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生豪君,莎士比亞和宋清如掉到水里你救誰? --作者:李舒 今天是莎士比亞逝世400周年紀念,我想講一個年輕人的故事。 之所以說他是一個年輕人,因為在三十二歲,他就去世了。 死因是肺結(jié)核,很莎士比亞的死法。 這個叫朱生豪的青年,一輩子只做了兩件事: 1、翻譯莎士比亞 2、給宋清如寫情書。 這兩件事哪一件更偉大一些,我沒辦法做出評判。 △朱生豪 朱生豪對于莎士比亞的翻譯工作大致是在1935年開始的,他身邊的參考書,只有一本牛津舊版的《莎士比亞全集》,一部《牛津詞典》,一部是世界書局出版的《英漢四用詞典》。 他曾在書信中簡單記述一天的時間安排,其中就有:“七點半起床,八點鐘到局(注:他當(dāng)時在世界書局工作),十二點半吃飯,下午一點鐘到局;辦公時間除了盡每天的本分之外,便偷出時間來翻譯,查字典……”因在戰(zhàn)火中輾轉(zhuǎn)漂泊,他丟過手稿,僅僅是《暴風(fēng)雨》,他就翻譯了三次。 1944年12月,朱生豪去世,他完成了31個劇本的翻譯,還有未完成的《亨利五世》譯稿。在之后的五十余年中,多個出版社出版了朱生豪的莎士比亞譯作(包括虞爾昌、梁宗岱、梁實秋、卞之琳等人補譯)的版本。 翻譯莎士比亞,朱生豪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但放諸今日,仍可謂之最經(jīng)典的一個。當(dāng)然,民國時期的人翻譯莎士比亞,錯誤難免,許多前輩有專述,不再贅言?!队h大詞典》第三版主編、我的好基友文冤閣大學(xué)士曾經(jīng)語重心長地教育我,民國人的英文水平,不可盲目崇拜,需要辨別。比如我們都以為徐志摩的英文好,實際上,實在是差,這一點,我是心服口服的。 評論朱生豪的翻譯,我自然沒有這個資格的。多年前,一位長者曾經(jīng)說:“如果一個中國人對貝多芬的交響樂和莎士比亞的戲劇一無所知,他就是精神貧兒。”他對于年輕人“還要懂得莎士比亞”的諄諄教誨,我時刻銘記。所以,作為一個小讀者,我讀了莎士比亞,是朱生豪的譯本。我的感覺是,朱生豪的翻譯,非常貼近莎士比亞的語氣,也不胡亂發(fā)揮。 比如《威尼斯商人》第三幕第二場: Song Tell me where is fancy bred, Or in the heart , or in the head? How begot, how nourished? Reply, reply, It is engender’d in the eyes, With gazing fed; and Fancy dies In the cradle where it lies: Let us all ring Fancy’s knell ; I’ll begin it, —Ding, dong, bell, —Ding, dong, bell. 朱生豪的翻譯如此: 歌 告訴我愛情生長在何方? 還是在腦海? 還是在心房? 它怎樣發(fā)生?它怎樣成長? 回答我,回答我 。 愛情的火在眼睛里點亮, 凝視是愛情生活的滋養(yǎng), 它的搖籃便是它的墳堂。 讓我們把愛的喪鐘鳴響。 玎!玎! 玎!玎! 但我一直在思考的,是另一個問題: 如果沒有宋清如,朱生豪的莎士比亞又會是怎樣的呢? 也許就沒有翻譯莎士比亞這件事了。因為朱生豪曾經(jīng)說過,自己翻譯莎士比亞,是想把譯著送給宋清如做禮物。當(dāng)然,也存著要為中國人爭氣的決心,如他給宋清如的信: 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舍弟說我將成為一個民族英雄,如果把Shakespeare譯成功以后。因為某國人曾經(jīng)說中國是無文化的國家,連老莎的譯本都沒有。 在朱生豪的信里,宋清如有好多不同的稱呼,整理如下: 宋,清如,好人,寶貝,宋兒,好友,澄,小姐姐,澄兒,小親親,阿姐,傻丫頭,宋姑娘,青女,我們的清如,好澄,好朋友,愛人,老姐,阿宋,親愛的英雄,姐姐,好孩子,傻子,孩子,好好,小姐,弟弟,老弟,小鬼頭兒,婆婆,宋神經(jīng),宋家姐姐,摯愛的朋友,青子,二哥,小妹妹,姐,澄哥兒,好姐姐,清如老姐,女皇陛下,澄子,宋宋,妞妞,你這個人,宋千斤,天使,心愛,蠢孩子,清如夫子,宋先生。 我讀朱生豪寫的情書時,剛剛失戀。一開始帶著不屑與怨恨的情緒,讀每一封,只覺得他在騙人,比如他說:“美麗的女孩,我該如何效勞?”我在書的這邊忿忿地說:啊,姑娘,千萬別上當(dāng)?。?/SPAN> △宋清如真美 然而讀著讀著,忽然心平靜氣起來,忘了自己的傷痛,甚至忘了外面的世界,沉浸于他的故事,他的每一個字,說的每一件小事,甚至信上的眼淚,我都觀察到了。 我被他的誠心誠意,感動了。 接到你的信,真快活,風(fēng)和日暖,令人愿意永遠活下去。世上一切算什么,只要有你。 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義者。 人去樓空,從此聽不到“愛人呀,還不回來呀”的歌聲。 愿你好。 要是這世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多么好,我一定要把你欺負得哭不出來。 我愛宋清如,因為她是那么好。比她更好的人,古時候沒有,以后也不會有,現(xiàn)在絕對再找不到,我甘心被她吃癟。 不要愁老之將至,你老了一定很可愛。而且,假如你老了十歲,我當(dāng)然也同樣老了十歲,世界也老了十歲,上帝也老了十歲,一切都是一樣。 我愿意舍棄一切,以想念你終此一生。 所有的戀慕。 這里一切都是丑的,風(fēng)、雨、太陽,都丑,人也丑,我也丑得很。只有你是青天一樣可愛。 太陽、月亮、火爐、鋼筆、牛津簡明字典,一起為我證明我對于你的忠心永無變更,不勝誠惶誠恐之至,臣稽首。 當(dāng)然,你們也許最熟悉那一句,那一句被許多雞湯抄襲過,那一句被許多小說借用過,那一句,我第一次讀的時候,哭了: 醒來覺得甚是愛你。 朱生豪的情書,有時候幼稚,有時候深沉,有時候質(zhì)樸,有時候有點狡猾。但都是真誠的,沒有賣弄,愛情在筆尖如此流露出來,不做作,不矯情。 這場愛情,他們談了十年。 △宋清如和朱生豪 真長啊,十年,人生有多少個十年,何況,朱生豪只活了三十二歲。 他的人生的三分之一,都用來給宋清如寫情書了。 而他的朋友們,一直覺得朱生豪,是一個“沒有情欲”、沉默寡言的人。 1942年,宋清如三十一歲,朱生豪三十歲。在這之前,宋清如拒絕了多次朱生豪的求婚,但最后,在朋友們的提議下,兩位大齡青年結(jié)婚了。夏承燾先生給他們的新婚題詞是: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信中還有淚 董橋先生曾經(jīng)回憶說,有人準備給宋清如寫一本傳記,宋清如聽了說:“寫什么?值得嗎?”問起他們的婚后生活,宋清如只有一句話: 他譯莎,我燒飯。 兩年的婚姻生活,一句話就全部概括了。 有人說,在朱生豪和宋清如的愛情里,朱生豪是付出更多的那一個。我不太認可。因為我們看不到宋清如的回信,所以只能單方面如此猜度。宋清如是一位有才情的女子,施蟄存先生曾經(jīng)評價,她的新詩寫得很好,可惜沒有堅持下去。婚后,朱生豪也曾邀宋一起翻譯莎劇,但宋清如覺得自己的英文不如朱,于是,她甘愿擔(dān)負起做飯這等瑣碎之事,當(dāng)時物價飛漲,除了做家務(wù),她也做針線活補貼家用。 一個有才情的女子,為了丈夫,甘愿做“灶下婢”,這難道不是愛情嗎? 1944年12月26日午后,朱生豪去世了,彌留之際,他最常呼喚的,除了宋清如的名字,還有大段的莎士比亞臺詞。 △看最后的署名:我叫這個名字 他死了,留下沒有完成的《亨利五世》,留下沒有出版的180萬字翻譯稿,留下他的宋清如,留下他們的孩子。 在朱生豪去世之后,宋清如在人世繼續(xù)活了三十多年。她有未盡的使命。一個人有了使命,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她致力于整理朱生豪的遺稿,致力于撫養(yǎng)他們的幼子,然而在日記里,有這樣的詩句,說的是她的無盡相思: 也許是你駕著月光的車輪 經(jīng)過我窗前探望 否則今夜的月色 何以有如此燦爛的光輝 回來回來吧 與莎士比亞相伴的日子 我并不想假裝這是一個完美的故事,只有童話才是完美的。所以,我不想隱瞞,宋清如在后來的歲月里,曾經(jīng)有過一段情史--和她的同學(xué)駱允治。朱尚剛在《詩侶莎魂:我的父母朱生豪、宋清如》一書中說:“我記得有一段時間駱先生常常在課余和假日來看母親……后來,母親懷了孕,并且于1951年暑假回常熟鄉(xiāng)下生下了我妹妹?!?/SPAN> △宋清如在電視劇《朱生豪》里,扮演自己 宋清如最終沒有和駱結(jié)婚,很快,她調(diào)離了杭高(駱在此工作),調(diào)到杭師工作,朱尚剛回憶說,母親曾考慮過今后與駱走到一起來的事,但后來還是分手了,是什么原因她從來沒有對他講起過。 我無意苛責(zé)宋清如,在那樣的年代,那樣的歲月,她所做的,不過是跟從自己的心而已。后來,她不再提起這段往事,我一直覺得,如果這段感情能夠修成正果,也許天國里的朱生豪,會更加高興吧。他是那么希望她可以獲得幸福,就像他曾經(jīng)寫過的—— 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義者。 轉(zhuǎn)自《山河小歲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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