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氣溫飆升，我碰巧起了個大早，比平時早了二十分鐘出門，混進(jìn)了最擁擠的地鐵。車廂立著供人們倚靠的鋼管，被各種手抓得滿滿的，就像西北人家土墻上掛著的一串玉米棒子，每人能且只能放下一只手。人這么擠，為了免去抬起頭的時候大家近距離對視的尷尬，我只能在這擁擠的人群里裝模作樣地讀著《環(huán)球人物》，關(guān)于英倫情人科林·菲爾斯如何從達(dá)西走到國王再到金牌特工。14歲立志成為演員，35歲出演“達(dá)西”火了，然后一直頂著英士瓊瑤男主角的帽子不溫不火。50歲出演《國王的演講》，捧走了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的小金人；55歲的時候終于由文藝片男主角化身動作明星，《王牌特工》里用優(yōu)雅和身手秒殺了老牌特工--007詹姆斯·邦德。

這樣看來讀的是挺認(rèn)真的，但我還是抬起了頭，因為在這擁擠的車廂中，我聽到了奪人耳鼓的咀嚼聲。你知道早晨的列車是沒有幾個人有閑情逸致打打電話聊聊天制造聲音的，看劇的人也都很道德地戴上了耳機(jī)。早上是列車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刻，和人的多少無關(guān)，關(guān)鍵是這一車的人有多少是根本沒有睡醒啊，還有多少人在默默向上蒼祈禱自己不要遲到。那咀嚼的聲音真是從從容容的，沒有難為情，沒有急不可耐，也沒有不好意思的扭捏作態(tài)，更沒有小家碧玉的窸窸窣窣，它那么大方而又沉著，這是私人領(lǐng)地吃飯才有的咀嚼聲啊。是誰，如此從容地把地鐵當(dāng)成了家，把這一車廂擁擠的人群當(dāng)做自己的家人了？

那個優(yōu)雅的咀嚼者離我不遠(yuǎn)，地理位置比我優(yōu)越，我像玉米棒子似的聚攏著車廂中間頂天立地的鋼管，他正悠閑地靠在門邊的座位旁的玻璃上。一個中年略微發(fā)福的男人，穿著已經(jīng)變形的條紋衫和卡其色的褲子，肚腩稍稍凸出，頭發(fā)已經(jīng)發(fā)灰了，一臉若無其事的無辜樣子。手腕上佩戴著天梭男士手表，無名指上是一枚戒指。我其實挺難想象一個穿著變形舊衣衫的男人還會佩戴戒指。他一直在啃那只包子，不知道是啥餡兒的，反正就是看著腮幫子在那兒來回地做圓周運動，眼睛時不時地擠一下，是那種中年慵懶男人的擠眼，你總是能看到這樣的中年男人。他們四十多歲，有著穩(wěn)定的工作，定時上下班，老婆孩子熱炕頭齊全了，整個人都帶著滿足和幸福的懶散和隨意。這樣的男人多半是本地人，外地人這個年紀(jì)還是不敢這么任性慵懶的。我住的小區(qū)里，那些來幫忙看孫子的老頭兒老太們都沒這么慵懶，似乎在為兒女們擔(dān)心上海的寸土寸金和8毛錢一個的白饅頭，他們不理解老家五毛一個的老面饅頭都能抵得上上海的三個了。

他終于吃完了那個不只是啥餡的包子，又開始喝提溜在手里的一包豆?jié){，他那張滿足的大臉上的那張大嘴恨不得再吧唧吧唧幾下，然后再美美地打個嗝。終于吃完了，他靠在后面的玻璃上，眼睛又眨巴幾下，如果地鐵里有張床，接下來他就應(yīng)該是要躺在那里睡個美美的覺覺了。

這個精神和肚腩一樣松弛的男人，在地鐵里吃了一頓氣定神閑、溫和從容的早餐，我不能再去關(guān)注英倫情人科林·費爾斯了，我被三個咀嚼的人包圍了。左邊的姑娘，排隊等候地鐵的時候就開始注意她了，她一直是小心翼翼地吃著手里的蘿卜絲包。一個小個子的姑娘，穿著一件發(fā)黃的麻布襯衫。她的咀嚼是極其小心的，嘴角的弧度都是那么平緩，似乎嘴從來都沒有盡情地張開過。我不理解上海人為什么做出了這種蘿卜絲包，那種純白的蘿卜被機(jī)器削成了細(xì)細(xì)的白絲兒，包子熟的時候，蘿卜絲兒都快成透明的尼龍繩了。排隊的時候，她在啃半個包子，那個四十歲的男人吃完的時候，她還在啃那半個包子。她的臉也是瘦瘦的，顏色暗淡，還有不少的痘痘痕印。

吃蘿卜絲包的姑娘完成了她的早餐工程后，她身后的那位穿長款修身T恤和白色蓬蓬裙的女生就顯得特別了。她也在啃一個包子，嘴巴好似長在包子上，就沒有離開過，然后機(jī)械地咬了起來，眼睛一直盯著自己的iPhone6 plus，她的腰部抵在車廂上，雙腳費力地支著地。她在看劇，我又不理解了，一大早起來啃個包子就能美美地看劇？你確定不是周末發(fā)生的事兒？

車廂里的人越來越多，咀嚼的人退出主流，低頭弄手機(jī)的人則登上舞臺，引領(lǐng)潮流。身邊的apple明亮亮的刺人的眼睛，我突然特別想知道到底是哪些人在用喬教主的小蘋果，為啥在上海蘋果就真的像蘋果園一樣。

列車開到“七寶”，我走出了這輛開往楊高中路的九號咀嚼列車。不知道這一天的來來回回中，這咀嚼列車都有哪些人會成為潮流？吃東西的？講電話的？玩電話的？討論自家媳婦太懶婆婆太煩的？

或許，從來沒有主流，這一切不過本該如此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