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蹉跎歲月| 邊境線上，雪夜尋覓失蹤人

新用戶9030yrKZ 2022-06-20 發(fā)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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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龍江邊的晨曦。（作者攝影）

大柱失蹤了！大柱失蹤了！

這個消息像雪地里刮起了一陣狂風(fēng)，瞬間傳遍了芍藥溝，也傳到了村東頭的知青點宿舍。

天寒地凍的臘月，近半夜時分，村民和知青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驚住了：大柱，白天干活還好好的，怎么會失蹤了呢？

我下鄉(xiāng)在黑龍江省璦琿縣（現(xiàn)為璦琿區(qū)），所在的璦琿公社有不少村屯靠著黑龍江邊，俗稱沿江屯子。黑龍江上的主航道便是中蘇（現(xiàn)為中俄）兩國的國境線，那些小小的星羅棋布的東北屯子，就散布在中蘇國境線上。1969年冬季，正是兩國在珍寶島摩擦生事的檔口，大柱的失蹤，不能不引出大伙的聯(lián)想，會不會扯上政治事件？

森林中的守林人小屋。

大柱是芍藥溝的村民，二十七八歲，長得腰圓膀粗的，是個壯勞力，人也十分精明能干。他和媳婦都來自山東，屬于二代闖關(guān)東。媳婦生的嬌小玲瓏，替他生了兩個女兒，孩子還小她平時不出工的。靠著大柱一人在隊里干活，小日子過得還行。夫妻感情也挺好，大柱有什么理由失蹤呢？

這天晚飯后，媳婦等大柱回家，等等不回來，飯菜都往鍋里熱了好幾遍了。平時，大柱下班后愛往樹林子里跑，套個狍子打個狐貍啥的，那個年月，手頭沒有活錢，除了在生產(chǎn)隊出賣勞力掙工分，日子過得緊巴巴。要是搞點小副業(yè)，換點活絡(luò)錢，都是屬于走資本主義歪路，要被“割資本主義尾巴”遭到批判。

大柱愛打獵，他腦瓜子聰明，膽子也大，一個人偷著干。有人見他家的院子里，晾著野獸皮子，也裝沒看見（那年頭，還沒有保護(hù)野生動物的意識）。

大柱媳婦見快半夜了，外面北風(fēng)刮的呼呼的，心里就犯起了嘀咕：下套子（套野獸的暗器）的地方再遠(yuǎn)，也不該這么晚吧？想著想著，大柱媳婦心里直發(fā)慌:屯子靠著邊境，時有蘇修特務(wù)流竄，別是撞上蘇特了？還因為丈夫在搞小副業(yè)，她心虛著呢。

就這么干耗著，不敢對別人說。一直熬到了半夜，大柱媳婦再也扛不住了，心急火燎地往隊長家里跑。

“咚咚咚”，隊長家的門被敲開了。這深更半夜的，這冰天雪地的，人命關(guān)天的事，不能等到天亮！隊長狠狠踩滅了地上的煙頭：通知全村，找人！

寂靜的小屯子被“嘭嘭嘭”的敲門聲驚醒了。村里男女老少都出來了。知青也被從熱被窩里拽了出來。天氣寒冷加上內(nèi)心緊張，我的身子像篩糠一樣只是哆嗦。

隊長站在村口的高處，穿一件深色的長棉猴，赤狐皮帽子，他個頭不高，神色威嚴(yán)。隊長說，今天辛苦大伙了，無論如何要有一個結(jié)果！他把人員分成三個小分隊，交代了搜尋注意事項。大伙就從不同方向展開搜尋。

我所在的小分隊也是村民和知青混搭，一位精干的中年老鄉(xiāng)領(lǐng)頭，我們迅速地緊跟其后。這天沒有月光，林子里漆黑一團(tuán)，只有白雪映出一點光亮。

踏著沒膝的積雪，進(jìn)了一片林子，林子里沒有現(xiàn)成的道，密密匝匝的柞樹，刮擦著我們的衣服、帽子、生疼的臉，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隊伍，生怕一個轉(zhuǎn)彎，成為下一個失蹤者。

天寒地凍，雪夜漆黑一片。

幾個小時過去了，隊伍穿過了一個又一個樹林子，來時穿著厚厚的棉大衣，大棉褲，現(xiàn)在一場拉練式急行走，內(nèi)衣全被汗水浸濕了，黏在前胸后背。凌晨的寒風(fēng)像刀子割在臉上，野樹條時不時抽打著你，步履變得蹣跚，不知還要走多遠(yuǎn)？

我們的隊伍走到草木稀疏處，不由焦急地朝著四野狂呼：大柱——大柱——大柱——

男人粗獷的大嗓門，女人尖細(xì)、銳利的呼喊，帶著驚慌、恐懼，在夜深深的林子里回蕩。寒風(fēng)呼應(yīng)著男人女人的混音，“大柱——大柱——大柱”在空氣里回旋，使搜尋者更加驚恐失色。

——大柱讓蘇特?fù)锶チ耍坎豢赡馨?，蘇特?fù)镆粋€農(nóng)民有啥用，農(nóng)民肚子里有什么情報？大柱下套子讓野獸吃了？也不可能吧，這一帶沒有老虎、獅子、熊瞎子等大型獸類，對付狍子、狐貍、黃鼠狼、獾子等，大柱有獵槍。是大柱迷路了？更不會了，這方圓幾十里，大柱閉著眼睛都能走回來……

下半夜2點多了，搜尋的三支隊伍陸續(xù)回到了村里，結(jié)果都一樣，尋不見大柱的蹤影。

隊長也很無奈，站在大柱家的院子里，悶頭抽卷煙。大柱的家里，里外燈火通明，更加劇了某種不祥的氣氛。

大柱的媳婦坐在炕上嚎啕大哭，抱怨她的丈夫扔下兩個年幼的孩子，將來的日子怎么過呀……這陣勢，大柱真的兇多吉少，出了大禍！眾人想勸卻不知怎么勸，默默地站在他家的院子里，竊竊私語著不忍離去。

冬夜芍藥溝柱子家。

下半夜天更寒冷了，怕有零下40幾度，剛才拉練的熱乎勁，現(xiàn)在早已變涼，外界的寒氣直往體內(nèi)逼，冷得上下牙只打架，心里直恨恨：大柱，你到底去哪了呢？看把我們折騰的……

一村的男女老少被寒冷和焦急折磨得手足無措，突然大家的眼前出現(xiàn)了奇跡——

大柱出現(xiàn)了！大柱出現(xiàn)在映著藍(lán)光的雪道上，他穿著厚厚的老羊皮大衣，戴一頂銀狐皮帽子，肩上扛著一頭野獸，他步履蹣跚地走來了——大伙覺得這風(fēng)雪寒夜，漆黑黑的村道上，走來的是大柱嗎？

是不是找人找花眼了出現(xiàn)了幻覺？

大伙迷迷瞪瞪地盯著雪道上走來的大柱，驚得張大了嘴，說不出一句話！

大柱見自家的房前屋后站滿了人，通紅的臉?biāo)查g變得煞白——他知道自己闖禍了，闖大禍了！讓一村的男女擔(dān)驚受怕，這，怎么了得！

隊長見大柱扛著野獸回來了，已經(jīng)明白了幾分。他壓著心頭惱怒，朝著大伙揮揮手：“散了，散了吧，都回去吧，記一天工分。”

原來大柱確實去搞他的小副業(yè)了。每次打獵回來，生怕被人撞見，整出個“資本主義尾巴”的嫌疑，他都要等到天色黑透了，一人悄悄溜進(jìn)村，快速潛回家。

這次下套子的地方離村子很遠(yuǎn)，近的地方已經(jīng)捕不著野獸了。那天到了地方，他發(fā)現(xiàn)自己前一天下的套子，被人動過了，也就是說，獵物被人家取走了。大柱是個精明人，他知道遠(yuǎn)近哪些人在做捕獵的事；大柱是個血性男人，他下的套子被人家拿了戰(zhàn)利品，他能咽下這口氣？一個人在雪地里盤旋了好一會，決定靠自己的能力把事情弄清楚。

聰明的大柱，打著手電，沿著雪地的腳印，估摸著追蹤到了離芍藥溝六七里以外的鄰村，并且摸進(jìn)了這戶人家。

大柱他不查個水落石出決不回村。真是有趣，我們在尋蹤大柱，大柱卻在尋蹤偷獵者，一出跟蹤追擊的大劇在雪夜上演！

大柱手里有獵槍，他不怕對方耍橫。巧了，這戶人家的院子里正躺著一頭狍子，體量碩大，皮毛雪白透亮，一摸，似乎還有幾分軟乎勁。兩個獵戶糾纏了起來。

大柱在理上，又有山東人的好口才；各說各的理，互不相讓。偌大個林海雪原，黑咕隆咚的，有時真的難以分辨誰誰誰下的夾子、網(wǎng)、套子？都在一個獵場上混，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那就，各退一步，海闊天空吧。

等賣了獸皮子，大柱得大頭，鄰村獵戶得小頭。兩個莊稼人，不打不成交，上了熱炕頭，端起“八加一”（東北對酒的別稱），就稱兄道弟喝了起來……

這邊，人命關(guān)天，芍藥溝人急在火里；那邊，兩個獵人，絮絮叨叨，醉在酒里。哎呀，這叫個什么事呀！

……

那個晚上，一村人半夜尋人的工分全由大柱掏，還被隊長訓(xùn)得夠嗆！精明的大柱，著實傻呆了好幾天。

但，過了一陣，他家的院子里，又時不時晾掛著獸皮，不久，家里添置了馬神（縫紉機(jī)），小炕也刷成了天藍(lán)色，我還上他家蹭縫紉機(jī)補(bǔ)過褲子、做過棉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