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閱讀史都暗含了他的人生履歷。 出生于1950年代羅時進教授, 以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為主要方向,但其個人閱讀興趣卻文史兼?zhèn)洹?/span> 他說:文學藝術的感悟是養(yǎng)成的,而學者的知識結構是靠自我建構。 正逢開學季,你想好如何建構自己的大學生活了嗎? 今天為大家推薦羅時進教授的私人書單, 適合所有愛讀書的人“食用”哦。 —— 我曾組織研究生舉辦“文本細讀”讀書會,第一本“細讀”的是英國學者愛德華·霍列特·卡爾的《歷史是什么?》,這是作者1961年1月至3月間在劍橋大學喬治·麥考利·特里維康講座中的演講集。歷史是什么?歷史是“人民的傳記”還是“偉人的傳記”?我自問過多少回。這本書直接簡明的題目有吸引力,我也有興趣了解一個長于國際關系的學者到底持有怎樣的歷史觀,形成怎樣的史學理論。 這本僅 12 萬字的書,令人欣賞的是其演講式的口語化敘述和簡明論證的風格??枌Υ饲爸匾獨v史學家的觀點很熟悉,無論將其作為立論的基礎或駁議的對象,沒有故作高深狀,也不拖泥帶水。荷蘭歷史學家皮特·蓋爾說“歷史是一場永無休止的辯論”,卡爾顯然贊成這是“歷史”的意義之一,而進一步從歷史編寫者的主觀性和社會進程的客觀性兩個角度來講“歷史”屬性,輔之以對時代偉人、人民群眾、歷史上叛逆者的作用分析,很多“疑難雜癥”似乎在輕松機智的道白中得到恰當?shù)幕貞⑻幹谩?/span>關于“事實”如何成為“歷史”,他的闡述淺白而透徹:歷史是以歷史學家對事實加以選擇和排列,使其成為歷史事實而開始的。所有的事實并不全是歷史事實……任何事實,一旦它的關聯(lián)和重要性被辨別出來,便具有了歷史事實的身份??枌ⅰ笆录敝猿蔀椤皻v史事件”同樣放在歷史學家主觀而智慧的工作中考察:歷史事件的原因確定他對歷史過程的解釋,而他的解釋也確定他對歷史事實原因的選擇和排列。他對“歷史的未來”持何種態(tài)度,這是我所關心的,“作為進步的歷史”一節(jié)提出的大判斷表明了他的信心。在全書的結尾,他“展望這個動亂中的世界,在陣陣劇痛中的世界”,借用伽利略的話說:“可是地球還是運行??!”認真體會卡爾的全部敘述,不會覺得其歷史樂觀感無根而生。—— 《大分流:歐洲、中國及現(xiàn)代世界經(jīng)濟的發(fā)展》專門史方面的著作,美國加州學派代表性學者彭慕蘭的《大分流》給人印象深刻。該書的副標題是“歐洲、中國及現(xiàn)代世界經(jīng)濟的發(fā)展”,看起來與我的專業(yè)無關,而事實上這是一本研究“近世江南”的重要著作,其研究方法則是“比較史學”。海外著作多讀一些,有時候難免感到視角雖新但自我言說傾向嚴重,常常云騰霧繞讓人難明所以。研究中國問題,有一二中的之語,但整體上顯得隔膜。當代一些西方學者開始注意吸收中國學者的成果進行研究,體現(xiàn)出對話的姿態(tài),已與半個世紀前有較大不同,而國際史學界可以找到的例證又多于其他學科。 《大分流》以 1800 年前后為時間坐標對江南與英格蘭的經(jīng)濟發(fā)展進行比較研究,摒棄了“歐洲中心論”立場,試圖“建立一個更兼容的歷史”。雖然不能排除該書在資料運用與理論推論方面存在瑕疵,然而作者在文化以外的領域?qū)ふ抑袊蜌W洲最終走上不同發(fā)展道路的原因,極能引發(fā)閱讀興趣,而其在揭示“無數(shù)令人驚異的相似之處”基礎上的多角度(人口、壽命、出生率、積蓄資產(chǎn)、消費、資源、生態(tài))提出問題的方法,也頗能啟迪思考。該書出版后引發(fā)的爭論,以及接續(xù)研究的成果,影響已超出了經(jīng)濟史領域,對研究清代江南社會史、文化史、文學史來說,都值得認真一讀。—— 我在最初進行科研時,曾接觸過民俗學,后來學術方向轉移了,但深知在民俗學視野中開展文學研究不失為可行路徑,而民俗學知識的深入,有待于對文化人類學的探討。法國學者列維-斯特勞斯的《野性的思維》是我舉辦讀書會“細讀”過的又一文本。該書被定義為“理論人類學和哲學的專著”,事實上是使用結構主義思想表達“人種”發(fā)展觀,1962 年出版后在法國學術界曾引起廣泛的注意和討論。我對結構主義至今不甚了了,也無意從這個角度去觀照、去研討,而作為一種史學思想視之,反而覺得整體和局部都很精彩。本書的最后一章便直接以“歷史與辯證法”標目,正為讀者敞開了一扇窗戶。 “野性的思維”即人類早期的思維,因此作者討論圖騰分類的邏輯、儀式系統(tǒng)、圖騰與等級制度、物種類別等,讀者可從這里獲得的知識或許比弗雷澤《金枝》更多。雖然作者的思想處處閃動光亮,而我更喜歡捕捉他走出復雜事相后作出的簡明闡述,比如檔案與譜系的重要性、歷時性與逆時性思維方法、出生地(家鄉(xiāng))之于人的意義。他對“歷史事件”分析道:一切歷史事件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歷史學家對歷史進行切分的產(chǎn)物。即便神話的歷史是虛假的,它至少以純粹的和更具標志性的形式同樣表現(xiàn)了某一歷史事件的特征。這正深化或應合了我對卡爾歷史觀的理解。—— 作為一個古代文學研究者一味推薦國外史學類著作,多少有些越界感,事實上我要求研究生閱讀的主要還是國內(nèi)學者的著作。只是相當多的名著包括工具書都已經(jīng)被推薦了,疊床架屋似無必要。盡管如此,我仍然將胡適的《白話文學史》和鄭振鐸的《中國俗文學史》再次提出。胡適只寫了“半部”《白話文學史》,項楚先生等所著的《唐代白話詩派研究》是專題性探討,可結合閱讀。聽說駱玉明教授正著手《白話文學史》的重寫,足可期待。鄭振鐸的《中國俗文學史》十四章中的每一個問題,都有學者進行申論,著述累累。一部經(jīng)典著作,恰似學術思想的孵化器,由此書可得佐證。這兩部著作學界譽為“中國現(xiàn)代學術上的篳路藍縷之作”,固然如是,而我想強調(diào)一種自我感受:其中揭示了比其他文學史更多的純歷史內(nèi)涵和民間(底層)文學價值,從另一個維度上接近于文學本體意義。這一點,與《野性的思維》等幾部著作合讀,或可加深理解。—— 一直到大學期間我的閱讀興趣主要是文學藝術類書籍,而自從將古代文學研究作為志業(yè)后,這種興趣就逐漸邊緣化了。既然有邊緣,就有中心,但要確認中心也難。應該說,其實閱讀形成的是一個龐雜的結構,而我的閱讀結構中,歷史書籍占有較大的空間。每一屆博士研究生錄取至報到入學尚有一兩個月空暇,通常會問讀些什么書,我始終回答“歷史”?;鞠敕ㄊ牵?strong>文學藝術的感悟是養(yǎng)成的,而學者的知識結構是構造的,養(yǎng)成靠自為,構成需指導;對古代文學研究者而言,文學基礎部分應屬已知,歷史部分則需補充。在已有基礎上補備知識,便能成氣候了。這是我的體會和理解,培養(yǎng)學生也循此一路。 注:本文選摘自羅時進《湖畔仰浪集》,題名《我書架上的神明:個人閱讀史上的五部書》?,F(xiàn)標題為微信小編擬 羅時進,1956 年生,蘇州大學特聘教授、蘇州大學古典文獻研究所所長、《蘇州大學學報》(哲社版)常務副主編,兼任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唐詩之路研究會副會長、《中國大百科全書·唐代文學卷》(第三版)副主編、中國明代文學學會理事、江蘇省吳文化研究基地首席專家、江蘇省江南文脈研究工程學術專家、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首席專家。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文獻學研究、地域與家族文化研究。出版《唐詩演進論》《地域·家族·文學:清代江南詩文研究》《文學社會學:明清詩文研究的問題與視角》等著作,發(fā)表學術論文 240 多篇。《湖畔仰浪集》為“鳳凰枝文叢”之一種,收錄羅時進先生數(shù)年來所作的隨筆和學術短札50余篇。書名中“仰浪”二字取自范仲淹《太湖》詩“有浪仰山高,無風還練靜”,作者長居蘇州石湖之畔,推窗便可見浩渺的太湖,故而將文集命名為《湖畔仰浪集》,一則體現(xiàn)太湖之宏闊浩瀚,三萬六千頃,“無風”之時少,“有浪”乃其常態(tài);二則此理與人生之道一也。全書所收隨筆因時間跨度很大,文心與筆風頗有不同,分為“追憶師友”“卻顧來徑”“教育觀察”“學林晬語”“期刊隨感”“藝苑夕拾”等輯,為讀者全方位展現(xiàn)了古代文學研究名家羅時進先生的學術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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