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除漢字

作者｜羊洋洋

責編｜Thomas越南是東南亞唯一一個漢字文化圈的成員，和朝鮮、日本一樣，都曾將漢字作為書寫語言。

秦朝時，越南北方被納入中國版圖，漢字也隨著傳入。到唐朝末年，越南北方盡管獨立出中國，但在“尊漢”思想下，漢字依然是越南官方簽署法令、選拔考試的通用文字。

▲漢字文化圈

二戰(zhàn)后，在民族主義的影響下，漢字文化圈的成員出現(xiàn)“廢除漢字、采用本土文字”的思潮，朝鮮半島確立了本土發(fā)明的文字——諺文的地位。

▲15世紀，朝鮮半島發(fā)明的諺文，20世紀成為當?shù)氐墓俜轿淖?/p>

越南也宣布廢除漢字，但并不是改用本土產(chǎn)生的文字，而是將拉丁字母為基礎的越南國語字作為通用書寫文字。越南為什么廢除使用了兩千多年的漢字，而改用拉丁字母為基礎的國語字呢？

▲越南國語字和漢字

一、漢字傳入越南與喃字產(chǎn)生

先秦時期和秦朝時，中國南方和越南北方統(tǒng)稱為“百越”之地。這里生活的眾多民族都和東南亞、南亞有著密切文化聯(lián)系。

當時生活在越南北部京族人，語言具有南亞語系的特點，但卻與漢語相反。

▲亞洲語言地圖

京族在一開始只有口語（越南語），沒有自己的書寫文字。秦漢之際，由于北人南遷、犯人流放以及科舉制在越南的推行，漢字也在越南得到廣泛傳播，成為京族人的第一書寫語言。

▲越南中北部曾是中國的轄地

漢語是漢藏語系的一種，而越南語則屬于南亞語系，兩者差異較大。漢字本身是基于漢語產(chǎn)生的，而漢字的記錄方式主要是文言文。

文言文本來就有行文簡單，和漢語口語差距較大的特點。這就使得漢字和越南語口語的差異更大，難以完整表達越南語。漢字（文言文）和越南口語不一致的尷尬現(xiàn)象，使得傳入越南的漢文典籍必須經(jīng)過翻譯才能理解。

唐朝時，隨著科舉制在越南的推廣，一些接受到漢文化的越南知識分子，開始嘗試以漢字作為基礎，創(chuàng)造一種能夠匹配越南語口語的文字，“喃字”就這樣應運而生。

“喃字”的造字方法和漢字基本上相同，但是它比漢字更復雜。例如，它將兩個漢字結(jié)合在一起，構(gòu)成一個字。如“寧字”，左邊漢字“寧”表示這個字在越南語中的讀音；右邊漢字“字”表示這個字的意思。

“喃字”基于漢字產(chǎn)生，要懂“喃字”，必須先會漢字。本來漢字就很難學，喃字更難學。而且統(tǒng)治者以漢字為官方文字。因此喃字產(chǎn)生后并沒有得到廣泛推行。

▲ 左邊為喃字，每個字都是由兩個漢字構(gòu)成；右邊是越南國語字

到了唐末，中原王朝戰(zhàn)亂不斷，對越南的控制減弱。越南趁機實現(xiàn)了獨立。獨立后的越南依然“尊漢”，繼續(xù)采用中原王朝的政治制度，采用科舉取士的制度。被越南稱為“儒字”的漢字，仍然是官方的書寫文字。

越南獨立后便開始了“南進”，從11世紀一直到18世紀，京族人伴隨著越南的擴張而不斷向南遷移，漢字也隨著向南傳遍整個越南。

越南的擴張不僅使?jié)h字的使用范圍擴大，也使“喃字”獲得發(fā)展。早期喃字主要作為漢字的輔助工具，用在記錄地名、人名及地方特產(chǎn)等。經(jīng)過幾個世紀的完善，“喃字”雖然還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但在一些學者的努力下也出現(xiàn)了一些文學作品。

15世紀的胡朝，越南的一些民族意識強烈的統(tǒng)治者想要將喃字提升為國家書寫文字。但這些改革如曇花一現(xiàn)，喃字一直只是在民間流行的一種對漢字起補充作用的輔助文字。

▲平定省歸仁市的阮惠銅像（曾主張將喃字作為國家書寫文字）

16世紀，隨著西方的擴張和“西學東漸”的影響，西方文化開始進入越南，中西文化在越南產(chǎn)生激烈碰撞。

二、越南國語字創(chuàng)建與漢字衰落

地理大發(fā)現(xiàn)后，西方殖民者陸續(xù)到達東南亞。1527年，葡萄牙天主教傳教士來到越南。傳教士因漢字和喃字太難學，為了與當?shù)卦侥先藴贤?，也為了傳播教義，于是利用歐洲人熟悉的拉丁文字設計了一整套的書寫文字來記錄越南口語。

可是天主教的傳教者來自于如法國、葡萄牙等多個不同國家，各國文字和書寫習慣不同，這就使得越南拉丁字在記載過程出現(xiàn)很多差異。

▲巴黎外方教會，該教會主要在亞洲從事傳教工作

為了讓各個國家傳教士的不同拼寫有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法籍傳教士亞歷山大在1651年編纂了《越葡拉詞典》。

這本字典標準化并統(tǒng)一了越南的拉丁字。經(jīng)過傳教士的完善，到19世紀30年代，越南拉丁字（統(tǒng)稱越南國語字）已經(jīng)能夠完整表達越南口語的內(nèi)容。

▲《越葡拉詞典》的一頁

作為一種拼音文字，越南國語字和漢字、喃字相比更簡單易學。但越南國語字并沒有得到推廣，創(chuàng)制后主要在教會中印刷傳教書籍。

19世紀中后期，隨著法國殖民擴張、中國的衰落和越南民族主義者的推動，越南國語字迎來了普及擴張的機會。1862年，法國占領越南南部（南圻）后，迫切需要割斷中越歷史文化的聯(lián)系，擺脫中國的影響，加強殖民統(tǒng)治。

法國殖民者在其控制區(qū)創(chuàng)辦學校，在學校中廢除漢字，取而代之的是法語。法國還要求各級官員學習法語，不會法語不能升級。法國殖民者強行推行法語的殖民政策，遭到越南民眾的強烈抵制。

▲1859年法軍圍困越南西貢

一些民族主義者為了反擊法國的文字入侵，趁機推廣越南本土文字“喃字”，1867年，阮朝著名改革志士阮長祚提議將喃字標準化（并連同廢除文言文）。

▲越南出版的字典，大字是漢字，小字是喃字解釋

但是，這個時候中國在越南的影響力仍在，喃字標準化方案遭到了皇帝的拒絕。

▲阮長祚雕像

面對著越南民眾的反抗，法國殖民者開始轉(zhuǎn)變方法，轉(zhuǎn)而推廣與法語有著“血緣”關系的越南國語字。1865年，法國在越南創(chuàng)建了第一份國語字報紙《嘉定報》。

隨著法國在越南自南向北擴張，法國和中國之間爆發(fā)了中法戰(zhàn)爭。戰(zhàn)后，清政府被迫放棄中國在越南的宗主地位，越南淪為法國的殖民地。

法國考慮到越南中北部地區(qū)漢字傳播的時間長，范圍廣，影響深，因此采取國語字和漢字并行使用的方法。當時的殖民總督曾說：“在所有的公文、行政證件，國語字和漢字并行使用。不能廢除漢字，僅用國語字代替?！?/p>

▲1884年的中法戰(zhàn)爭，此戰(zhàn)后中國喪失了在越南的宗主權(quán)

傳教士創(chuàng)造的國語字一開始也被視為殖民的象征，它的推廣遭到越南民眾的抵制。但隨著“西學東漸”，一些接觸到西方先進知識的知識分子開始改變觀點。

在越南一些民族主義知識分子眼中，漢字和喃字太難學，不利于普及知識，啟發(fā)民智；而國語字簡單、易學，有利于傳播革命思想，促進民眾思想的覺醒；因此他們將國語字當成傳播知識、對抗外來侵略的武器。

▲越南國語字對應的漢字20世紀初越南的民族主義團體認為要啟發(fā)民智，就必須傳授西方思想與科學知識；而傳授知識，就必須大力傳播簡單易學的越南國語字。

越南民族主義者興起了一股辦學校、辦國語字報紙的風潮。據(jù)估計，至1930年，越南共有75種國語字報紙。

▲東京義塾的創(chuàng)建者之一潘周楨

國語字的推廣不斷壓縮漢字的生存范圍，漢字的使用范圍逐步縮小。而這個時候中國也是積貧積弱，被帝國主義國家宰割。

中國為了求變，在1905年廢除了科舉制。越南認為已經(jīng)沒有效仿中國的需要，1919年越南全面廢除從中國傳入的科舉制。科舉制廢除后，漢字就失去了其賴以生存的最重要的土壤。

三、廢除漢字和恢復運動

近代越南由于受法國殖民的影響，大部分教授漢字的私塾學校被破壞。而法國建立的新學校主要是面向一些殖民官員和富家子弟招生，這就導致了普通民眾很難得到教育。到1945年越南獨立的時候，據(jù)統(tǒng)計其文盲率高達95%。

▲八月革命

剛獨立的越南百廢俱興，為了實現(xiàn)迅速掃盲的需要和體現(xiàn)本民族的獨特性，文字的選擇成為了重中之重。越南歷史發(fā)展中用過漢字，自己創(chuàng)造出“喃字”，以及法國殖民者帶來的法語和越南國語字。這些文字各有利弊。

從難易程度來說，仿造漢字而形成的喃字最難，其次是漢字，國語字最簡單；從文字記載與越南語口語的契合性來說，只有喃字和越南國語字能夠完整的記載口語；從民族情感來說，漢字和國語字都曾被民族主義者認為是奴役的象征，只有喃字是本民族獨有的。

越南為了迅速掃除文盲，決定還是采用簡單易學的國語字作為通用書寫文字，廢除使用了近兩千年的漢字。

越南的決策對于占人口95%的文盲來說沒有任何影響。因為絕大多數(shù)人沒有受任何教育，對任何文字都沒有特殊的感情，也不會考慮選擇哪種文字。而國語字憑借著只要10到15天就能學會讀寫的速成優(yōu)勢，得以迅速推廣。

▲左邊為越南國語字，右邊為英語越南通過法律要求8歲以上的越南人必須會讀寫國語字，否則得罰錢。1946年，越南頒布的憲法第18條規(guī)定：“被選舉人必須會讀、寫國語字?！?/p>

由于法國入侵和美國的干涉，越南這時分成了南北兩部分。1945年后，國語字只是在北越成為官方書寫文字。南越依然還有漢字教育。等到1975年，北越統(tǒng)一越南后，政府堅持1945年的語言政策，在全國廢除漢字教育，推廣國語字。至此國語字成為當今越南唯一的書寫文字。

當然，越南只是廢除了漢字，但還保留了一些從中國傳過去的諸多民俗。

▲南北越統(tǒng)一之前，美軍用飛機撤離美國公民

越南廢除漢字，采用越南國語字，確實達到了易于拼寫、便于普及和掃盲目的。但漢字是越南歷史文化的載體，越南的若干典籍文章都是用漢字書寫。越南驟然改變文字，就割裂了自己的歷史和文化。

▲用文言文寫成的越南典籍《大越史記》

越南廢除漢字導致現(xiàn)在年輕人已不能讀懂古代的文獻，也不能夠理解很多歷史建筑上保留的漢字，不能深入了解本民族的歷史文化。為此，近幾年越南民間和一些有影響的專家學者建議恢復漢字在全國小學和中學的教學。

越南前國家主席陳德良和胡志明市國家大學教師段黎江就認為，讓越南年輕人認識漢字是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