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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年冬至的第二天,那天是12月22日,母親去世了,享年91歲。整整一周,我都是懵的,反應(yīng)遲鈍。辦完喪事,回到廣州,借著書寫,才慢慢理清思緒。我的母親,是我的生命之源。但是很長一段時間,我對她的感覺都很復(fù)雜。她沒有文化,沒有受過任何學(xué)校教育,只會勉強寫自己的名字——當年在工廠里做工人,需要手寫簽名才能領(lǐng)工資。她是隨軍家屬,我父親成為軍官,熬過很長的年限,她終于有了隨軍的資格。那時候,我還是襁褓中的嬰兒。母親抱著我,帶著當時已經(jīng)10歲的姐姐,跟著父親來到廣州。那個年代,軍人是受人尊敬和羨慕的,母親成了全村人艷羨的對象。當年村子里和我父親一起去投奔革命的青年學(xué)生,除了我父親,其他人全部休妻再娶,像小說里寫的那樣,把村里包辦婚姻的妻子休了,娶了城里的女學(xué)生。唯獨我父親,把我母親接到了身邊,一生沒有和母親紅過臉。除了我現(xiàn)在的姐姐,我還有兩個姐姐夭折了,她們的死因,母親一直諱莫如深,多年以后,姐姐成了醫(yī)生,她說,那時候醫(yī)療條件太差,加上營養(yǎng)不良,估計那兩個女孩子,是病了沒有得到及時良好的治療,當年在那個小村子里,這樣的事情,并非孤例。我媽媽畢生的夢想,是必須有一個兒子。這是根深蒂固的意識。她覺得如果她沒有兒子,那就是斷了香火,對不起我父親,也對不起梁家的祖宗。在我三歲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四十了,她對沒有兒子一直耿耿于懷。她曾經(jīng)和我們當時的鄰居商量,用我來換他們家的兒子,那家人有四個男孩,和我母親相反,那家阿姨一直想要一個女兒。后來沒有換成,不是因為我母親舍不得我,而是很巧合地,她忽然發(fā)現(xiàn)她懷孕了,生下來是個男孩,那就是我弟弟。那時候,我父親因為工作需要,調(diào)到一座以重男輕女出名的客家小城。我對這事有模糊的印象,因為他們是當著我的面說這事,大概認為一個3歲的孩子不可能有什么反應(yīng)。但我一直以為,這是我的夢境。直到我成年后某一天,在廣州遇到當年鄰居家那男孩,他比我年紀大一點,張口第一句話是:“你知道嗎,咱們的媽差點把我們換了呢?!薄瓉矶际钦娴摹?/span>母親對我弟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家里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是我弟弟優(yōu)先,什么活都舍不得讓他做,什么苦都不舍得讓他吃,最終把他養(yǎng)成了人到中年還啃老的廢材一個。我從不記得和母親有親密的肢體接觸,比我大10歲的姐姐很快去“上山下鄉(xiāng)”了,我變成家里最多余的那個人。從10歲開始,我父親就一直在生病,在醫(yī)院里進進出出,再沒上過一天班。我的童年時代,家里彌漫著混合著藥味的憂傷和壓抑。我是母親情緒的垃圾桶,我總是不知道我錯哪了,隨時可能迎來她不分青紅皂白的打罵。多年以后,朋友曾說過,“你不像在軍營里長大的女孩,在軍營里長大的女孩子都特別陽光開朗?!蓖陼r代,我就知道,親生母親都靠不住,父親也顧不上我,我只有靠自己。我閱讀,寫作,在文字里構(gòu)建了另一個世界,敏感,脆弱,卻又倔強。我考年級第一,14歲開始發(fā)表文章賺稿費,18歲,我成了那座小城為數(shù)不多的考上重點大學(xué)(那時還沒有985和211的說法)的女孩之一。我以為我終于可以逃離,離開我母親,離開那個傷感的原生家庭,我終于可以獨自飛翔。我不會仰望男人,也從無可以善始善終的親密關(guān)系。曾經(jīng)一度,我愛好用語言的利器,殺傷看起來很精英的男人。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我的憤怒來自哪里。前半生,我一直以為“母愛”是個笑話,少年時讀到冰心歌頌?zāi)笎鄣奈淖?,心里只有冷笑。我畢生都在逃離我的母親,我不要成為她,我一定要往相反的方向走。很多年后,我自己成為母親,有一天,孩子出現(xiàn)了我無法應(yīng)對的問題,忽然發(fā)現(xiàn),我一直以為逃離了原生家庭,逃離了我母親,但是我逃得了嗎?我的孩子在這里等著我,而我,不知不覺間,長成了母親的樣子,不管我是否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輪回。因為孩子的所謂“問題”,我慢慢走上了學(xué)習(xí)心理學(xué)的道路。一遍一遍地回溯我和我母親的事。開始的第一層面相,我看到了自己對母親的恨,因為她的偏心,因為她的重男輕女,因為她的沒文化,我不可能在她身上吸取到精神的養(yǎng)料,她不可能滋養(yǎng)我,這個時候,我明顯停留在還渴求“完美父母”的階段……第二層,我再發(fā)現(xiàn),誰說她沒有滋養(yǎng)我呢?上中學(xué)后,因為人人都說我成績好,聰明,會寫文章,是個人才,在家只要我在看書,母親從來不會叫我干活,哪怕她一個人包攬了所有家務(wù)。她沒文化,在工廠里做的是最苦最累的體力活,回到家還要做家務(wù),那時候家里沒有電飯煲洗衣機等等電器,只有煤爐。父親又不在家,她一個人,有多累和多無助,我知道嗎?更何況她身體也一直不好。我懷孕后,和孩子的父親分居兩地,獨自一人在廣州,母親得知后,不顧暈車,連夜坐長途大巴趕到廣州,陪在我身邊照顧我,每天做好飯等我下班,晚上陪我去散步。孩子出生后,她一直幫我?guī)У?歲多。因為她在照料孩子,我才能安心地在報社工作,完成我當時的“無冕之王”的夢想??墒俏夷??不管母親為我付出了多少,總是會因為她始終不變的對弟弟的偏心,將我拉回到童年時無助的處境。第三層,那時我在一家心理機構(gòu)學(xué)習(xí),幫一個家長做潛意識溝通,她說到離婚時沒有帶女兒走,因此始終懷有歉疚,女兒也抓住這一點對她予取予求,我猛然發(fā)覺,我就像她那個不知好歹,薄情寡義的女兒,揪著童年時母親的重男輕女,3歲時想把我拿去換兒子的“錯”,不肯原諒她,對她所有的付出視而不見,或者當作理所應(yīng)當。有一次,我參加一個團體帶領(lǐng)的初級組,那個帶組的大咖說,重男輕女是國民性的創(chuàng)傷,給很多女性造成了很難彌補的傷痕。曾經(jīng),我也覺得自己不可能被療愈。可是,我不是自詡受過良好教育嗎?為何我從不想想,這真的只是母親的錯嗎?她怎么可能超越時代的局限,她又如何能脫離國民的集體無意識。更何況,她身為母親,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幾次失去孩子的悲痛,她小心翼翼地對待弟弟,設(shè)身處地換位思考,我就能做得比她更好么?從我孩子出現(xiàn)的問題,也可以看出,我身為母親的失敗。身為一個女性,她只是一個母親,一個妻子,她從來沒有發(fā)出過自己的聲音,她卑微如泥土,是這個國度沉默的沒有任何話語權(quán)的大多數(shù)。而我,如白蓮花一般鄙視著扎根的淤泥,看不到母親的犧牲與成全,妄想凌空高導(dǎo),像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妄想脫離地心引力一般可笑。那一刻,想起《金剛經(jīng)》上的話:凡所有相,皆為虛妄。原來,我為自己構(gòu)建了那么可笑的太虛幻境。也就在那時候開始,對男人的憤怒,消解了。我的憤怒,不過是不甘心,不甘心母親一直對兒子的偏愛,我下意識地需要贏過男人,我必須比他們更優(yōu)秀。因為和母親的鏈接并不深,我并不知道自己應(yīng)當如何做一個母親,很多的缺失,在我成為母親之后無可避免地顯現(xiàn)。而孩子的問題,只是提醒我,我有缺失的功課需要補。直到前不久,我才最終完成了和母親關(guān)系的一層又一層的實相的構(gòu)建,從內(nèi)心而不是頭腦與她和解,同時也和過去的自己和解?;蛟S,人都是要先成為父母的樣子,再成為自己的樣子。而母親沒有活出來的那部分,我是可以活出來的。以前總覺得我孤身一人,身后沒有支撐,前方?jīng)]有出口,對任何事情都本能地悲觀。如今,看清來路,我才能明了歸途。多年前父親去世,我寫過一闕古體詩,內(nèi)有一句“奈何橋冷肝腸斷,孟婆湯殘孝順遲”,這一句,其實也適用于對母親。唯一的寬慰,91歲的母親已經(jīng)是高壽,父母終于可以團聚了。而未來的我,可以通過專業(yè)的知識和技能,通過我的書寫,幫助那些困頓中的母親,我曾歷經(jīng)的那些泥足深陷的苦難,會變成養(yǎng)料和財富,讓我能有更好的感受力,共情力,如此,我可以活出母親沒有做到的自己。我身上一定也遺傳了母親的韌性,生命就這樣傳承下去,愛也這樣傳承下去。梁紅,畢業(yè)于廈門大學(xué)中文系,應(yīng)用心理學(xué)碩士在讀。做過國企員工,報社記者,現(xiàn)居廣州,供職于某文學(xué)雜志。用筆名“慕容紫薇”出版過長篇小說《香夭梨園》《只和陌生人說話》,散文隨筆集《龍井版男女》《時尚晚禮服》《越寂寞越美麗》等著作,作品有評論,散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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