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聲聲

孫永興

北窗外花壇，種了棵香椿，三五年不到，就竄過了屋檐。夏日慵懶，睡午覺，突然被一陣嘹亮的叫聲驚醒。原來，香椿樹上來了只知了。妻子說，拿根棒，把它趕了。我說，別趕它，久居鬧市，多年聽不到知了叫了，夏日里，總感缺了點什么。

童年的鄉(xiāng)村，知了聲伴隨我們度過整個夏天。凡有樹的地方，蟬聲一片，聲浪逼人。人走近，聲浪“嘎嘎”漸止，人走遠，聲浪又起，此起彼伏，抑揚有致。肥碩的知了高踞樹梢，聲鳴遠揚，嬌小的蜢蟬藏匿叢莽，孤吟自賞，活潑潑的一個鳴蟲世界。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鄉(xiāng)間小路，處處怡紅快綠，地地天籟之音，童年之事：不外乎游泳、爬樹、粘“知了”、摸魚蝦。

家中瓦甏里舀一碗面粉，放幾粒鹽，和好面，蓋上濕毛巾，靜候片刻，再把面團放在水里漂洗，便能洗出面筋來。面筋繞在竹筷子上，竹筷子插進竹竿，拿著竹竿，就可以粘“知了”了。

“知了”跟鸞鳳一樣，講究“良禽擇木而棲”。路旁河邊，“知了”喜歡棲息在柳樹，楓楊和烏絨樹上，其他樹，很少光顧。城市的行道樹，如果沒有這三種樹，你就聽不到蟬聲。有了這三種樹，地上鋪滿了水泥板，蟬蛹鉆不出地面，也不會有蟬聲。

粘“知了”的孩子，三五成群，結(jié)伴而行。一人操竿，其他人躡手躡腳，彎腰曲背，雙手捂住自己的屁股眼，雙眼緊盯樹上，緊張地在枝葉間搜尋?？赡苁秋L(fēng)俗吧，這里的孩子，不管是捉蜻蜓，撲蝴蝶，還是粘“知了”，都要捂住自己的屁股眼。人體器官，都能自控，唯有腹中之氣，會爆冷門，壞了事。一天下來，收獲有限，粘“知了”必須粘住翅膀，粘在其他部位，它會逃脫。粘住一只“知了”，拼命掙扎，拼命叫喚，附近的知了“轟”的一聲，全逃了。面筋只有在將干未干的時間里才有粘性，所以，能捉到兩三只知了，也算運氣了。

翻翻古書，知道粘“知了”，大有學(xué)問?！肚f子》中的《佝僂老人》，是這項技藝的祖師爺?？鬃拥匠ィ?jīng)過一片樹林，看見一位佝僂老人。他用長竹竿捕蟬，一戳一只，一戳一只，就像地上撿東西一樣容易?？鬃诱f：“老人家，你這么熟練地捕蟬，是手巧呢，還是懂得了某個道理？”老人說：“我是懂得了道理，捕蟬才這樣容易的。捕蟬的人，平時要練習(xí)在竹竿上頂圓珠。竹竿上能頂兩顆圓珠，知了便很難逃出你的掌心；能頂三顆圓珠，十只蟬難逃走一只；能頂五粒圓珠，捕蟬就像在地上撿取東西一樣容易了。我捕蟬的時候，身體像一棵彎背老樹，手臂就像枯樹枝。世界再大，美景再多，我也不問不聞，眼睛里只有知了。沒有多余的動作，沒有多余的想法，處在這種狀態(tài)下，哪只蟬能夠逃出我的掌心呢？”粘知了還有這等學(xué)問！

佝僂老人的時代是以“蟬脯”為美食的，并用作祭祀。這種習(xí)俗一直延續(xù)到唐代。唐代以后吃蟬脯不多了，蟬成了詩人吟詠之物。最有名的詠蟬詩是駱賓王的：“露重飛難進，風(fēng)多響易沉”，用鳴蟬比喻自己的人生遭遇?！昂s凄切，對長亭晚，”柳永用蟬聲來吟唱離情別緒。最妙的是辛棄疾：“明月別枝驚雀，清風(fēng)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多美的一幅田園畫啊。我偏愛王維年老時寫的詩句：“倚杖柴門外，臨風(fēng)聽鳴蟬”清泠泠十個字，不盡之意溢于言外。

我對妻子說，別驚擾了窗外那只小生靈，讓它高唱吧！唱出它的心聲，唱出夏日的韻味。

發(fā)表在《姑蘇晚報·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