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觀園改革：一場激烈的義利之爭，深刻演繹封建社會文化生態(tài)  56回的改革大戲是紅樓夢里極為精彩的華章，幾個貴族女性截然不同的思想、稟賦和文化基因，進行了最為激烈的碰撞。 如星球大戰(zhàn)一般，噼里啪啦，火光四射。 卓語前文解析了半部改革會議?？催^前文的讀者都知道，她們的舌戰(zhàn)有多令人心驚。 經(jīng)過寶釵那般惡意貶低，若是意志不堅定的人，早撂挑子干了。好在探春不是一般人！ 能跟高級壞人單挑，沒幾把刷子能行嗎！在這個問題上，探春可比黛玉彪悍多了。她不為所動，繼續(xù)闡述自己的思路，將改革方案正式提交會議。 寶釵啥反應？
【善哉，三年之內(nèi)無饑饉矣！】貌似夸人呢。寶釵是被探春感動了嗎？還是腦袋開光，想通了呢？ 真是不好意思，讓大家失望了，都不是！她是在用文化典故罵人呢，就別指望寶姐姐良心發(fā)現(xiàn)，她的態(tài)度從來沒變過。  01 場景還原在解析其深意之前，我們先就事態(tài)場景，還原感受一下。 探春上任后，幾乎每天都有新舉措。56回請了寶釵來議事，毫無疑問就是有更大的改革措施準備上馬，傻子也明白的！ 而寶釵這天一張口就開罵（罵探春膏粱紈绔真的莫名其妙），其后一路舌戰(zhàn)。這態(tài)度，會支持改革嗎？何止不支持，根本是恨恨不平，窩著一肚子氣嘛。 一番唇槍舌戰(zhàn)下來，等對方終于亮出主題，寶釵就【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畫】。 呵呵，寶姐姐，你不開心也不必表演得這么過分吧！這是古代耶，講究禮儀的古代??！ 就算現(xiàn)代社會，重要的公司會議上，別人在講重點，你卻離開座位去看墻上的字畫，這個......你說你啥個意思？ 把這動作帶入生活，再結合此前的論戰(zhàn)，事實明擺著：寶釵用實際行動，對探春表示深深的蔑視。 意思是：你們那些世俗之論的玩意兒，我壓根不想聽，別污染我的耳朵了。  表達完鄙視后，來一句：好耶，好耶，這下我們?nèi)甓疾挥么蝠嚮目?/p> 這會是贊嗎？可能嗎？ 這話放在窮苦人家，可能是贊。但放在鐘鼎簪纓之家，百分之百是諷刺吧！ 探春的方案，不過是減少些大觀園的開支，對整個家族而言，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卓語此前的文章里，盤點過賈家的收入。內(nèi)帷這點動作，都沾不上“收入' 的邊！改革更多的是體現(xiàn)了一種信念，一種精神，是賈府男性和統(tǒng)治者缺失的精神。 僅僅幾百兩銀子，寶釵就說夠全家吃，還一吃吃三年？搞笑呢！ 這不是跟 “加油吧，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全靠你呢” 一樣嗎，就是冷嗖嗖地嘲笑加挖苦。 02 文化含義ok，我們已經(jīng)知道寶釵的態(tài)度了。但這只是通俗解讀，實際上它有更深的含義。 釵探的唇舌大戰(zhàn)，全程都包裹著學問外衣。最關鍵時刻的發(fā)言，當然更要含著文化典故。 【善哉】這個詞原本出處甚多，但以寶釵的特性，以這個場合，它一定出自論語。（別問為啥，問就是沒看卓語的前文）
是的，《論語》里的確有，好巧不巧，恰恰是論證君臣父子的那段。世人都知道，這段濃縮著孔子的禮法思想。 在當時社會，這句話是文化的基礎之基礎，只要認字，就必須知道這句話。  【三年之內(nèi)】三年也是禮法最常用的期限?！墩撜Z·陽貨篇》里有一段：
這是一段有關三年守喪的辯論。宰予是孔子的學生，他的觀點是：三年什么都不能動，結果什么都會壞掉，社會都要散架了。舊的稻谷割掉了，新的又長起來，為什么不遵從大自然呢？ 孔子說：父母死了，你只過了一年就吃新谷、穿錦袍，你心里安嗎？宰予說：安??！孔子說：你心安，你就照你的辦法去做吧！但宰予走后，孔子卻對他一通狠批，說他不仁，沒良心。 其實，有關三年守喪的辯論，可不僅限于宰予，整個封建時代始終都沒停止過。 這道理明擺著呢，內(nèi)心的哀思，跟制度化的服刑，能有多少聯(lián)系？ 真的哀思，終生都會哀思。是不是應該終生休業(yè)、哭唧唧呢？如此，直接殉葬就好了嘛。 不哀思的人，即便三年服刑期間表現(xiàn)滿分，也是不得已為之，并不會改變不忠不孝的本質(zhì)。 社會不可能沒有制度。但孔子追求的東西，并非社會運作的必須，而是用形式（演戲）來評價內(nèi)心，再用這套漏洞百出的評價體系去界定個體價值，進而影響社會。 且不說這套體系引發(fā)的虛偽主義、形式主義問題，僅僅對社會生產(chǎn)力的阻礙，就夠讓人頭痛的。 因此，有關禮法的辯論自古有之，即便到了封建社會后期，有識之士仍然有抨擊之聲。 每到這個時候，頑固派就搬出義利之說?！揪佑饔诹x，小人喻于利】，他們自己那套玩意兒當然是【義】。一切抨擊者、改革者都被稱為【逐利】。  探春就始終圍繞著經(jīng)濟打轉(zhuǎn)，一上來就提銀子：
振興經(jīng)濟，這在現(xiàn)代人看太正常了，但在那個時代，學究老夫子們稱之為利欲之心。 身為貴族，跟下人們爭利，這還得了！上行下效，全家都爭利，那不就家無定日、國將不國了嗎？——這便是理學家們的說辭。 正因為這樣，寶釵才能大義凜然地批判探春【才辦了兩天時事，就利欲熏心。】 為什么她這天從頭到尾談講學問呢？ 因為張口孔子、閉口孟子，時不時再插個朱子，這些名片本身就是強硬表態(tài)，就是對改革的批判和炮轟。 孔孟是否一定反對振興經(jīng)濟呢？無所謂，關鍵是理學家們反對，而且他們把持著主流輿論。言必稱祖制，口必圣人云，那個時代的特色景觀就是這樣。  03 典故之深意在寶釵看來，她和探春的對決，就是義和利的對決。 為此，她毫無疑問要搬出更多的圣人言論，敲打探春那顆不安分的心。 【善哉，三年之內(nèi)無饑饉矣！】其中包含兩個典故，都出自論語。 這兩個典故，恰好都是孔子禮法的核心內(nèi)容。有意思的是，恰好也都提到了食粟、食谷。 寶釵說的三年都有飯吃，是反向借用這兩個典故。換句話說： 不吃，是遵守禮法，代表【義】；吃，是藐視禮法、追求個人享受，代表【不仁不義】。 合在一起，這是在罵探春急功近利，見利忘義！跟孔子罵宰予是一樣的。 當然，我們不會憑一句話來認定什么。寶釵這天發(fā)言頗多，其思想貫穿其中，互相呼應（前文已解析過很多）。 【失了大體統(tǒng)也不象】、【這庶幾不失大體】、【豈不失了你們這樣人家的大體】類似的話她說了一大車。 幾乎每個節(jié)點上，她都迫不及待地站出來攔截，反復重申同一內(nèi)容。其實說來說去，都是義利之爭，都是甩給探春的黑帽子！  04 改革是爭利嗎？你還別說，直到今天，仍然有人說探春的改革是為了給自己揚名立萬，把賈府弄得覆地翻天。 依據(jù)就是，改革后承包者跟丫鬟們發(fā)生了很多矛盾。這不就是孟子批判的“上下交爭利”嗎？ 那么，按照這個邏輯，不爭利應該是什么樣，又是如何實現(xiàn)的呢？ 偌大的園林里，衣食住行、一草一木皆是公費報銷。不僅養(yǎng)主子，更要養(yǎng)幾十倍數(shù)量的奴才。 譬如說花兒。改革前由官中撥銀子，定項目負責人買花苗、雇花匠（都是男性）。再派一隊老婆子維護著治安，門崗、后勤全部鬧翻天，雞犬不定的種上花。 花種上就沒人管了，反正那是公家的東西，誰愛看誰看，誰愛摘誰摘。摘完了、荒廢了，繼續(xù)種啊。 需要用花兒時，派下人去采摘。這工作經(jīng)過一手一手的傳遞，動用半院子人也未可知，大家這天有的玩了。 花木敗了殘了，需要修剪、需要打掃，再派下人。他們不歸屬于各院，是另外養(yǎng)的后勤。 最后，收垃圾估計也有個體系，當然也要花錢。 總之，動一動全是錢，全是官中買單！一朵花兒，為無數(shù)人提供了就業(yè)崗位，中間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是權力的彈性空間，可做的文章多了去了。  改革后呢，兩三個種花婆子，負責了以上所有環(huán)節(jié)，種、育、采摘、分送、修整、打掃。年終還產(chǎn)生收益上繳官中（探春原方案）。 直觀的經(jīng)濟效益還在其次，關鍵是涉及的員工和工作程序，少了多少？這是多大一筆能耗啊！ 改革前爭不爭利？ 花兒當然不用爭，爭什么，官中養(yǎng)的，死多少都無所謂，死得越多工作機會才越多呢。 但什么都不爭嗎？賈蕓如何得到種花差事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這世上還能避免爭利？真是笑話！！  改革后，承包人跟摘花者的確很容易發(fā)生矛盾。但真的很難解決嗎？但凡有點大腦都知道，這根本是小事一樁。 只需要制定相應的規(guī)則即可。尤其是，如果按照探春原計劃，承包者收入上繳，只得到部分獎勵補貼，那盈利多少就不敏感了，又何須爭搶每一朵花兒？ 經(jīng)過分析，你就明白了：其實探春的改革方案，原本是非常完美的。恰恰是寶釵放水，給改革埋下一個大大的雷。 這個雷，若無人碰也無妨。又是鶯兒肆無忌憚的摘花折柳，打開了罵架模式。 呵呵，寶姐姐啊，你可真是上天派來霍霍賈家的！ 回過頭繼續(xù)說爭利。改革前的歲月靜好，本質(zhì)上是什么？是花錢不心疼，是安享富貴，是奢靡無度。 錢像是從天上掉的，還有比這更好的嗎？ 就像冷子興說的：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nèi)囊卻也盡上來了。 開篇就有如此警醒之語，整個一部書不都在寫這種沉痛嗎？！ 毫無疑問，賈家是影射社會。整個國家不思進取，好逸惡勞，上位者只想安享富貴，下位者個個奴顏婢膝，只為做個打洞的老鼠。 而寶釵拼命要維護，就是這套玩意兒！  05 關于承包制寶釵修改后的方案，很類似現(xiàn)今的土地承包制，這也是博得大眾好感，令人崇拜的原因之一。 大家感覺，這不就是廣大勞動者的福星嗎？這不就是穿越的偉人嗎？ 其實，社會背景完全不同，承包制的本質(zhì)就不同。 大觀園主仆雜居，仆人原本是被雇傭者。承包收益一旦歸仆人，能產(chǎn)生收益的園子不就成仆人的私產(chǎn)了嗎？主人反而成了多余者，成了妨礙他們的對象。 況且，當時的雇傭關系還附帶人身屬性。奴才原本連人格都沒有，只是主人的物品，理論上講，他們不應該擁有任何私產(chǎn)。 這樣的前提，跟我們現(xiàn)今的情況，豈能混談？ 寶釵批判探春【利欲熏心】。但經(jīng)她修改后的方案，才是真正打開了主仆爭利的魔盒。 更令人咋舌的是：對奴籍的控制，是當時社會的基本國策。寶釵的方案，本質(zhì)上是變奴為主，這可不是小問題哦，公然破壞國家基本架構。 可以這樣說：她的方案無異于一面造反大旗，從此賈府雞飛狗跳，都是必然的。 是不是有點燒腦？她不是保守派么，反對革新的，怎么又成了造反派了呢？ 嘿嘿，這才是關卡之處，是改革故事里最難看懂的一部分。 總結來看，寶釵的思路很奇葩：要么，你保持原來的體制；要么，就變奴為主。 反正，能為賈府造福、為家族謀利的，她統(tǒng)統(tǒng)反對。能讓老鼠多打洞的事，她統(tǒng)統(tǒng)支持。 
在修改方案之前，寶釵就說過這么一段話。說明她早料到了承包者的爭利嘴臉。 既如此，她不但不解決問題，反而將方案改得漏洞更大。有意乎？無意乎？到底什么居心呢？ 05 理學家的面孔因為寶釵文縐縐，因為她會講大道理，引來無數(shù)人崇拜。不過不好意思，她的文縐縐酸腐不堪，她的大道理全是反智謬論。 把改革的故事解透，你才會明白：理學家哇哇大叫的那些道理，是多么無知而無恥！ 常有讀者來問我：程朱理學到底好不好？它也是儒家的，不應該是圣學嗎？ 呵呵，這問題讓我怎么回答呢。我說它不好吧，人家的理論口號真的很華美，看上去都是仁義禮智信。我說它好吧，它用起來就是很腐朽。 薛寶釵就是典型的程朱理學代表者。 當一種文化，不關注事務的本質(zhì)需求，不遵循事務的客觀規(guī)律時，所有的仁義禮智信都是幌子，也都是毒藥。 當一種文化，反對勇敢、抨擊嘗試，將一切變化都視為洪水猛獸，用恐怖主義來消滅人的理想、壓制人的本性，無論多華美的外衣都會虱子遍體。 當一種文化，從不倡導正義和公正，用恭順替代正義，用（貌似）禮讓替代是非，用和諧混淆善惡，浸淫其中的靈魂一定日漸混沌，與真善美日漸絕緣。 當一種文化，沒有客觀統(tǒng)一的評價標準，沒有具體切實的價值導向，只有一大堆超乎人性的圣人批判法，那就必然對優(yōu)秀者無限苛求，對無能愚昧者各種仁慈友愛，劣幣驅(qū)良幣還能避免嗎？ 06 小結直到今天，國家走過了幾十年的改革之路，仍然有人批評探春幼稚，吹捧寶釵無為而治，說她才是最高明的管理者，遠非探春之流可比。 想想，幾百年前是什么樣？ 再想想，探春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需要承受多大的壓力、阻力，才能推動理想。所以，著實令人感動和佩服?。?/p> 反觀寶釵，她批判探春爭利，但真正鼓動大眾爭利的人是她； 她口口聲聲體統(tǒng)，以圣人自居，為天下而憂，但真正動搖當時社會體統(tǒng)的人也是她。 這是多么多么諷刺??！絕了！ 紅樓夢里有太多令人拍案叫絕的篇章。只有你站在文化之巔，才能領會其奧妙。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