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守 秋 ![]() 農(nóng)歷六月,生產(chǎn)隊還在緊打火鬧打碾麥子的時候了,田野里玉米已經(jīng)長上一尺多高了。隊長追著社員攤開場,借麥子晾曬的空隙,吆喝社員進地給玉米追肥、打岔。場活忙完后,一兩場透雨,玉米噌噌噌躥到一人多高,快到掛纓孕實的時候,這時,隊長便派人搭庵子看護秋田。 秋莊稼有谷子、糜子、蕎麥、豆子、玉米,數(shù)玉米的田塊多,面積大。在那個缺吃少喝的年月,莊稼臨近成熟時,總有人偷,谷子、糜子被攔腰割斷,掠走成穗,玉米掰去了棒子,留下殘敗的空稈,氣得隊長在地頭連跳帶罵:“誰偷地里的糜谷、玉米,吃了斷子絕孫?!边@已經(jīng)不是罵,是咒了。咒歸咒,偷歸偷,不偷肚子饑嘛。這情景迫使生產(chǎn)隊不得不加強防范。糜谷、蕎麥、豆子,每晚派社員睡在地里照看,一輛架子車就是夜宿的床鋪。玉米腰身高,一定要搭庵子看護。所謂庵子,就是在玉米地兩頭用椽各架起A字形的骨架,左右兩邊綁上橫木,苫上麥稈系的簿兒,覆好頂,抹上泥巴,防曬防雨。中間的前后橫木擔上幾條木板,鋪上麥秸,只需看守人帶上自己的氈被就行了。庵子就是瞭望哨,我和麥牛就成了斜角地這個哨所一老一少的守護者。地那頭的庵子則由拴娃和另一個社員把守。 玉米昂然集結(jié)于田野,排著整齊的隊列,根須牢牢地抓著土地,像茂密的竹林蔥蘢一片。坐在庵子上放眼望去,青紗帳像深碧色的地毯,這孕育著溫飽夢想的莊稼是大地獻給秋天的皇皇大禮吧!我的伙伴麥牛不耐老,才五十多歲,額角寫盡世事的滄桑,平日里言語很少,顯得疲憊不堪,總像沒睡醒,丟盹納悶囁嚅的樣子像個瓷錘。看玉米對他來說,是再好不過的閑差,既能干私活,又可混工分。他白天很少來,每到半夜才拖著累困的身板,踩著沉重的腳步,打著響屁,摸上庵子鉆進被窩放乏;天麻麻亮就起身,溜下庵子在地周溜達一圈,便抽身回家。我雖心懷抱怨,又不好明說。這樣,看玉米的事我是栽了長樁。不過也好,我一個人打坐于時光,可以在閑空中讀書,橫豎由我做主,孤獨雖孤獨,倒也自得其趣。黑夜凋謝,地平線滲出稀薄的銀乳色,慢慢的,天穹通體透亮,流淌出一片紅云紫霞,顯出生命蓬勃的色彩,放目望去,一地玉米流翠。若微風起,玉米揮動著綠色的旗幟,響起嘩然的潮音,庵子像擱淺在沙灘上的孤舟,氣定神閑地觀看潮漲潮落。晚霞消逝,困頓的黃昏如一頁皇歷翻過,靜謐的夜晚來臨,蟋蟀們在溫柔的月光下,長一聲短一聲纏纏綿綿地叫,豐茂的玉米在靜氣諦聽這天使般的小夜曲,吐露出草木悠悠的清香。我坐在高高的庵子上,貪婪地吸納谷物的香甜,充分領(lǐng)受親和自然的樂趣。當村莊的燈火熄滅,夜靜如山,這時能清晰地聽到鄰近人家嬰兒的啼哭,狗的吠叫,田園呈現(xiàn)出一片曠古般的靜穆之美。最富詩意的是在雨中,雨點拍打著稠密寬碩的葉片,仿若無數(shù)只手在撫動琴弦,演奏秋的樂章。久駐于這般環(huán)境,人心變得安寧純凈,靈魂也完全歸化于自然。我自知這種浪漫的抒情不合時宜,以農(nóng)民的視角看,這是一片憂傷的田野。時空轉(zhuǎn)動,冬去春來,黑明交替,播種收獲,在這蒼老的土地里,祖祖輩輩注入了太多的血汗和淚水,辛酸和祈愿,然而年年歲歲,人們一直被捆綁在土地上無法掙脫,嚼咽的是貧困與苦澀,溫飽對他們而言近乎神話。這旺勢的玉米是社員用希望和勞苦寫出的一行行禱文,此時正在瀟瀟秋雨中面向蒼旻放聲誦讀。 (二) 白天,賊是不敢進地偷摸的,我們可以安然地困覺。一到夜間,我們耳朵如警犬般靈醒,只要聽到響動,我這頭便大喊“賊過來了!賊過來了!”地那頭立刻應(yīng)聲:“逮??!逮??!”緊接著拴娃甩起他那長長的麻鞭,叭叭的幾聲炸響后,便萬事大吉。這是我們事先約定好的詐賊表演,地里有沒有賊,其實我們心中無數(shù)。一天晌午放工的時候,我回家吃飯路過打麥場,見隊長嚴肅著臉,把一幫灰頭土臉、腰肥腿粗的婦女圈到麥場上,威逼她們把懷里揣的、褲腿里塞的東西全都抖出來。婦女們臉如火盆,很不情愿地解開衣襟和扎腿帶,在眾目睽睽下亮出隱秘的奶子和麻稈樣的瘦腿,把貼身藏匿的玉米棒嘩啦嘩啦抖落在地,場上頓時一片唏噓。在我眼中,她們是一群為著果腹而叼食的螞蟻,不得已做了賊,竟然讓人格蒙受如此的羞辱,尊嚴受到這般傷害。圍觀者中,有她們的上輩和男人,子女和兒媳,侄男和子弟,這簡直讓她們臉面丟盡,無地自容。我對她們只有深深的同情和憐憫。然而,讓我意想不到的是,當她們從我眼前經(jīng)過時,卻一個個嬉皮笑臉的,我從她們臉上讀不出羞慚和恥辱,更不消說負罪感,表露出的反倒是自以為榮的神態(tài)。這使我油然想起流傳在鄉(xiāng)民中的那些民謠:“吃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薄安煌挡淮I死活該?!鄙?,就是生下來,活下去。 前不久,生產(chǎn)隊場面上打碾出的麥堆,保管員蓋滿了印,夜里派了四五個社員看守,麥子卻還是被偷了。人們奇怪:這水甕怎么會把鱉跑了?相比之下,這幫婦女,她們有什么可羞愧的呢?最后,鬧來鬧去,這幫婦女偷的是鄰隊的玉米,不是本隊的。這個鄰隊,人叫賊窩子,禍害得四鄰不得安寧。社員自留地的辣椒剛著色上味,一夜間被連根拔掉;蔓上結(jié)的葫蘆,頭天還安然地睡在地里,第二天就不見蹤影;蘿卜、白菜、豆角、茄子正長得旺勢,就被掠竊一空;不消說那莊稼,凡是能吃的東西,一概不肯放手,整得周圍生產(chǎn)隊防不勝防。婦女們偷這個隊的玉米,多少帶有報復意味。不管怎么說,我們看守的這塊地還沒丟失過,我和麥牛心里都有些僥幸。一個雨天,麥牛沒來,我一個人正在庵子上讀海涅的詩,聽到庵子底下有人說話,當我溜下去看時,原是一對母女依偎在一起避雨。那老太婆穿戴齊整,小腳,表情憂郁謙卑。姑娘十七八歲,正當妙齡,長得苗條皙樣,一見我臉刷地紅了。沒等我問,老太婆搶先說:我母女從定西一路要飯而來,到你這兒躲躲雨。那姑娘羞臉大,躲在她娘身后一個勁扯娘的衣襟,叫她不要說賤人的話。早就聽說甘肅那邊饑荒嚴重,本地光棍紛紛跑上去引老婆。今日眼見,心頭涌上一汪酸楚。一個滄桑老母,一個小家碧玉,生存的艱難把她們逼上了乞討之途。一腔悲憫情懷讓我斗膽掰下幾個生玉米棒,送給了老太婆,她感激得眼里盈滿淚花,連連說:“小伙積德,小伙積德?!碑敼媚飻v扶著母親,在濕滑的泥路上緩緩地走出我的視野,消失于煙雨之中,我大顆大顆滾落著淚水。五十多年過去,這一幕刀刻斧鑿般留在我心碑。夜晚,我和麥牛在地里巡查了幾遍后,就回到窄狹的庵子上睡覺。麥牛吧嗒吧嗒抽旱煙,吭吭咳嗽了半晌,放倒身子就呼嚕呼嚕打雷,牙咬得咯吱咯吱響,被窩里咚咚放著臭屁。此夜,我睡得很晚,腦海中浮現(xiàn)著白日間那凄愴的畫面,心中牽掛著那母女倆。想著想著,空中雪花紛飛,大地一片銀裝,世界被厚雪覆蓋,人們在忘情的喧騰聲中刨食那純凈無比的雪,那是蒼天恩賜的面粉啊,從此衣食無憂,寰宇太平。 這是我夢的世界。 天亮了,醒來穿衣,卻翻天圪找不見衣褲?!斑@就怪了,日了鬼了?”麥牛不停地念叨,一次次翻被揭氈,在麥秸窩里刨,就是尋不見。兩個人只得裹著被子枯坐在庵子里不敢下地。麥牛想溜回去干活也沒了指望,沮喪著臉,像塊石頭。雨可能半夜就住了,晨光中玉米閃動著晶瑩的水珠,能聽到叭兒叭兒滾落的響聲。這時地那頭的庵子向我們喊:“麥牛,你們的衣服在不?”看來他們也是同樣境遇,我們成了一船“賊寇”。這讓我心理獲得平衡,便故意耍笑他們:“平安無事!”那邊啞然無聲。我猜想他們此刻也光溜著身子,臊氣無樂地蹲在庵子上不敢下地。傻等了半晌,聽到田間路上的嘈雜聲,是社員上工了。麥牛貓著腰,不住地向外探頭張望,他一定是在瞄他的老婆。庵子就在路邊上,喊話很方便?!鞍ァi娃,豬娃哎!”豬娃是他兒子的名字。我們鄉(xiāng)下男人叫自己老婆,都是這么個叫法。豬娃媽碎花腳步跑過來問:“神主子怎么了?”麥牛悄聲說:“衣服丟了,快回去拿穿的來,再給這碎子兒家大人說一聲,快些哈!”豬娃媽長長地眥了他一眼,說:“怎么把人沒丟呢?”麥牛自我解嘲說:“猴都有個丟盹處?!本驮谖覀z等候衣服的時候,村上社教工作隊的人來了,劈頭就訓:“夜里查崗你們睡得跟陳摶一樣,這叫看秋嗎?不叫你們丟回人,還不認得狼是麻的。下次重犯,上批判會,罰工分。給!”他把衣服撇上庵子,麥牛千恩萬謝,怯聲喏喏:“再不敢了,再不敢了?!碑攦杉胰吮硪路?,我們已穿戴整齊。 從此,我們護秋比以前勤兢多了。 (三) 莊稼的故鄉(xiāng)是土地,地下深埋著祖祖輩輩的骨殖。我們看管的這塊玉米地藏匿著荒敗的老墳,墳苑邊角長著一棵老甕粗的楸樹,已經(jīng)老朽得成了精怪。清早間喜鵲喳喳歡叫,黃昏時老鴰報喪似的啼,恰似田原上的晨鐘暮鼓,哀樂無常。陰森的墳?zāi)棺屓诵睦锇l(fā)怵,陽間與陰司、活人與亡魂混合在一處,我總覺得有一群青面獠牙的厲鬼埋伏在庵子四周。聽人說鬼怕光,經(jīng)常在夜深人靜時出來游蕩,我便想,我們和晝伏夜出的鬼一個樣子。村中老年人講,這村里的人就像鐮刀割草,一茬一茬被收走了。死也死得五花八門:老死的,病死的,氣死的,餓死的,戰(zhàn)死的,吊死的,藥死的,跳井死的,跌崖死的,坐牢死的,受刑死的,偷情死的,多了,都死得心不甘,氣不順,變成了餓死鬼,屈死鬼,兇死鬼,替死鬼,冤死鬼,等等。每到伏天子夜時分,一個個從墳塋里冒出來,挑著紫色的燈籠,晃晃悠悠到處游走,像一群流螢。這塊地的墳里,傳說埋著三代人。祖輩是佃農(nóng),因反對剃發(fā)留辮,拖欠地租,被送到官府吃了八十大棍,絕氣而死;父輩在饑民暴動中被捕,死在獄中;孫輩又因抗捐抗稅,為逃避官衙追捕,長年躲藏在自家窨子里,窒息死亡。這一脈人都是為了生計,以最脆弱的生命與強勢的暴虐相抗爭,最終以慘敗和絕代結(jié)束。百年田地轉(zhuǎn)三家。這塊土地歲數(shù)老了,不知易主幾何,現(xiàn)今流轉(zhuǎn)到集體手里,繼由一群為著單純的溫飽目的的百姓,續(xù)寫與饑餓的斗爭史。 說來也怪,有時深更半夜,總會聽到尖厲的怪叫,忽遠忽近,時隱時現(xiàn),是狼嚎,是狐叫,是鬼哭,混淆不清。一旦玉米地鼓搗出響聲,我周身毛孔緊縮,似乎四下里都晃動著死亡的陰影,我陷進了鬼域的絕地?;糜X中老鬼帶著小鬼一邊奔跑,一邊哭叫。夜風叼來陰冷之氣,青紗帳濤聲如訴,這是亡魂在唱著挽歌吧?鬼的密語,只有鐘馗老爺子通曉,陽間人是聽不懂的。麥牛迷信神鬼,夜里聽到異樣的叫聲,玉米地傳出咔嚓的響動,便從氈下撕把麥秸,點著燎火。說是一胞餓鬼在嚼玉米棒,燎把火,鬼就跑脫了。今晚,他燎了三把火還是不靈驗,地里響聲反而越來越大。那頭庵子上也聽到這種響動,呼喊:“賊進地了,逮賊!”接著,叭叭叭的鞭聲不絕,抽打得夜空哆嗦。我這邊也應(yīng)聲吼:“逮賊!逮賊!”鬧騰了一陣,靜下來聽,那響聲依然故我。拴娃喊:“進地捉賊!”麥牛抖抖索索邊蹬褲子邊嘟囔:“鬧鬼哩,有啥賊。”我倆跳下庵子,輕手輕腳繞遠地邊走,碰上拴娃和他的伙計,四個人悄悄摸向響動的地方,借著月光一瞅,嗨,原是一頭豬在拱吃玉米,把莊稼糟蹋了一大片。拴娃吩咐我們合圍逮豬,大家奮力撲上去,提耳的提耳,捉尾的捉尾,豬的身架不大,瘦得皮包骨頭,反抗乏力,但嘶叫聲尖錐無比,十里八鄉(xiāng)都聽得到,還以為是誰半夜里殺生。豬被重重地扼在地上,用麻鞭捆了起來,拖到庵子底下。豬呼哧著,人也呼哧著。天亮了,拴娃一看那早被打折了一條腿的豬,認出是鬼鉆子仁義家的,斷定是夜里有意放出來尋食的,便報告了社教工作隊。鬼鉆子是村民社會里出名的靈猴,挨著誰家就撕誰家一片子。他家的豬槽上養(yǎng)得少,全憑野放吃食人家莊稼。工作隊看了現(xiàn)場,決定年終分配時罰他二斗玉米。當鬼鉆子來庵子吆他的豬時,僵著脖子,驢臉狗吊的。 (四) 腳在走,莊稼也在走,天地賜予玉米的生長期只不過六個多月。立過秋,玉米風神颯爽的時月已經(jīng)逝去,表露出困倦、委頓、蕭索的氣象。田地里一抹青黃,凄美的色相告知人們,它們已經(jīng)成熟,成熟意味著收割,這是我們看管最緊的時候。莊稼人勞苦半載,對于即將到口的糧食,懷有特殊的情緒——亢奮。拴娃這些天像吃了喜娃他媽奶,顯得異常歡實,晚上站在月亮地里吼秦腔,一會兒憋細嗓子唱小旦,一會兒掙破腦瓜唱花臉,一會兒扯開喉嚨唱老生。他唱的戲文錯亂無譜,東拉西扯,只是圖個樂呵。麥牛聽見拴娃唱戲心就瞀亂,罵他像個汪叫驢,昂哇昂哇,愛掙叫。拴娃是個開懷人,心好,你要鞋,他連襪子都脫掉給了。有時候還把地里野物啃剩的玉米棒,自己揣來的洋芋,烤熟后撂過來給我們吃。我們嗔怪麥?;畹孟∷桑┩拚f:“人活個精神,愁也一生,樂也一生,倒不如苦中作樂,心里還松泛些。天黑了要明,雨過了要晴,咱種了一輩子地,總有吃飽肚子的時候?!彼┩薜脑?,讓人在貧窮中感受了到溫暖,困頓中增強了心勁。 每到黃昏,我坐在快要落架的庵子上,癡癡地望著一片滲心的青黃,耳聽風掃敗葉的沙沙聲,心神陷落在塵世的蒼涼之中,年輕的心態(tài)一下子變老。思想綠與黃的背反,存在與消失的倏然,不禁感慨生命的悲壯。面對收獲,人們將把玉米的肢體砍斷,將骨肉剝離母體,衣皮扯凈撕光,裸露出獨獨的肉體,最后徹底將其粉身碎骨,走進煙火人間塵俗的飯碗。從此,玉米世緣告盡,舍身成仁,生命哲學的終極答案就不過如此吧! 流年似水,五十年嘩然而過。當年守秋的四個人中,三個已經(jīng)去世,原野上留下三座荒丘,他們至死沒有等到溫飽這一天,帶著失望和破碎的魂靈走進黃泉。這就是莊稼漢的命運。他們一輩子廝守土地,如困圍城,年復一年,在有限的田地里刨食,春種五谷,秋收稼穡,盼念有個好年成,寄望衣食無憂。夢想鼓舞著他們的心勁,希冀承載著他們的日子,當生命的時光耗盡,又把他們埋進土地。五谷跌進地里,還能長出莊稼,人埋進土地,便骨蝕形銷,什么都沒有了,好像不曾活過一樣。 ![]() 編 輯:宇星 | 審 核:花兒 *聲明:除原創(chuàng)內(nèi)容及特別說明之外,推送稿件的圖、文字均來自網(wǎng)絡(luò)及各媒體,版權(quán)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quán),請立即與我們聯(lián)系,我們將及時處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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