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滲進褲管，寒意像針尖般刺入膝蓋深處，那是多年舊傷的標(biāo)記。我佝僂著背，默然立在灰白墓碑前。照片上兒子年輕的臉龐被雨水打濕，模糊了那永不凋謝的笑容，也模糊了眼前的世界。心頭那片盤踞經(jīng)年的濃霧，似乎也沉甸甸地壓了下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銹蝕鐵器般的沉重。

“陳伯，”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還好吧？”

我勉強轉(zhuǎn)動僵硬的脖頸，社區(qū)主任小周撐著一把大傘站在雨里，鏡片后的眼神充滿關(guān)切，卻也掩不住那絲例行公事般的疲倦。

“嗯?！焙韲道餄L出一個含糊的音節(jié)，算是回應(yīng)。目光卻重新落回墓碑上，仿佛那冰冷的石頭能吸走我身上所有的力氣。

“那個…陳伯啊，”小周往前挪了半步，傘檐幾乎碰到我的肩膀，“之前跟您提過的星星那孩子，他媽媽這兩天實在抽不開身，臨時有個重要的陪護工作，您看……”她頓了頓，觀察著我的臉色，聲音放得更輕了，“就今天下午，三四個小時？您就當(dāng)……就當(dāng)幫社區(qū)一個忙，也散散心？”

散心？我心里無聲地嗤笑。兒子離世后的日子，哪里還有散心可言？每一寸空氣都彌漫著化不開的苦澀。然而，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卻終究被那墓碑上模糊的笑容堵了回去。我僵硬地點了點頭，動作遲緩得如同生銹的機器。

下午，我如約來到社區(qū)活動室。窗戶明亮，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空氣里浮動著細(xì)小的塵埃。角落里，一個瘦小的男孩背對著門，正專注地擺弄著幾塊光滑的鵝卵石。他小心翼翼地將石頭排列成一個極其規(guī)整的圓圈，每一塊石頭之間的距離都分毫不差，像是在完成某種神圣的儀式。

“星星，”小周走過去，聲音柔和得像怕驚飛一只蝴蝶，“看誰來了？”

男孩——星星——緩緩轉(zhuǎn)過身。他有一雙異常清澈的眼睛，像雨后的天空，只是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我，落在某個遙遠(yuǎn)而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他看了我片刻，視線又飄回他剛剛擺好的石頭上。

“陳伯，星星今天下午就麻煩您了?！毙≈苻D(zhuǎn)向我，壓低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肅穆的鄭重，“記住啊，陳伯，他有些特別的小習(xí)慣。比如喝水前，一定要用指尖在杯壁上輕輕敲七下，不多不少，正好七下。拿東西、開門……好多事，都這樣。您千萬別打斷他，也別催他，讓他自己數(shù)完。”

她頓了頓，強調(diào)道：“必須七下。多一下，少一下，他都會非常、非常難受?！?/p>

我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目光落在星星身上。他正用纖細(xì)的手指，極其認(rèn)真地觸摸著每一塊石頭的邊緣，一遍又一遍，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精確?？粗侨褙炞?、隔絕外界的神情，一種莫名的煩躁悄然爬上我的心頭，像細(xì)小的藤蔓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

起初，我還能勉強按捺。看著他執(zhí)著地將散落在地的彩色蠟筆一根根拾起，每一根都要在指尖停頓，默數(shù)到七才放入盒中?？粗蜷_那本畫冊，手指必須沿著書頁邊緣反復(fù)撫摩七次，才肯翻開下一頁。時間在無休止的“七下”里被拉扯得無比漫長。窗外云卷云舒，室內(nèi)只有他指尖輕叩、心中默數(shù)的無聲儀式，以及我胸腔里越來越響的、無處可去的鼓噪。

幾天下來，那單調(diào)重復(fù)的“七下”如同細(xì)密的砂紙，不斷摩擦著我本已脆弱不堪的神經(jīng)。兒子忌日的陰影尚未散去，膝蓋的舊傷在陰雨天里隱隱作痛，如今再加上這無休止的“七下”，我感到一種令人窒息的疲憊。我的耐心，那層薄薄的、早已布滿裂痕的硬殼，終于在一個悶熱的午后，在星星又一次固執(zhí)地數(shù)著七下才肯拿起水杯時，徹底崩裂了。

“夠了！”我猛地站起身，聲音干澀得像枯枝斷裂，“喝口水而已！哪來的這么多講究！” 那聲音突兀地撞在安靜的墻壁上，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星星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他手中的塑料杯“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水潑了一地。他像是被無形的重錘擊中，猛地抱住頭，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受傷幼獸般的嗚咽。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撕裂的痛楚，直直刺進我的耳膜。他小小的身體蜷縮著，臉深深埋進臂彎，只剩下劇烈起伏的肩背。

看著他痛苦不堪的樣子，我僵在原地，手腳冰涼。一股濃烈的悔意瞬間淹沒了剛才的煩躁。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卻像被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最終，我只是頹然地坐回椅子，聽著他壓抑的嗚咽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每一聲都像鞭子抽打在我心上。

幾天后，一場毫無征兆的暴雨席卷了整個城市。厚重的烏云低垂，仿佛隨時要塌陷下來。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屋頂、窗玻璃和地面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我惦記著活動室窗戶是否關(guān)嚴(yán)，掙扎著套上雨衣，步履蹣跚地沖入狂暴的雨幕。

雨點冰冷，抽打在臉上生疼?？耧L(fēng)裹挾著雨水，幾乎讓人睜不開眼。剛走到活動室所在的小院門口，膝蓋深處那熟悉的、鉆心的劇痛毫無預(yù)警地爆發(fā)了。像是有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了進去，又?jǐn)噭恿艘幌?。我眼前一黑，悶哼一聲，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向前撲倒，摔在濕滑冰冷的泥水里。泥漿濺了一身，雨水無情地沖刷著，狼狽不堪。

劇痛讓我一時動彈不得，只能徒勞地喘息。冰冷的雨水順著脖子流進衣服里，刺骨的寒意和腿上的劇痛交織，狼狽和絕望瞬間攫住了我。我掙扎著想撐起身體，膝蓋卻像被釘在地上，每一次用力都換來更劇烈的抽搐。

就在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如同一道模糊的光影，撞破厚重的雨簾，踉踉蹌蹌地向我沖來。

是星星！

他跑得那樣急，小小的身體在瓢潑大雨中顯得如此單薄脆弱，仿佛隨時會被狂風(fēng)撕碎。他手中緊緊攥著一把對他來說過大的折疊傘，傘骨歪斜著，幾乎無法遮蔽他自己。

他沖到我身邊，毫不猶豫地將那把沉重的傘費力地塞進我手里。雨水順著他額前的發(fā)梢不斷淌下，流過他蒼白的臉頰，打濕了他長長的睫毛。他不管不顧，只是固執(zhí)地要把傘塞給我，小小的手冰涼，卻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力道。

緊接著，他做了一件讓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事。他竟然在我身邊的泥水里蹲了下來，全然不顧地上的泥濘和冰冷。然后，他伸出那只冰涼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輕輕地拍打在我劇痛難忍的膝蓋上。

啪嗒。啪嗒。啪嗒。

一下。兩下。三下。

那輕輕的拍打，透過濕透的褲料，清晰地傳遞到我的皮膚上，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我怔住了，忘記了膝蓋的劇痛，忘記了澆透全身的雨水，忘記了周遭的一切。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他那只小手拍打在我膝蓋上的觸感，還有那無聲的計數(shù)——他一定在心里默數(shù)著。

四下。五下。

每一次拍打都那么輕柔，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雨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感覺那只小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執(zhí)著。

六下。

就在我屏住呼吸，等待那必然的、終結(jié)一切的第七下時，那只小手卻懸停在了半空。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頭。

雨水沖刷著他的臉，幾縷濕透的黑發(fā)緊貼在額角，越發(fā)顯得他小臉蒼白。然而，那雙總是望向虛空、如同蒙著薄霧的眼睛，此刻卻清晰地聚焦在我臉上。那層慣常的疏離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透明的澄澈。

他看著我，那雙被雨水洗得格外清亮的眼睛里，竟緩緩漾開一個笑容。不是那種無意識的、模糊的表情，而是一個真真切切、帶著溫度和關(guān)切的笑容。小小的嘴角努力地向上彎起，像初春剛剛解凍的小溪，艱難卻無比生動地流淌著暖意。

他張開了嘴，小小的牙齒在雨水的沖刷下顯得格外潔白。

“爺爺，”他的聲音不大，卻穿透了震耳的雨聲，每一個字都清晰得如同冰珠墜地，“不疼?！?/p>

世界在那一刻陷入一片奇異的寂靜。雨聲、風(fēng)聲、膝蓋的抽痛、滿身的泥濘……所有嘈雜和狼狽都瞬間退潮，被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沖刷得干干凈凈。一股滾燙的熱流毫無預(yù)兆地沖上我的眼眶，又在冰冷的雨水中迅速冷卻，混雜著雨水沿著臉頰蜿蜒而下，分不清是雨還是淚。我握著傘柄的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傘下，在這小小一方干燥而脆弱的空間里，時間仿佛靜止了。只有他仰著的小臉，那抹艱難綻放卻無比真實的笑容，還有那句如同咒語般驅(qū)散了所有陰霾的“不疼”，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眼底、我的心里。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又仿佛只是短短的一瞬。我深吸了一口氣，混合著泥土氣息和雨水的冰冷空氣涌入肺腑。我緩緩地、極其小心地伸出那只沒有握傘的手，仿佛怕驚擾了一個易碎的夢境，輕輕地、試探性地落在星星濕漉漉的頭發(fā)上。

他的頭發(fā)很軟，被雨水浸透后，像一團濕冷的海藻。我的手指微微蜷曲，笨拙地、極其輕微地?fù)崦艘幌?。指尖下的孩子，身體先是本能地微微僵硬了一瞬，如同受驚的小動物。但僅僅是一瞬。緊接著，那點僵硬像初春河面的薄冰，在某種無聲的暖意下悄然消融。他并沒有躲閃，只是安靜地蹲在泥水里，任由我的手停留在他的頭頂。那雙清澈的眼睛依舊望著我，里面的笑意沒有褪去，反而增添了一絲懵懂的、仿佛被陽光曬暖了的溫度。

雨勢似乎終于耗盡了力氣，豆大的雨點漸漸稀疏、變小，最終只剩下細(xì)密的雨絲，溫柔地、無聲地飄落。天空的墨色被稀釋，透出幾縷灰白的光亮。

膝蓋深處那蝕骨的劇痛，不知何時，竟也悄然偃旗息鼓。它并非完全消失，但那股尖銳的、要將人撕裂的鋒芒，確確實實消退了。腿腳上殘留的沉重和酸澀感，此刻竟顯得那樣微不足道，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劫后余生的實在感。

雨停了。喧囂的世界重新安靜下來，只有屋檐殘留的水滴，還在不緊不慢地敲打著地面，發(fā)出“嗒、嗒”的輕響。那聲音清脆、規(guī)律，像是在耐心地計數(shù)，又像是在宣告著什么。

我依舊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星星小小的身體依偎在我身旁。傘外的世界一片狼藉，水洼映著灰白的天光。但傘下，在這方寸之間，卻彌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

膝蓋上的舊傷，心頭的陰霾，還有那曾經(jīng)如同枷鎖般令人窒息的“七下”……所有的疼痛和喧囂，都在那停駐的第六下和那句輕軟的“不疼”里，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溫柔地沖刷、接納了。

雨真的停了。他心里的雨，似乎也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