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問,中國人里,誰的英語最好? 這問題不好答。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語言這東西,不像百米賽跑,秒表一按,快慢分明。它更像畫畫,像寫字,各花入各眼,各有各的好。 但若非要我心里掂量掂量,推舉一位,那大概是:林語堂先生。 *說起林語堂,現(xiàn)在許多年輕人或許有些陌生了。但在上世紀(jì)三四十年代,在英文世界里,他可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帧?/span> 他的《吾國與吾民》(My Country and My People)、《生活的藝術(shù)》(The Importance of Living)都是用英文直接寫就,一出版就成了暢銷書,影響了西方人對中國的看法。 能用外語寫作,還能寫得讓母語者都拍手叫好,這功夫,可不是一日之寒。 我為什么覺得林先生厲害?不光是因為他書寫得好,賣得火。更在于他使用語言時,那份從容,那份自如。 讀他的英文,感覺不到翻譯腔,沒有我們許多人學(xué)英語時常犯的毛病——想著中文,硬套英文句式。他的文字,像是從英文的土壤里自然長出來的,帶著英文的韻律和節(jié)奏。詞用得準(zhǔn),句子也靈動。 詞典編纂大家陸谷孫先生,英文也極好。他對林語堂評價極高。他說林先生的英文「行云流水,中國人里,林語堂當(dāng)數(shù)第一」。 這話分量很重。 陸先生自己就是英語界的泰山北斗,他這么說,可見林語堂的英文確實到了一個很高的境界。有一次陸先生的學(xué)生問他:「您和林語堂比,又如何呢?」陸先生回答:「我?差遠(yuǎn)啦。我這輩子也趕不上林語堂。」 連陸先生都自認(rèn)「差遠(yuǎn)啦」,林語堂的英文之高,可見一斑。 還有一位很有意思的人物,李敖,在他的書里也提到過林語堂。李敖說,美國作家賽珍珠(Pearl S. Buck)很欣賞林語堂的英文。雖然李敖對賽珍珠得諾貝爾獎頗有微詞,但他還是承認(rèn),「在我看來,林語堂的英文是很好的?!?/span> 能得到不同領(lǐng)域、不同個性的人的一致認(rèn)可,這本身就說明了問題。 *他的翻譯功夫,也是一流。 李清照那首著名的《聲聲慢》,開頭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詩詞名句,也難倒了無數(shù)譯者。林語堂是怎么譯的呢? So dim, so dark, 一連串的 d 音開頭,模擬了原文疊字的音韻效果,又傳達(dá)出了那種凄涼、壓抑的氛圍。翻譯家童元方先生評價說,這是「神來之筆的再創(chuàng)作,很能匹配李易安的原詞」。 再看后面兩句,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他譯作: The weather, now warm, now cold, 把那種天氣反復(fù)無常、心緒不寧、難以排遣的感覺,也表達(dá)出來了。 翻譯,尤其是詩歌翻譯,是最考驗雙語功底和文學(xué)感覺的。林先生的譯文,既貼合原意,又能在英文里找到恰當(dāng)?shù)谋磉_(dá),甚至有所創(chuàng)造,確實厲害。 *他在寫英文版《蘇東坡傳》(The Gay Genius)的時候,也處處體現(xiàn)出這種高超的語言駕馭能力,還有跨文化溝通的智慧。 他在序言里提到,為了方便美國讀者,他盡量減少不重要的人名,對同一個人也盡量只用一個名字(因為中國文人經(jīng)常有好幾個號)。 書中引用的詩詞,有的他譯成英詩,有的因為典故太多,譯成詩反而古怪,還要加很多注釋,讀者看著累,他就干脆用散文把意思說明白。 這種取舍,這種抬手之間「略達(dá)文意」的自由,這種為讀者著想的用心,沒有對兩種語言文化的深刻理解和自信,都是很難做到的。 *如果非要給英語水平分個段位,有人曾戲作了一個九段論: 一二三段,大概是從入門到優(yōu)秀英語專業(yè)畢業(yè)生的水平,二到三段,能教教英語,或者雅思能考個還可以的總分。 四五段,算是熟手了,雅思寫作或口語單項能到 8 分還是 8.5 分,是區(qū)分四、五段的標(biāo)準(zhǔn)。 六段,高手,差不多能對標(biāo)雅思 9 分,在語言市場上可以橫著走了。同傳譯員大多在五段上或六段區(qū)間。 七段,不僅語言好,還要有豐厚的英語文化知識,可以稱為 nearly native(接近母語者)。 八段,在七段的基礎(chǔ)上,更要懂語言的本質(zhì),能縱橫捭闔。像陳用儀先生、陸谷孫先生這樣的大家,或可歸入此列。 九段,那就是「神的領(lǐng)域」了,按英文說:not supposed to be humanly possible but they somehow managed it。 ——按說不是人類肉身可及,但他們就是做到了。林語堂先生,還有那位語言天才趙元任先生,或許可以放在這里。 當(dāng)然,這只是個大概說法,不必太較真。但它至少說明,在很多行家眼里,林語堂的英文水平,確實是金字塔尖的存在。 *說了這么多林先生英文怎么好,可能對我們學(xué)英語的人來說,更關(guān)心的是: 能不能從他那里學(xué)到點什么? 當(dāng)然可以。 林語堂先生不僅英文好,對怎么學(xué)英文,見解也相當(dāng)漂亮。 第一點,他說學(xué)英文要會「玩味」。 什么叫「玩味」? 就是不滿足于知道一個詞大概是什么意思,而是要去體會它的細(xì)微差別,它的神氣。 他舉例說,中文里表示「美」,有秀麗、佳麗、壯麗、華麗、富麗等等。西湖的景致,只能說是秀麗,不能說是壯麗。這就是區(qū)別。 英文也一樣。pretty, handsome, beautiful,都翻譯成「美」,但意思不一樣。如果你學(xué) pretty,知道是「美」,就滿足了,不去體會它的感覺,后面遇到 handsome, beautiful,也只知道是「美」,那英文肯定學(xué)不好。 林先生打比方說,有人評價日本的山水,說只有清幽(pretty),沒有壯麗(beautiful);日本的美術(shù)工藝品,也只有細(xì)巧玲瓏,沒有雄奇瑰偉。這種差別,只有懂得「玩味」的人才能體會出來。 這話說得太對了。我們學(xué)英語,常常是急于求成,背單詞恨不得一天背一百個,只求混個臉熟,知道大概意思就行。 結(jié)果呢? 認(rèn)識的詞不少,但真到用的時候,還是那幾個最簡單的詞翻來覆去地說。 比如,說「好」,只會用 good。其實英文里表達(dá)「好」,根據(jù)不同的語境,有 fine, nice, great, excellent, wonderful, superb, fantastic 等等好多詞,各有各的側(cè)重。不會「玩味」,就用不準(zhǔn),也用不好。 就像我們說中文,沙漠、大漠、荒漠,在懂行的人眼里,感覺是全然不一樣的。 學(xué)英語,也要培養(yǎng)這種對詞語的敏感??匆娨粋€新詞,別只滿足于查字典知道中文意思,要多看看例句,體會它在不同句子里的感覺,和其他近義詞比較比較。這樣,詞才算真正學(xué)到心里去了。 第二點,他說學(xué)單詞,「識之必須兼能用之」。 認(rèn)識一個詞還不夠,關(guān)鍵是要會用。怎么才算會用呢?林先生的標(biāo)準(zhǔn)不高,他說: 凡遇新字,必至少學(xué)得該字之一種正確用法。以后見有多種用法,便多記住。 這話很實在。我們學(xué)一個新詞,往往有很多種意思,很多種用法。如果想一口吃成個胖子,把所有用法都記住,那太難了,很容易忘,也容易混。 不如就從最常見、最有用的那一種用法開始。比如學(xué) address 這個詞,它既可以作名詞表示「地址」,也可以作動詞表示「向……講話;處理(問題)」。 你第一次遇到它,可能是在 What's your address? 這個句子里,那你就先掌握「地址」這個意思和用法。下次看到 He addressed the crowd. 或者 We need to address this issue.,再學(xué)「講話」和「處理」的意思。 一次學(xué)一點,滾雪球,慢慢就豐富起來了。關(guān)鍵是,每學(xué)一種用法,就要爭取能自己用出來。看到了,認(rèn)識了,只是「被動」的知識。能自己說出來,寫出來,才是「主動」的知識。 第三點,關(guān)于背誦,他說要「口講必須重疊練習(xí)」,但不是死記硬背。 林先生認(rèn)為學(xué)外語和學(xué)古文一樣,「須以背誦為入門捷徑」。但他反對把整篇課文都背下來。他說: 凡習(xí)一字一句,必須反復(fù)習(xí)通十?dāng)?shù)次至數(shù)十次,到口音純熟為止。 又說:毎課中取一二句背通之,日久必有大進(jìn)。 這話說得非常有智慧。很多人一聽要背誦,就頭大,覺得是苦差事。而且,就算硬著頭皮把課文背下來了,往往也是囫圇吞棗,過幾天就忘了,或者只會整段背,拆開就不會用了。 林先生的方法是「精耕細(xì)作」。 一篇文章,不需要全背,挑那么一兩句你覺得最有用、最地道、或者最能代表某種語法現(xiàn)象的句子,把它徹底吃透。怎么算吃透?不僅要明白意思,還要能讀得流利,語音語調(diào)像那么回事,更重要的是,能在合適的場合想起來用。 這一兩句話,你反復(fù)練,練到成了你自己的話,那這一句就算是真正學(xué)會了。這就像在一片荒草地上走路,走的人多了,就踩出一條小徑來。我們學(xué)語言,也是要在腦子里踩出這樣一條條「語言小徑」。 背誦精彩的、有用的短句,就是踩路的最好方法。日積月累,路多了,自然就通達(dá)。 第四點,他還提倡「默誦」。 這個「默誦」,不是默默地看書,而是「試將一句說出,看說得出口,不再與書上對勘一下」。就是說,讀到一句好句子,或者一個你覺得有用的表達(dá),試著不看書,自己在心里或者小聲地把它說出來??凑f得順不順,有沒有遺漏,或者有沒有語法錯誤。說完再跟原文對一下。 他舉了個例子,比如你想說:我要出去看看人來齊了沒有。 這句話看似簡單,但要說得地道,可能需要想一下。林先生提示說,這句要用 see if 結(jié)構(gòu):I want to see if the people are all here. 他說:此句字極平常,講得順口不誤,卻另須一番工夫。 這就是「默誦」的用處。 它能幫你把被動認(rèn)識的句型和表達(dá),轉(zhuǎn)化為主動能用的東西。而且:「默誦,不必誦全篇,亦不必選妙文。隨便通順的文中的一句,都可以拿來練習(xí)?!?/span> 這就大大降低了練習(xí)的門檻。隨時隨地,看到一句不錯的英文,都可以停下來默誦一下,練練嘴皮子,也練練腦子。 第五點,也是貫穿始終的一點,是興趣。 林語堂先生本人就是一個熱愛生活、懂得享受的人。他談讀書,說:興味到時,拿起書本來就讀,這才叫做真正的讀書。 他描繪理想的讀書場景:或在暮春之夕,與你們的愛人,攜手同行,共到野外讀《離騷》經(jīng),或在風(fēng)雪之夜靠爐圍坐,佳茗一壺,淡巴菰一盒,哲學(xué)、經(jīng)濟、詩文、史籍十?dāng)?shù)本狼藉橫除于沙發(fā)之上,然后隨意所之,取而讀之,這才得了讀書的興味。 這種態(tài)度,同樣適用于學(xué)英語。如果把學(xué)英語當(dāng)成一項苦差,每天逼著自己背單詞、做習(xí)題,那很難堅持下去,效果也不會好。 要找到其中的樂趣。可能是讀一本引人入勝的英文小說,可能是看一部沒有字幕也能大致看懂的美劇,可能是學(xué)會了一首動聽的英文歌,可能是用英語和外國朋友聊得很開心。找到了興趣點,學(xué)習(xí)就有了內(nèi)在的動力。 陸谷孫先生也曾提到,民國時期的英文教材,像《天方夜譚》、《三個偵探》的簡寫本,中學(xué)就讀《福爾摩斯探案集》了。這些書本身就有趣,能吸引學(xué)生讀下去。相比之下,現(xiàn)在有些教材可能過于枯燥,或者過于強調(diào)應(yīng)試。 陸先生認(rèn)為,可能是教材的熏陶,使得民國時期那些頂尖人物的英文,比現(xiàn)在還要好。這或許也印證了興趣和優(yōu)質(zhì)輸入材料(comprehensible and compelling input)之重要。 林語堂先生自己也辦過英文雜志,想必他對選擇有趣、有益的閱讀材料是深有體會的。 *總結(jié)一下林語堂先生給我們的啟示,大約有這么幾條: 1,要有玩味之心。 這些建議,樸素而中肯,它們不是什么速成的秘訣,是需要時間和耐心去實踐的慢功夫。 但或許,學(xué)語言本就如此。 需要一點一滴的積累,需要用心去感受,去體會。就像林語堂先生那樣,把語言當(dāng)作朋友,去了解它,欣賞它,享受與它相處的時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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