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敬文東,當代著名學者、作家。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導師。主要作品有《感嘆詩學》《流氓世界的誕生》《頹廢主義者的春天》《指引與注視》、《詩歌在解構的日子里》等十多部。 ![]() ![]() 詩歌中的“我-你”關系 文 | 敬文東 日本學者松原朗在考論中國離別詩時深有所悟:“詩歌本身就是從唯恐與他人斷絕關系的情感中生發(fā)出來。”[1]清人王士禎推《詩經·燕燕》為“萬古送別詩之祖”,并稱贊有加:“合本事觀之,家國興亡之感,傷逝懷舊之情,盡在阿堵中?!妒螂x》、《麥秀》未足喻其悲也?!盵2]離別既是與他人暫時性或永久性地“斷絕關系”,所謂“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杜甫:《贈衛(wèi)八處士》);有時卻又能惹人遐思、生發(fā)詩情,最終以詩的形式銘記離別,反倒更有能力與他人聯系在一起,并被永久性地記住。離別者有可能是至親、友朋、同學,也有可能是戰(zhàn)友或至交。總之,他們也許不是知音,卻都是值得真心相送之人;而離別后旋即到來的“傷逝懷舊之情”因光陰和空間的雙重阻隔,常常令送別者情不能自,誠所謂“攜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側,恨恨不得辭?!保ɡ盍辏骸杜c蘇武》之三)世事滄桑,就如此這般盡在其間:既寄居于情不能自,也盤旋于離別之詩。李零的解說很具體:“古代沒有現代化的交通工具:飛機、火車、輪船。旅行,除了雙腳,只有舟車,太不容易。你不理解這一點,你就不能理解古人出遠門是什么心情,你就讀不懂古詩,沒法明白生離和死別怎么差不多,親人為你送行,為什么依依難舍,長亭更短亭,一程又一程。”[3]在古代,送別總是一樁令人唏噓感傷之事;而送別知音者,卻另有一番景致:既有無盡的傷悲,又有少許樂觀的期許,誠所謂“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相知之心泯滅了空間區(qū)隔,心臟在同一個振幅跳動。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薄对娊洝しツ尽返纳畛羾@息,或許從源頭上早已預示:知音乃中國古典詩歌最重大的主題之一,它有可能存乎于離別詩之中;或者:它就是離別詩推舉出來的精華部分。松原朗質樸、平易的漢學研究工作,算得上一個外人在異質的時空中,對這聲嘆息的遙遠回應;而“安得促席,說彼平生”(陶潛:《停云》),則是自己人對《詩經·伐木》的嘉許,是對那聲嘆息的點頭稱是,或鞠躬致敬;“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呢(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正好是在知音主題方面承上啟下的佳作,它顯示的,則是一種來自于知音的力量,一種可以讓人繼續(xù)生存下去的力量,宛如瓦雷里(Paul Valéry)在《海濱墓園》中的輕聲詠誦:“起風了,唯有試著活下去一條路?!保↙e vent selève,il faut tenter de vivre.)漢語新詩幾乎打一開始,就有意識地觸碰了這一主題:康白情的《送客黃浦》、朱自清的《贈A.S.》等作品,在類似于嬰兒的咿呀學語聲中,將知音主題不由分說地引入了新詩,擁有一副《詩經·伐木》萬難想象其顏值的怪異長相;而青年廢名的《寄之琳》、青年戴望舒的《贈克木》、晚年馮至的《贈之琳》等詩作,則是新詩在知音主題方面當之無愧的佳品。新詩前輩拓荒在先,新詩晚輩們則緊隨其后,并且當仁不讓,將知音主題推向了高峰(但不能說頂峰),雖比不上盛唐氣象,卻在新詩中自有其地位、份額和比重[4]。 知音主題主要出源于人類根深蒂固的孤獨感。在古典中國,每個人都被整體性地編織進儒家津津樂道的綱常之網,在他(或她)的前后、左右和上下,無不是與其關系密切的人?!稗r耕中國按親疏、遠近調配而成的'關系網’,外加小康理想中健康、親切的人倫,大體上能保證每個人都處于關系之中?!盵5]但現代性鼓舞下誕生的單子式個人就沒那么幸運了,他們在更多的時候,傾向于以熟悉的陌生人身份彼此相見。因此,單子式個人間結成的關系具有極強的臨時性,維系彼此間關系的紐帶十分脆弱,完敗于時間、空間和情感的可能性無處不在。和存乎于農耕中國的孤獨相比,單子式個人的孤獨在程度上,就更顯得更加難以被估量。趙汀陽說得很沉重:“現代人的孤獨是無法解決的問題,孤獨不是因為雙方有著根本差異而無法理解,而是因為各自的自我都沒有什么值得理解的,才形成了徹底的形而上的孤獨?!盵6]這種形而上性質的孤獨導致的難堪局面終于露出了原形:“個人看似自由自在,暢通無阻于現代社會,卻隨時可能梗阻于被現代社會首肯的關系網,或外'在’于這張無所不'在’之網……(這)必將導致個人與個人間的相互拋棄?!盵7]個人間的相互拋棄帶來的孤獨擁有足夠強大的力量,以至于讓單子式個人直接與他(或她)的窒息聯系在一起:那是一種深入呼吸——而非僅僅深入骨髓——的消極情緒。佛說,生命只在“呼吸間”[8]。不用說,深入呼吸的消極情緒給單子之人帶來的傷害,必將遠甚于深入骨髓帶來的創(chuàng)痛—— 我曾經焦灼萬分,要尋找兄弟和同道, 卻看到跛羊在山路上急行軍…… (鐘鳴:《變形記:紀念曼德爾斯塔姆》) 曼德爾施塔姆(Osip Emilyevich Mandelstam)認為,要想解決深入呼吸導致的氣體性——而非固體性——的“焦灼萬分”,唯一的辦法,也許是“朝向朋友、朝向天然地與他親近的人們”[9]。對于曼氏不無幼稚、天真而善良的主張,德里達(Jacques Derrida)更愿意借用蒙田(Michel Montaigne)的妙論,予以不帶笑意的嘲笑:“哦,我的朋友,朋友并不存在。”[10]德里達的觀點在事實的層面上也許為真(想想單子式個人間相互拋棄的關系),但曼德爾施塔姆的看法在愿望的角度上肯定為真,因為砒霜的毒性,總是更愿意借重和依賴砒霜自身的良性部分(再次想想單子式個人間相互拋棄的關系)。在最近三十多年的新詩寫作者中,或許鐘鳴才是曼氏的真正同情者,但那僅僅是因為:他也許比更多的詩人懂得孤獨與知音間生死與共的關系。十多年前,他對詩歌寫作中的對話關系的倡導,對對話關系的意義的深刻闡發(fā),早已表明了這一點[11]。而早在1987年,他就頗有預見性地寫有短詩《畫片上的怪鳥》;2014年,他對此詩有過并非畫蛇添足般的精彩注釋:“已故詩人張棗君當時從德國寄有明信片一張,圖案是一只鳥撐著雨傘在雨中飛行,樣子怪怪的,口呼'help’,有'救命’'幫助’兩義。那時大家的生活都圍繞著文學轉,茫然,清貧,內心仿佛也時時呼喊著'救命’,但也時時苦中作樂,縈繞詩藝和煉句,談吐也荒誕不羈,像'運送器官’,'形象漂移’一類。”[12]“荒誕不羈”的談吐,還有被“縈繞”的“詩藝”,呼應于怪鳥嘴角發(fā)出的“help”: 它達到最高最富麗的一個音符后 再用低音襲擊我們,急速而優(yōu)雅 它的扮相非常嚇人,眼球雪白 牙齒漂移,這就是它被刺激后 孤零零地去救命或被救的模樣 (鐘鳴:《畫片上的怪鳥》) 鐘鳴傾向于在知音和現代性定義下的孤獨之間,建立起無不牢固并且堅定的聯系:怪鳥驚呼著“救命”(或“幫助”),祈求著“被救”(或“被助”)。在此,“《畫片上的怪鳥》給出的詩歌'結論’十分重大:'我’在急需被人'救命’時,一定有等待著'我’去'救命’的另一個同類。”[13]這是對德里達的堅決否定;也是從愿望的角度,對曼德爾施塔姆的強力聲援:正因為不存在,所以必須存在;正因為孤獨不可解決,才急需要孤獨的被解決。在此,所謂知音,就是暗含在詩作間的對話關系,所謂對話關系,就是心與心的交叉地帶,是心跳的密集地帶與集散地。 相較于離別詩的哀戚、感傷,知音主題則更愿意以樂觀見長:只要相知相惜,就無所謂天涯海角,也不在乎無邊無際的孤獨,或孤獨的無邊無際。這種樂觀態(tài)度支持一個被隱藏起來的公式:功率強勁的孤獨經不起僅僅一個知音者的打擊;或者:只要有區(qū)區(qū)一個知音者存在,孤獨就將無所遁形,輸得精光。錢鐘書所見十分精辟:“奏樂以悲為善聲,聽樂者以能悲為知音?!盵14]知音是一種表情和質地都十分特殊的情感辯證法:它以理解對方的孤獨之悲為路徑,以期解除對方的孤獨之悲;或者:以對方之悲為悲,方能不悲。這個在現代社會看似不可完成的任務,僅僅建基于看似簡單的我-你關系。無論是從純粹修辭的角度,還是心理-本體論的角度,我-你關系都稱得上知音主題的實質。所謂我-你關系,就是我與你在心理的角度、情感的角度、經驗的角度相互投射,相互交換,我的生活加入到你的生活中去;就是在我和你之間構成一種本質上的對話關系。這種關系植根于絕對的俗人俗世,與馬丁·布伯(Martin Buber)心目中有神論的“我與你”沒有任何關系。知音主題的迷人之處,正來源于絕對的俗人俗世。它在荒寒中透露的溫暖,一種被冰塊包裹著的透明之暖,也得之于絕對的俗人俗世:只有通過你,才能成為我;我與你之間,擁有一種理解性的互相攙扶。當代詩人李海洲給同為當代詩人的宋煒寫有一首詩,正淋漓盡致地將我-你關系呈現了出來 你是一個天上的人,偶然落在重慶。 你是半部古書中的夫子 隔三差五地盜版前程。 …… 縱酒狂歡多少年? 天才的寂寞相互無法讀懂。 從飄逸到飄萍,世俗拒絕你 或者你用世俗詬病清澈的內心 武裝莫名其妙的詩意和戎馬。 …… 唉,什么時間我們關門喝一臺 只兩人,取大酒。 談談往事,論論彀中的天下英雄。 什么時間我操刀在手,割牛睪丸兩只 為你換下病根。 (李海洲:《山中晨起寄宋煒》) “我”在真實地對“你”說話,“我”也在想象中和“你”面對面?!拔摇蹦苷鎸嵉馗惺艿健澳恪庇卸嗬?,“你”也能體會到“我”究竟有多熱。無限的深情、惆悵、感傷和痛,但尤其是難得一見的理解和激賞,盡在其間。這是一種不打折扣的假獨白,因為真正的獨白就像自戀的那喀索斯(Narcissus),“在水中的延伸使他麻木,直到他成了自己的延伸(即復寫)的伺服機制(servo-mechanism)……他全然麻木了。他適應了自己延伸的形象,變成了一個封閉的系統(tǒng)?!盵15]《山中晨起寄宋煒》之所以能夠成為非封閉性的假獨白,那是因為表面上的獨白實際上被期待中來自對方的回話所支撐?;卦捯云淦诖匦?,但更以其處于期待狀態(tài)之中而虛擬,卻又因其虛擬而真實:這種情感辯證法層面上的遞進關系與轉換關系屬于詩,屬于詩中的知音主題。它因單子之人相互間不可更改的臨時關系,得到了強化,并且更加顯示了它的重要性;將不可能的化為可能,既是單子之人念茲在茲的大念想,甚至唯一的念想,也是詩對現代社會必盡的義務。在此,知音主題或我-你關系不僅具有情感或詩學色彩,更具有社會學和倫理學內涵,并且是一種加重了語氣、喘著粗氣的內涵,幾乎達致不容商量的境地,暗示了“天涯若比鄰”隨身攜帶的那種樂觀感。 我-你關系是知音主題的支撐物,但它在修辭上有時并不出現標志性的“我”和“你”,而是“我們”—— 它(即怪鳥—引者注)的飽食使我們覺得這世界空虛 …… 當雨點敲打它的頭皮時,我們清醒而憂傷 但我們內心的騷動卻得到一致的寬恕 (鐘鳴:《畫片上的怪鳥》) 仔細品味,便不難發(fā)現:“我們”是“我”與“你”的高度性集結。這是對我-你關系的強化:“我”不僅跟你“你”面對面,“我”還要與“你”彼此間相互進入,并達致一體之“我們”的境地,就像連體人;“我”不僅在對“你”說話,“我”不僅在等待“你”的回復,“我”還要進入“你”的心間,讓“我”的話成為“你”的獨白,讓“你”的回復成為“我”的話。由此,“我們”將知音主題推到了更為深情的境地;而因“我們”的存在,“我”與“你”都將無懼于現代社會,無懼于無邊無際的孤獨,因為“我們內心的騷動卻得到一致的寬恕”,終于達致“天涯若比鄰”的境界。但這已經不僅僅是“天涯若比鄰”的問題,而是天涯也阻擋不了“我們”的相知相惜。 與“我們”代替“我”與“你”或包納“我”與“你”相比,另一種表述就顯得更為極端,因為它將看起來必不可少的“我們”都隱去了—— 我說給江南詩人寫一封信去, 乃窺見院子里一株樹葉的疏影, 他們寫了日午一封信。 我想寫一首詩, 猶如日,猶如月, 猶如午陰, 猶如無邊落木蕭蕭下, 我的詩情沒有兩個葉子。 (廢名:《寄之琳》) 在此,沒有必要考慮廢名的佛學背景,也沒有必要將詩意往禪意的方向扯,盡管這首詩看上去似乎還真有幾分枯寂的禪意。題目在此是關鍵性的,它明示(而不僅僅是暗示或提示)讀者:這是一首跟知音有關的詩。和表達知音主題的大多數詩作相比,《寄之琳》顯得不熱烈,不深情,寡淡到了有鹽無味的程度。廢名只想向他意想中的友人(即卞之琳),呈現自己某個時刻的生存狀態(tài),或某個時刻微不足道的愿望。這首知音詩得以成立的前提是:“我”(比如廢名)與“你”(比如卞之琳)彼此間足夠相知,以至于無比默契;“我”發(fā)出的所有信號,“你”都能領會其間的深意,并且準確無誤。和“我們”想比,隱藏了“我”、“你”甚至“我們”的詩篇反倒更有能力強化我-你關系:“我們”強調“你”“我”彼此間的相互進入,而喪失“我們”后僅僅意味著“我們”的相知不需要任何解釋,對話關系處于無言狀態(tài),“我”無需“你”回話就知道你理解我對“你”呈現出來的一切。 孤獨培植了知音主題,知音主題建基于我-你關系;我-你關系的眾多修辭變體卻不僅僅是修辭,個中緣由,恰如麥克盧漢所說:“存在主義提出了一種結構的哲學,而不是范疇的哲學;它提出了一種全盤的社會卷入的哲學,而不是個體分離或個體觀點的資產階級精神。在電子時代,我們身披全人類,人類就是我們的肌膚?!盵16]這種空前樂觀的口氣既暗示了知音主題的重要性,又明示了它的緊迫性。 2016年6月8日,北京魏公村。 選自《華山文學》2016.4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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