怎么有些詩二四六是錯了的…… 沉浸在詩歌中,是香菱唯一的放松。 薛蟠被柳湘蓮打后,就借做生意出門躲羞。香菱這才有機會住進大觀園。進了園,見過眾人,香菱就忙忙地去瀟湘館拜黛玉為師,請黛玉教她作詩。 聽黛玉講詩,香菱茅塞頓開,曾經(jīng)的疑惑迎刃而解;與黛玉討論,香菱容光煥發(fā),寶玉直夸她已得“三昧”。 黛玉出題,讓香菱試做一首。 香菱茶飯不思,坐臥不定,苦思一回做兩句詩,又舍不得杜詩,又讀兩首。讀了杜詩,越發(fā)嫌自己的詩,涂涂改改,寫寫停停,直鬧了一夜,到五更天才睡。 沒一頓飯工夫,天就亮了,香菱又忙忙起來,拿著詩去找黛玉。黛玉說措辭不雅,讓她再做一首。 香菱出了瀟湘館,就在山石邊發(fā)呆,引得眾人前來觀看。她卻毫無知覺。 她的心里,她的眼里,只有詩歌。 好容易又做了一首,香菱自以為妙絕,黛玉卻說過于穿鑿了,讓她另做。香菱頓時掃了興,可還不肯丟開手,就在階前竹下思索起來。 眾姐妹都在房里說笑,香菱目不斜視,耳不旁聽,搜腸刮肚,冥思苦想。 探春隔著窗子喊她:“菱姑娘,你閑閑罷?!毕懔庹鸬溃骸?閑’字是十五刪的,你錯了韻了?!北娙硕夹α似饋怼?/span> 此時此刻,香菱的世界只有詩歌。 夜里,香菱仍在想詩,三更天還對著燈出神,五更天才朦朦朧朧睡去。寶釵醒來,忽聽到香菱在夢中笑說:“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 寶釵聽了,又是可嘆,又是可笑,連忙喚醒了她,“得了什么?你這誠心都通了仙了?!?/span> 香菱忙把夢中的八句詩錄出來,又去找黛玉。眾人看了都夸道:“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span> 因為熱愛,香菱不斷去探尋、發(fā)掘自己生命的可能性;因為熱愛,香菱面對困難仍甘之如飴,無畏無懼。 寶玉忍不住贊她:“這正是'地靈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么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梢娞斓刂凉?。” 人生長路,唯有熱愛,能化平庸為精彩。 因為熱愛,香菱的人生豐富而充足;因為熱愛,香菱的人生有了方向,有了意義。 2.因熱愛,抵御無常命運 《紅樓夢》中多薄命女子,而香菱之薄命尤甚。 香菱原名甄英蓮,本是甄士隱之女。 甄家雖不甚富貴,卻也是書香門第。甄士隱本性恬淡,不慕名利,夫人封氏性情賢淑,深明大義,一家人其樂融融。只是這樣的生活在英蓮三歲時戛然而止。 那年元宵節(jié),英蓮被拐子拐走,從此朝打夕罵,四處漂泊,有關(guān)家鄉(xiāng)與父母的記憶早已如同一陣煙,被吹散了。 被拐子賣給馮淵,香菱以為終于可以安定下來。誰知拐子貪財,又把她賣給薛蟠。而薛蟠是一個喜新厭舊,眠花宿柳的呆霸王。可憐香菱才出虎口,又入狼窩。 后來,薛蟠娶了夏金桂,又看上了陪房丫頭寶蟾,嫌香菱礙手礙腳,非打即罵。 夏金桂嫉妒香菱才貌雙全,百般折磨,設(shè)計陷害,欲除之而后快。 薛姨媽嫌金桂鬧個沒完,就要把香菱賣掉,以拔去金桂的“眼中釘”“肉中刺”,換取安生的日子。 香菱的人生從未安穩(wěn),她身如浮萍,命如草芥,獨自一人在世間煎熬。沒有人真正關(guān)心她,也沒有人真正在乎她。 她的人生,就是一場無底黑洞,看不到希望,讓人心生絕望。好在,她愛上了詩歌。 那些尋常的瑣碎,那些難言的委屈,在打開詩集的一瞬間都煙消云散了。 在詩歌中,她體會了文字之妙,孤煙直,落日圓,天地青,江湖白;她領(lǐng)略了山河壯美,塞北大漠戈壁,江南杏花春雨,北國萬里雪飄;她感受了李白的狂放,杜甫的沉郁,東坡的曠達;她品味了崔護錯過愛情的遺憾,岑參清新奇逸的浪漫,陸游壯志難酬的悲憤…… 詩歌打開了她的眼界,擴寬了她的世界,撫慰了她的心靈。 87版《紅樓夢》中有一幕讓人心疼:被金桂、薛蟠揉搓,度日如年的香菱,偷偷在燈下看《斷腸集》,此時的她,眼中有光,嘴角上揚,沉迷于詩歌中難以自拔。 此時的香菱是幸福的,她忘卻命運的不公,無視生活的冷酷,她活在詩歌的世界,怡然自得。 有人說:唯有熱愛可抵歲月漫長。就是這一點點的熱愛,支撐香菱走過無常的人生。 汪曾祺《人間草木》說:“一定要愛著點什么,恰似草木對光陰的鐘情?!?/span> 生活剝蝕我們的心氣,唯有熱愛能給我們慰藉。命運打消我們的勇氣,唯有熱愛能給我們力量。愿我們?nèi)缦懔獍阊壑杏泄饷?,心中有熱愛,在涼薄的世界里深情地活著?/span> 作者:楚宛,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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