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翔刑法講義的三部中論述中國刑罰歷史的本子。也就是人是如何懲罰和折磨人的歷史。

刑罰的起源當然有多重說法，但古今通用的，應該就是三種原因的混合——維系統(tǒng)治權力的需要（權力天授），戰(zhàn)爭后果，維系社群穩(wěn)定。其它諸如契約論、正義論，大多是在人類知識積累到一定程度的十七世紀開始反思出來的。

其中有一個特異的起源說是在中國——所謂苗民說。刑罰的第一次成形，目前傳說是周穆王時期的呂侯所作，其實那時候漢字都還不穩(wěn)定，就開始制定刑罰了。刑罰的對象，是三苗——也就是非我族類，南方的諸多少數(shù)民族群體。就是說這群人不服周天子管轄，所以需要制定刑罰進行約束。個人認為，這其實也就是戰(zhàn)爭后果起源說的一種，無非是那個年代周的統(tǒng)治尚未遍及南方諸地，很多地方還時不時有反叛產(chǎn)生，平叛之后，制定刑罰來處罰判民。所謂苗民，可能也不是專指三苗各族，應該是通指南方反叛者。

最早成型的刑罰是五刑——墨、劓、刖、宮、大辟五種。墨就是在皮膚上刺字涂黑；劓就是割掉鼻子或耳朵；宮就是毀壞生殖器，男的都知道怎么弄，女的更殘酷——捶擊女人胸腹，使腸道下墜，壓迫子宮，造成子宮脫垂；大辟就是處死，處死的方法更多了。這些是始自夏代，一直到周完善。

像墨刑還稍微好點，劓刑其實對人的殘酷不亞于后面兩種——割了鼻子，人的相貌完全就毀掉了，這是一輩子也無法彌補或挽救的事。春秋時期，受劓刑的人太多，這群人感到難以在本地生活，就結伙遷移到了西北邊境，以至于當?shù)氐耐庾迦撕芷婀?，怎么中原會產(chǎn)出這種沒有鼻子的人種。包括受了墨刑的部分人，也采用了這樣的方式，產(chǎn)生一個有趣的結果——邊遠地區(qū)的民族見中原人士都刺字涂黑，以為這是中原時尚，紛紛加以模仿，這一模仿，就成了這些民族沿襲至今的傳統(tǒng)習俗。

宮刑完全沖著摧殘而來的，最可怕的，是嬴政曾經(jīng)動用了70萬受了宮刑的罪人修建阿房宮和驪山。到南北朝之后，宮刑逐漸從五刑中去除了，卻演變成了一種時興的私刑——貴族大戶都可以閹割自己的家奴，到了明清則直接變成時興“自宮”。

宮刑，從被宮，發(fā)展到自宮，也就是從摧殘人的肉體，變成了摧殘人的尊嚴和民族精神，肉體被殘發(fā)展為精神和人格的自殘——隨著集權制度的日趨嚴密和完善，社會階層固化嚴重，謀生之道極窄，草民的生存空間日益逼仄，從而奴性越來越重，宮了進大戶人家當奴，或進宮當奴，成了底層人民走投無路的選擇。實際上，直到帝制結束，民國已建之時，中華民族五百年的“自宮史或者說精神和人格自殘史”才真正結束。

到漢代，更牛，增加了更多的肉刑——如鞭刑、割舌、烹煮等。到南北朝時期，好一點，削減了很多肉刑，增加了諸如流放、絞刑這樣相對好點的刑罰。到隋文帝時期，確立了新的五刑——笞、杖、徒、流、死。好景也不長，到宋、元、明、清，重型又開始增多，如凌遲。當然，總體上而言，近三千年里，我國的刑罰都沒有走出從殷商時代就已完善的五刑體系——我們常說中國文化五千年悠久，同時也不要忽略，我們的觀念和體制，也居然可以維持兩千年沒有什么變化，這是何其驚人的拒絕發(fā)展和變化的態(tài)度。

新五刑里的笞刑和杖刑是最輕的，當然也不輕松。笞刑就是所謂鞭刑，鞭并不是皮鞭，而是用荊條或竹條制成的相對輕便的笞。自隋代開始，歷朝都有定制，多長多寬都有規(guī)定。杖刑威猛很多，一般都可以把人打死，尤其是打背部，直接就可以把內(nèi)臟打爛。到唐代之后，笞刑和杖刑突然間變成了拷打人犯的方式——無須定罪，直接開打。廷杖這種東西，后來干脆變成了權力的工具，與法律完全沒有了關系，這應該是刑法上的大退步。

徒刑，就是使役刑的總稱，給官家干活去。主要內(nèi)容包括：一是城旦和舂，城旦就是砌城墻，舂米；二是鬼薪和白粲，就是砍柴和擇米；三是隸臣妾，就是給官府當奴婢；四是司寇和如司寇，就是監(jiān)察盜匪，守備邊防之類的；五是候，就是到邊境當斥候，偵查敵情之類。在漢文帝之前，徒刑是沒有時間限制的。

回想過去，歷史上第一個正式提出廢除肉刑的，是漢文帝。不然怎么說文帝乃是千古仁君。不過，他的改革卻又開啟了一個長達千年的爭論和持續(xù)變革——肉刑廢除之后，死刑和生刑之間的差距變得很大，要么死，要么關著，刑罰的懲戒和宣傳教育效應降低了。所以后來是，肉刑存了廢，廢了又立，而且不斷新增了一些刑罰，如流放，勞役等等。

流放這個懲罰從上古就有了，春秋時期就很多，不過其作為正式的刑罰之一進入五刑體系，卻是在南北朝之后——主要還是對于懲罰和人身權利的認識是逐步發(fā)展的過程。流放就是遷徙到國家控制范圍內(nèi)的最邊遠區(qū)域，這在基礎設施和交通不便的古代而言，當然是一種痛苦的懲罰。不過隨著生產(chǎn)力逐步發(fā)展，流放相比其它五刑還是要好了很多。到清末，即便是流放到寧古塔的犯事者，也還能維持基本的生存條件，與當?shù)刈∶窆餐睢?/span>

到清末，受到西方法律制度借鑒的影響，一直到進入二十世紀初，我國的刑罰才真正從周代就確立的五刑制度突破出來，形成了自由刑體系——主刑包括罰金、拘役、有期徒刑、無期徒刑和死刑，從刑則包括褫奪公權和沒收。清末的這部自由刑體系刑法，成為了民國和新中國刑法的原本。

1911年的憲法大綱里就已經(jīng)規(guī)定了“非按法律規(guī)定，不得加以逮捕、監(jiān)察和處罰”，這一條人身保護令，又經(jīng)歷了近八十年的曲折，在1997年的刑法中才予以正式確立?？梢娫谶@片國土上，保護一個人的人身自由權是有多么艱難，更不用說思想自由權。

刑罰中最重的當然是死刑。從古至今，死刑的方式列出來，也算是一種人類自殘的創(chuàng)造力展現(xiàn)。以下內(nèi)容慎入。

死刑中最輕的是絞刑。正式入典也是在南北朝時期，只不過中國的絞刑不同于西方，西方是懸吊，以人自身體重下墜絞死，大多數(shù)時候其實是犯人頸椎被拉斷而死，算是給了個痛快。中國傳統(tǒng)的絞刑，還真是兩個人把繞在犯人脖子上的繩子，用棍子絞起來，慢慢勒死人，想也能想到那種痛苦。

其次是斬。腰斬或斬首，腰斬并非入典的死刑，而是法外酷刑。著名的兩個腰斬者，一個是明代的方孝孺，朱棣判腰斬之后，垂死蘸血寫了十二個“篡”字，痛罵朱棣；一個是清代的俞鴻圖，被雍正判了腰斬之后，垂死寫了七個“慘”字。算是被雍正就此廢除腰斬。

再次是梟首。就是砍了頭，把頭懸掛起來示眾。第四是棄市，行刑致人死，然后暴尸街頭。第五是戮刑，戮是以兇器摧殘肉體的意思，分為先戮后殺，和先殺后戮兩種，反正就是不僅弄死人，還要侮辱人的肉體。這種刑罰可謂持續(xù)久遠，從先秦一直持續(xù)到清末。第六是磔刑，殺了之后，分開尸體懸掛起來亮相，跟今天菜市場里肉攤上那種一樣。第七是大家都熟悉的車裂。第八是醢刑，把人殺死后砍成肉醬。第九是大家熟悉的炮烙。第十是焚刑，燒掉。第十一是烹刑，煮爛。這個刑罰在漢代及以前非常盛行，不知為什么。漢代之后就逐漸消亡了。第十二是笞杖殺，即鞭打或杖擊至死。第十三是沈河，淹死。第十四是剖心，很明了，不過它與沈河一樣，在民間私刑也用得很多——可見不僅是說統(tǒng)治者有多殘酷，老百姓也一樣。第十五是射殺。第十六是坑刑，活埋。第十七是剝皮，這就已經(jīng)不是官刑了，當然，官府也經(jīng)常使用。

第十八是凌遲。凌遲正式進入官刑，居然是在宋仁宗手上。當然，之前刀數(shù)較少，有8刀，24刀，36刀，72刀，120刀等。以24刀為例，一、二刀去雙眉，三四刀去雙肩，五六刀去雙乳，七八刀切雙前臂，九十刀去雙上臂，十一、十二刀去兩腿肉，十三十四刀切小腿肚，十五刀捅心臟，十六刀斬首，十七十八刀切兩手，十九、二十刀切兩碗，二十一、二十二切兩足，二十三、二十四切兩腿。想象一下。

對死刑的限制，起始于清末，卻也很波折，真正實現(xiàn)死刑限制是在2007年最高法正式收回死刑復核權。也就是說，2007年之前，各省就有生殺予奪之權。我國目前刑法罪名總數(shù)四百個，其中死刑罪名46個，相比國外占比很高，而且其中大多數(shù)罪名都是非暴力犯罪。

關于贖刑，感覺算是對刑罰的一種救濟措施。從春秋時期開始，就一直存在——用罰金替代一定的刑罰。到后來，演變?yōu)楦鞣N刑罰之間可以有一定的折算，如愿意接受笞刑來替代一年的流放之類的。到隋唐開始，特權也可以贖刑——即按照官員等級可以贖刑。贖刑以外還有恤刑，根據(jù)特殊情況予以寬減的情況——如老人、孕婦、殘疾人等，在接受懲罰時可以根據(jù)具體情況適當從寬。

刑法和刑罰直接作用于人身，因此最能體現(xiàn)政府與個人之間的關系。從把人作為工具，到把人作為目的，刑法和刑罰的發(fā)展歷程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