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館老板姓鄭,小城人都知道,因為大家都貪面。貪面的人,嘴都刁,鼻子都靈,眼睛都尖。小城芝麻粒一樣撒的到處都是的面館,誰家的面好,大家都知道?!姌抢相嵓衣?。 老鄭開面館四十多年了,比來吃飯的很多人年齡都大。他家的面,——咱先暫停不說面著,就他家的吃面家伙什兒,都叫人愛得不行。碗是大洋瓷盆子,筷子能有尺半長,足足比普通筷子長出一顙(sang,頭,腦袋)。他家的油潑辣子,隨時都是滿滿兒一黃洋瓷碗,大大方方地擱你跟前,你隨便剜。你要是有能耐,直接端上拿勺子挖著吃,他都不反對,估計還要給你發(fā)煙呢。他家的蒜,——吃面不吃蒜,味道減一半,這,但凡面肚子都知道?!靡粋€青瓷碗盛著,新蒜,鮮嫩脆辣。他家這個面館,主打一個碗大筷子長,面就愈外香。 就我來他們這里吃面的三十年里,來吃面的人老擠得實囊囊的,交緊處還得在外面擺兩三張圓桌子?!嵩缇桶训赇伹懊娴牡厍鍜哌^了,還均勻地灑了水。我經(jīng)常來吃他們家的漿水面和蒜蘸面,來的時候還得攢個早一點或者晚一些,好避開高峰期,得在外面等。 四十多年的面館老鄭,親眼看到了小城的變遷,見慣了鐘樓跟前的人情世故。他硬是憑著自己的精致專一,把這面館經(jīng)營得紅紅火火的,把倆娃都供濟到上了大學。如今,女子早已嫁了人,還都有了娃。兒子也才剛剛結了婚?!覂鹤忧耙幌蚪Y婚,他過去忙活了二十多天,面館都關了門,害得我跑了三次都沒吃上。 面館老鄭這人脾性開通大方,跟誰都能說得來。他這里就聚集了一伙打麻將的麻友,下午沒人了,他們就在后面開戰(zhàn)。老鄭很多時候會一個人騎著他的那輛頗有些年歲的二八加重自行車,在西河岸上飛快地騎行。他的生活,簡單而豐富,忙碌而實在。 前兩天,天熱得焦火,午飯思量來思量去的,不知道吃啥。就跟幾個朋友奔老鄭面館來了。這陽光,把人烤得,都想把衣服丟剝了,把胸膛敞開,叫透點氣。我們盡量撿著陰涼處,跳躍躥行,來到了面館。 老鄭搬個木椅子坐在門口臺階上,一手搖著一把舊蒲扇扇涼,木愣愣地發(fā)呆呢。一向如綻放的荷花一樣的臉,此刻像一張摻了韭菜沫子的煎餅。見我們過來,二話還沒說呢,他先是長長地“唉噓”了一聲。我感覺他那個聲音,都能有十丈布那么長,而且還是摻了水的沉重。鄭老板一向都是個開豁人嘛,見了人,不拘生熟,先是給個爽朗的笑聲外加一個不大不小剛剛合適的玩笑。今天這可真的是姑娘娃出門當了小媳婦,變身份變臉面了啊。 “咋了呀?蝎子把腳趾頭蟄了還是誰吃了飯沒給錢?要不然就是哪個打麻將的在你這借了錢耍賴說忘記有那回事兒了?” “唉,……”他又拉出個長長的“唉”,把我們幾個都給咥(die)住了,我趕緊不敢言傳了,害怕說冒飆了。 我們的關切扯長了他的舌頭,他開了腔。 “這眼睜睜兒地是要逼著人關門呢嘛?!北г拱牙相嵗习宓恼Z氣弄得稠得,比他們家下了一上午面的面湯還稠?!澳憧蠢习傩障牖靷€嘴過個日子容易嗎?今天這樣呀,明天那樣呀,放羊呀?jīng)]見人閃面兒薅羊毛的時候手稠得打蛋蛋子?!?/p> 真說開話了,他的臉就像玻璃一樣平靜。他的沉默那一會兒像冰一樣凝結著,差點兒連我們的坦率都能凍在它里面了。 “三年疫情期間,關關停停的,咱也能理解,積極配合政府。大家都是硬扛著。好不容易疫情過去了,餐飲業(yè)一直沒緩過勁兒,老半死不活的,天天都是勉強維持,混個口糧??墒?,幾個部門一時要來煤改電,一時又要來電改氣,改一回重置一回設備,投資得多長時間才能拉回來。說實話,要不是干了這么多年了,有了感情了,真都想從此關門不干了呢?!?/span> 老鄭說的是實情,現(xiàn)在街道上的店鋪老板,都成天愁腸得。街道上老不見個人嘛,生意給誰做呀? 老鄭說,現(xiàn)在很多開門的,都是弄個娃打娃,根本說不上掙錢,就是個能混住身子罷了?!霸摴艿氖虑閼Z打管,不該管的事情蠻上心,嚴管細管。還啥沒見啥呢,如今這又一限酒令,禁止違規(guī)吃喝,不是禁止吃喝。” 老鄭家面館,也帶點兒菜。前些年的時候,中午時分,上班的人,中午來了,四五個相好的坐一桌子,要五六個菜,一碗面,再喝點飲料。給你說呢,店里忙得,腳不沾地地出來進去。 老鄭說,政府辦縣委辦幾個筆桿子,成天晚上熬夜寫材料,半夜餓了拿方便面對付。一年下來,一看到方便面,都惡心嘔吐。因為經(jīng)常來他這里吃面,就跟他打了招呼,叫關門關晚點兒,半夜給弄一盤炒面,一瓶啤酒。老鄭這個人好,他就自己留下,半夜的時候給把飯弄好送過去。 “耍筆桿子的,也辛苦啊?!崩相嵳f,我一看他們那個樣子,感覺自己弄個攤攤兒還自在。“起碼不咋夜老鼠一樣受這洋罪?!?/span> 說到那個時候他的面館,老鄭激動了。他坐著說話的時候老喜歡拿手指頭在大腿面子上彈,他的那條褲子那里,就出現(xiàn)了一個白坨坨。我拿眼睛一瞅,那白坨坨咋白慘慘的呢。 老鄭忽然話鋒一轉,“不怕天胡鬧,就怕人胡鬧。如今又弄個禁酒令,好多大酒店都搬到外面擺攤賣飯了,把我們這些小攤攤兒欺得沒路走了。人家政策本意是禁止違規(guī)吃喝,咱這執(zhí)行起來太“一刀切”了,生怕沾點酒就違規(guī),連正常吃飯都弄得緊張兮兮。單位上班的來我們這里吃飯的都少多了,都怕叫人家給舉報了?!銈兛次疫@日子還混得下去?” 老鄭兩手一攤,就像把懷里端的盤子丟到了地上。 老鄭說,其實他女子兒子都叫他們倆人歇上,說也不指望他們倆人勞苦了。可是,畢竟是自己幾十年的心血,他舍不得。“不管多艱難,慢慢磨蹭著往前頭走嘛。有啥的辦法呢?” 他家的漿水面蒜蘸面還是好,拉扯人。我們幾個出來的時候,門外街道上的陽光都懶洋洋的,照在地上的樹蔭就像是被撕扯破碎的抹布,還一抖一抖的。我回頭看了一眼老鄭,老鄭正勤謹?shù)厥帐皷|西,然后拿操起笤帚掃地。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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