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山公園。周長風(fēng)攝

　　《魏書》里匡山與華山齊名

　　濟南老城區(qū)以西偏北有一座孤兀的小山，海拔僅80.8米，但名氣不小，算是濟南名山。

　　濟南有著名景觀“齊煙九點”，即舊時站在城南山上，或城里某一高大建筑之上，可見城外東、北、西三面坐落著十余個獨立無依、凝煙點黛般的山峰。盡管“九點”本來泛指數(shù)多，然而自古至今都有人喜歡將“九點”一一坐實。細檢泥于實數(shù)的各種版本，您會發(fā)現(xiàn)，無論哪種版本皆寫有匡山。“齊煙九點”中它獨占城西，古時北臨燕京和魯西地區(qū)與濟南城聯(lián)結(jié)的交通要道，尤惹過往行人注目，這自是其他山不可比擬的優(yōu)勝之處。

　　匡山出名很早，完成于北齊天保五年(554)，記述北魏登國元年(386)至東魏武定八年(550)歷史的《魏書》，其《地形志》寫道：齊州濟南郡歷城縣(濟南郡治所在)“有黃臺、華不注山、華泉、匡山、舜山祠、娥姜祠”。“歷城”條內(nèi)僅僅列舉了6個地名，即有匡山。清代著名歷史地理學(xué)家楊守敬在《北魏<地形志>札記》一文中曾批評道：“北魏《地形志》貌似高簡，然有略所不當略，而詳所不當詳者。”雖然如此，但說“匡山”是那時濟南有代表性的地名，應(yīng)屬允當。

　　遍查古籍，被納入“齊煙九點”的十余座山峰中，“匡山”一名見于文字，應(yīng)早于粟山、藥山、金牛山、標山、紫荊山、驢山、臥牛山、鮑山等等，與大名鼎鼎的鵲山皆首見于《魏書·地形志》，不過那時鵲山還屬于齊州東魏郡臨邑縣，僅晚于見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左傳》的華山(《左傳》稱“華不注”)和北馬鞍山(《左傳》稱“鞍”)。至于《魏書·地形志》中的“黃臺”，以及金代任詢《濟南黃臺三首》、元代王惲《游華不注記》中的“黃臺”，是否就是明清至今的“黃臺山”，數(shù)百年來人們一直有疑問，抑或先有“黃臺”而后有“山”，“黃臺山”因“黃臺”而得名。

匡山之巔。周長風(fēng)攝

　　“山石方隅”非濟南匡山

　　那么匡山因何而得名呢?近二三十年來多有圖書文章不寫出處地引用這么一句話：“山石方隅，皆如筐形，故名?！?各引文標點或略有不同)如2017年10月方志出版社出版的《槐蔭區(qū)志(1989-2006)》。還有許多圖書文章引用這句話時，則說“據(jù)《山東通志》載”，卻也無一標明出自哪朝哪代的《山東通志》。這不免令人懷疑“山石”一語，真與濟南匡山、與《山東通志》存有關(guān)系。

　　于是，筆者查閱了明嘉靖《山東通志》和清康熙《山東通志》、雍正《山東通志》、宣統(tǒng)《山東通志》，果然皆無此記載。然而這語句又不像今人所撰，似是張冠李戴。經(jīng)反復(fù)查閱，終于找到它的出處，原來這句話出自明代金皋的《李太白先生祠堂記》，見于清同治十三年(1874)刻印的四川《彰明縣志》?，F(xiàn)節(jié)錄片段文字如下：

　　有唐李太白乃宗室才子，其初，秦之成紀人。自其父避蜀亡命，僻居昌明，昌明即今彰明也。母夢長庚墮懷，生白。長庚，西方金星，故以名。十歲通詩書，蘇颋見而異之曰：“是子天才英特，少益以學(xué)，司馬相如不過也?！碧K太平興國易簡狀元之先，世居縣之清溪，今碑碣故趾在焉，是先生之生在彰明無疑也。歐陽公因杜子美贈白詩有“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之句，遂以廬陵匡廬山為匡山，曰白乃匡山人，不知今邑尚有匡山李白讀書處。山石方隅，皆如匡形，故曰匡山。歐公蓋未之考也。

　　“太平興國”，宋太宗年號?！爸骸?，古同“址”?！皻W陽公”，宋代歐陽修。

　　“彰明縣”，唐代先后稱昌隆縣、昌明縣，五代后唐時改名彰明縣，此后歷經(jīng)宋元明清，1958年與江油縣合并，位于今四川省江油市南部。昌隆縣清廉鄉(xiāng)為大詩人李白故鄉(xiāng)，因李白號青蓮居士，北宋改稱青蓮鄉(xiāng)，今為江油市青蓮鎮(zhèn)。

　　彰明有大匡山和小匡山，這篇《李太白先生祠堂記》里說的“匡山”是指大匡山，也稱大康山、戴天山。北宋淳化五年(994)，彰明縣令楊遂《唐李先生彰明縣舊宅碑并序》寫道：“先生故宅在青蓮鄉(xiāng)，后往縣北戴天山讀書?！北彼螚钐旎荨墩妹饕菔隆穼懙溃涸?1099)，其出任彰明縣令，“聞唐李太白，本邑人，居大匡山”，“今大匡山猶有讀書臺”。宋以后歷代有大量詩文記述李白青少年時讀書于大匡山，大匡山上有“讀書堂”“讀書臺”。到清代，當?shù)厝嗽谛】锷缴弦仓刚J了“李白讀書臺”，甚至干脆把小匡山就叫作“讀書臺”。

　　“山石方隅，皆如匡形”，意思是山上的石頭有棱有角，都像筐子?！翱铩笔恰翱稹钡墓抛?。儒家經(jīng)典《禮記·檀弓》言“蟹有匡”，意即蟹背殼似筐，后人因之也稱蟹背殼為蟹之“斗”、蟹之“箱”。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言：“匡,飯器也。”

　　明清皆言“山形如筐，故名”

　　關(guān)于濟南匡山因何得名的記述，筆者所見最早的文獻是明嘉靖十二年(1533)成書的《山東通志》：“筐山，在府城西十里，山形如筐，故名。”其后明崇禎年間劉敕編纂的《歷乘》：“筐山，城西一十里，山形如筐，故名。”崇禎《歷城縣志》：“匡山，城西北十二里，山形如筐，李太白讀書于此。”清康熙《山東通志》：“筐山，在府城西十里，山形如筐，故名。”康熙《濟南府志》：“匡山，在歷城縣西北十里，山形如筐，唐李太白讀書于此?！?/p>

　　唯有清乾隆《歷城縣志》說：“粟山之西南為匡山?？锷揭姟段簳贰Ｖ^山形似筐，故名筐者，非也?！逼湟馐巧矫麨椤翱铩?，與“筐”無涉。實則“匡”可同“筐”。此志對匡山由何得名也沒有給出解答。明清地方志明確的解釋只有一種：匡山因“山形如筐”而得名。前人其他的解釋，筆者也尚未見到。

　　“山石方隅，皆如匡形”，說的是山上的一塊塊石頭，而明清兩代山東、濟南、歷城地方志一致的“山形如筐”，則說的是整座山。二者所言彰明“匡山”和歷城“匡山”得名同中有異。彰明大匡山的得名，還有別的說法，因與濟南匡山無關(guān)，不再涉及。

匡山一景。 周長風(fēng)攝

　　任寶禎編著的《小清河流域覽勝》(2008年濟南出版社出版)言：匡山“因'山石方隅，皆如筐形’，故名。后古人覺得'筐’字不雅，遂改'筐’為'匡’”。還有一些圖書文章也如此言，其實這種說法是現(xiàn)代人的一種想當然?！翱稹弊钟泻尾谎?濟南城北至今還有“坐不更名”的狗屎山，城東還有王八蓋子山(今常圖省事寫作“蓋子山”)，至于橛山、驢山等等也并不如筐山文雅，不都未改名嗎?城北紫荊山甚文雅，20世紀前期竟為了與“狗屎山”配套，而被叫作“狗尿山”，還赫然標在正式印行的地圖上。再者，如前所述，“匡”為“筐”的古字，“匡山”也比“筐山”見于文獻更早，只能說“筐山”是“匡山”俗寫而已。

　　李白可曾在濟南匡山讀書

　　《李太白先生祠堂記》提到的“廬陵匡廬山”，即江西廬山，唐代亦稱匡廬、匡山。相傳商周之際，有隱士名叫匡俗，于此向仙人學(xué)道，時人稱其住所為“仙人之廬”，故名。

　　后人所言“李白讀書于匡山”，首見于杜甫《不見(今無李白消息)》一詩：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匡山“太白讀書處”石刻。周長風(fēng)攝

　　李白于“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南奔避難，隱居廬山，不久被永王李璘召至幕中。唐至德二載(757)，永王與肅宗爭權(quán)兵敗，李白因之獲罪，于乾元元年(758)春流放夜郎，二年(759)三月至白帝城遇赦東歸，上元元年(760)秋重返廬山舊居。此詩當作于這一時期，或其后不久。

　　南宋王象之編纂，約成書于寶慶三年(1227)的地理總志《輿地紀勝》卷二十五記載：廬山“今五老峰下有白書堂舊基”。南宋祝穆編纂，初刻于嘉熙三年(1239)的《方輿勝覽》卷十七引用了《圖經(jīng)》的相同說法。所引《圖經(jīng)》應(yīng)是北宋作品。

　　杜甫所說的“匡山讀書處”，究竟是指廬山還是大匡山，自宋代至今學(xué)術(shù)界爭論不休，難有定論。

　　無論怎樣，杜甫所言的“匡山讀書處”絕不在濟南。李白曾于唐天寶三年(744)來濟南，主要是因為請了道教天師北海(今山東青州)高如貴，在濟南紫極宮主持他的入道儀式，并未久留，不可能跑到匡山讀書。

　　濟南村夫野老只是出于對詩仙李白和詩圣杜甫的崇仰，或聽聞或附會，把李白“匡山讀書處”定在了濟南。當然，這個傳說也很久了。

　　金代滅亡的第二年，蒙古太宗七年(1235)，忻州秀容(今山西忻縣)人元好問在《濟南行記》里寫道：“匡山，齊河路出其下，世傳李白嘗讀書于此。”元好問此行即是經(jīng)匡山下的官道，由齊河縣到濟南城的。然而，元好問畢竟是學(xué)者，熟知李白的生平經(jīng)歷，于是在《濟南雜詩十首》(之二)寫道：“匡山聞有讀書堂，行過山前笑一場?？上篱g無李白，今人多少賀知章!”唐時，賀知章作為文壇前輩、朝廷大臣，特別賞識初到京城、一介布衣的李白，贊嘆他是“謫仙人”，并向唐玄宗推薦。

　　盡管山巔直到民國時期尚存的“李太白讀書堂”，是村夫野老附庸風(fēng)雅之舉，卻也使得本來平常無奇的匡山多了一個話題和幾分關(guān)注度。否則怎么會引起大名鼎鼎的元好問寫詩的興趣呢?元好問的這首詩應(yīng)該是目前傳世最早的匡山詩，應(yīng)該也是關(guān)于匡山“李太白讀書堂”最早的記載。從詩中言及“今人”語氣，此時讀書堂的歷史似乎還不太久，也許就建于元好問剛剛經(jīng)歷的金代。

　　不過，祖祖輩輩的當?shù)厝耍瑑?nèi)心深處并不認可元好問的這首詩，他們還是執(zhí)拗地聲稱李白確實曾讀書于此。1924年中秋，時任中東鐵路護路軍總司令兼東省(民國時期對東三省的省稱)特別區(qū)行政長官的鄉(xiāng)賢朱慶瀾，手書大字“太白讀書處”，刻石于匡山南側(cè)山腰處，至今為鄉(xiāng)人珍視。這便是顯證。

　　在元好問之后，元代著名歷史地理學(xué)家、方志編纂家，山東益都(今青州)人于欽所著的現(xiàn)存最早的山東地方總志《齊乘》，也寫道：“匡山，世傳太白讀書于此。”

　　濟南人愛家鄉(xiāng)，愛匡山，愛李白，愛杜甫，愛讀書，就讓這美好的故事世世代代傳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