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補抄的《紅樓夢》后40回詩詞

試魁所選抄的《紅樓夢》詩詞曲文最后一篇是第76回凹晶館“聯(lián)詩”，題目是“大觀園中秋夜十三元韻”，并小字注明“六十八句”。但抄至妙玉“續(xù)詩”末四句時，只到“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而止。下面接抄“徹旦體云倦，烹茶更細論”二句及后面詩文完全是另一種筆墨：前面所抄文字可見抄者的書法圓熟，行書流暢，墨跡偏濃。而接抄部分字跡拙硬，墨跡淡淺，如同鋼筆學(xué)書。

所抄的內(nèi)容有：第37回探春寫給寶玉的“小啟”全文；第87回寶釵寫給黛玉的“書子”全文；第87回黛玉撫琴所吟唱的四首“悲往事”曲；第87回惜春口占偈語“大造本無方”四句；第89回寶玉祭晴雯詞；第89回形容黛玉詩對：“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第99回周瓊給賈政信；第116回寶玉夢中所見“真如福地”的匾額和對聯(lián)；第118回寶玉所吟“內(nèi)典語中無佛性”二句；第120回“千古艱難惟一死”二句、“天外書傳天外事”二句、“說到辛酸處”四句；最后是“我所居兮”“歸彼大荒”一詩。

令人驚疑的是，從“千古艱難惟一死”二句起到“歸彼大荒”四首詩和詩對，又與前80回詩文抄錄書法風格又完全一致，只是墨色略淺淡。接下所抄“續(xù)紅樓夢酒令”則是工整的小楷，墨色亦較深。

應(yīng)該指出，所抄后40回詩文與程甲本對照，異文極少。第87回所抄的寶釵“書子”中有三處異文，“未嘗不嘆冷節(jié)遺芳”句的“冷”字，抄本作“吟”；“悲時序之遞嬗兮”句的“遞”字，抄本作“遽”；“靜言思之兮惻肺肝”句的“惻”字，抄本作“測”。這些異文，我認為均是“形近而訛”。又如第99回周瓊給賈政信中有兩處異文，程甲本作“寸幅”，抄本作“寸?！?，亦屬“形近而訛”例，而非真正的“異文”。

從上面所列例文，結(jié)合抄錄筆跡，我有兩點印象頗深，在此提出來供讀者思考。

（1）后40回詩文非與前80回同時一氣抄錄，字體和墨跡有明顯區(qū)別，補抄部分與前80回是否一人雖不敢遽斷，但我比較傾向于另一抄手所抄，而最后幾首詩又由原抄者補抄完。

（2）后40回詩“底本”是程甲本。以夢稿本對照檢查，出現(xiàn)多處異文。與程甲本對照則全同，由此可證抄者非據(jù)夢稿、甲辰等本所抄。大家都知道，程甲本印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乙本印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抄錄者不論在京城還是在江南，都可購到或借到程本，從而據(jù)以補錄后40回詩文是極為自然之事。

五、讀抄本《紅樓夢詩詞選》感言

從一部看似極普通的抄本《紅樓夢詩詞選》，發(fā)現(xiàn)一部鮮為人知的清代抄本《紅樓夢》的流傳過程，令人意想不到。其實，這種意想不到既有偶然性，但內(nèi)中也蘊含了它的必然性，這就是大千世界的奇妙之處——“緣”。有了“緣”可以千里來相會；無“緣”近在咫尺不相識?！熬墶敝豢捎?，而不可求!

抄本具有流動性、互遞性、長久性，它在流傳中是一種“載體”。對于這種“載體”的特殊功能，今人還有一個認識過程，理解和體驗的過程。我們之所以重視抄本，并非出于一己的某種嗜好，重要的是它承載了歷史文化和學(xué)術(shù)信息。試魁的《紅樓夢詩詞選》得益于抄本的流動性和互遞性，這是他的“緣份”。我們今天讀到了試魁的抄本也是得益于它的流動性、互遞性、長久性，從而由這部抄本的文字中發(fā)現(xiàn)了一部不同于程甲乙本又有異于其它已發(fā)現(xiàn)的十余種早期脂評抄本和近人抄本《紅樓夢》。這部抄本所帶給我們的版本信息和研究價值，至少證明了脂評抄本《紅樓夢》的存在年代和流傳的范圍!

試魁抄錄《紅樓夢》詩文時非常用心，在抄錄176首詩文中很少見到有點改和旁添文字?！盾饺嘏畠赫C》文字長，生僻字較多。他認真、細心地抄錄，令我感動不已。就此一端，我們就應(yīng)該感謝這位抄寫人，向他表示由衷的崇敬之意!

早期抄本《紅樓夢》存在的事實并非由近人發(fā)現(xiàn)的十余種抄本才為學(xué)人所重視。除了舒元煒、戚蓼生、夢覺主人的序文之外，清人詩文筆記中的無數(shù)記載，同樣是可信的證據(jù)。這其中包括永忠、明義、周春、張汝執(zhí)等人寫下的文字。這些人生存年代有前有后，所居地域有南有北，而社會地位更是相去懸殊，為什么他們的記載如此的一致？難道他們都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并且聯(lián)起手愚弄20世紀的胡適和他的“弟子”們？這種認識恐怕有違一般的常識常理，以至于讓頭腦正常的人有點“匪夷所思”!

至于說到“脂批”內(nèi)容的優(yōu)劣，是否可以引用，我想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可謂才力各有分限，尺寸不可強求。二是不能“輿論一致”。每一個讀者、研究者知識素養(yǎng)有高低之分，興趣偏好不同，感覺和認識事物的能力也不可能“齊步走”。但是，他們都有權(quán)利、有自由來選擇自己所認同、所喜歡的東西。古語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F(xiàn)如今，找不到一份“紅頭文件”上寫著：凡研究《紅樓夢》者必須承認“脂評”、必須“引用”脂評。也沒有什么人撰文著書說“只準許說脂評好，而不能說低劣”。事實上，從打脂評本發(fā)現(xiàn)之后，說好者有之，說劣者也有之，大家平等。這如同每個人寫文章要引用某個人的文字一樣——“隨你的便”。因為這是學(xué)術(shù)，學(xué)術(shù)是自由的、平等的，誰也不能強迫他人接受或者放棄!

所謂“脂評”抄本，一是指《紅樓夢》早期流傳的載體形式是手抄的，而不是活字擺印本；二是這些抄本都附有數(shù)量不同的“批語”，其中署名最多者叫“脂硯齋”，因而習(xí)慣上統(tǒng)稱為“脂評”。這些抄本的抄錄年代和批語作者的生存年代和批語的內(nèi)容優(yōu)劣，情形很復(fù)雜。每一個本子都需要進行認真的、負責任的鑒別，對其中的每一個疑點都要深入研究。懷疑并不等于結(jié)論，考察過程也不是結(jié)論。懷疑是對個人學(xué)養(yǎng)的考驗，也是個人的權(quán)利。但結(jié)論則是關(guān)系到一個抄本的“生死存亡”，這是極嚴肅的大事，不能人為地制造“冤假錯案”。對人要如此，對一個本子也必須如此。

應(yīng)該指出的是，現(xiàn)今發(fā)現(xiàn)的早期脂評抄本絕大多數(shù)都可能是“過錄本”，而不是曹雪芹的“原稿本”或是他親自譽錄的“清抄本”。有的本子甚至是“過錄本”的“過錄本”，時間已可能是在清嘉道以后過錄的。但是，它的“底本”并非是無根無據(jù)、憑空編造出來的。由于抄本是在流動中、互遞中產(chǎn)生的，所以出現(xiàn)“脂評”的“合并”、“脫漏”、“移位”、錯白字等等現(xiàn)象，就需要研究者細心、認真的分析，而不是“一棍子”打死了事。例如，抄本上有些批語明顯為嘉道以后或閱者或抄者后加上去的，需要細心辨識。陳慶浩先生在他的《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芬粫芯蛯ⅰ昂笕恕钡脑u語厘剔出來作為“附錄”，這是真正作學(xué)問的態(tài)度和眼光。

早期抄本上批語的作者，首先是這部小說的讀者。他們利用傳統(tǒng)的“評點”形式發(fā)表自己的讀后感，盡管是即興的、零碎的，但他們有權(quán)這樣作。今人不是也在運用這種“評點”形式嗎?作為讀者，他們同我們在地位上人格上完全是平等的。我們不能由自己的好惡來剝奪古人的權(quán)利和自由。

由于在抄本上寫“評語”的人非止一二人，所以出現(xiàn)批語之間相互矛盾，毫不足怪。如果幾個人在批語行文風格、藝術(shù)見解完全一致，那倒可能是不真實的。

有人責問道：批者怎么知道那么多擬書“底里”，作者怎么可能讓他人在自己書上寫下那么多評語……其實這位先生忘記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風氣，不能用今日作家（不一定是全部）的創(chuàng)作生活實況、心態(tài)去套古人的心態(tài)和他們的創(chuàng)作實踐。

遠的例子不說，曹雪芹祖父曹寅創(chuàng)作《北紅拂記》時就邀請了一群朋友相互切磋琢磨，邊討論邊修改自己的作品。他還將自己的抄本分贈給友人批評。他的朋友朱彝尊、尤侗、毛際可等十來位不僅在抄本前后寫了評論文字，而且還在本子中寫了65條批語。難道這部戲（《北紅拂記》）和這個抄本，也是他人“偽造”出來的？平心而論，古代作家對著作權(quán)的觀念實在沒有今人那么強烈，也沒有“著作法”的約束?？追蜃右簧笆龆蛔鳌?，他的學(xué)問被他的學(xué)生記下來到處傳揚，他仍然非常偉大，至今還被中國人所尊崇。其實，如今我們所看到的古代小說、戲曲本子上有的是“佚名”，有的是署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諸如“逍遙子”、“西周生”、“蘭陵笑笑生”等等，不勝枚舉。時代不同，風氣不同，人們即使考證不出真名實姓也不能說是“偽造”出來的。至于這些小說、戲曲本子加了批注，有的署了名字，多數(shù)署的是字號或別號，也很難考證出個結(jié)果來。《紅樓夢》早期抄本上的批者署名也都是字號之類，并非是首創(chuàng)。我們大可不必為此制造新的“文字獄”，動不動就給加個“偽造”的罪名。考證，考證，要考而有證。古人考證是孤證不足信，說明前人作學(xué)問的認真和慎重，我們實在應(yīng)該學(xué)習(xí)。所謂學(xué)問，不僅要學(xué)還要問，問書本，問賢人，就是調(diào)查研究。調(diào)查愈深入，研究的根基就愈牢實。做學(xué)問不能急功近利，為了擴大自己的“能見度”，就把自己的某種懷疑當作結(jié)論。特別是對待古人留下的文獻要慎之又慎，萬不可因為他們是“作古”之人，就可以隨便羅織罪名。前人批評某些學(xué)人“凌虐古人，欺騙今人”，我們今人實在應(yīng)該記住這些教訓(xùn)!

紅學(xué)充滿了誘惑，也充滿了困惑。新世紀更加需要大家腳踏實地的去作些力所能及的建設(shè)。否定一切，把20世紀百年紅學(xué)描繪得一團漆黑，只剩下了“他”自己，這并不是真正紅學(xué)史家的眼光!

                                    2005年1月3日

注釋：

① 明清期間，特別是清乾隆年間，京城和江南出版業(yè)出現(xiàn)了繁榮景象。但是當時許多文人寫出的詩文集、小說、戲曲。仍然有許多是以抄本的形式流傳。乾隆三十三年(1768)永忠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并寫下吊曹雪芹三首詩，其所“觀”《紅樓夢》就是抄本，而他收入此詩的《延芬室集》也是抄本。其后有潞村張汝執(zhí)憶及乾隆五十四年(1789)所見的《紅樓夢》也是抄本，其序?qū)懺谟”旧?見北京圖書館藏程甲本)。同年還有舒元煒在一部抄本上寫了“序”。這些事實都說明《紅樓夢》抄本不僅存在，而且在讀者中流傳。關(guān)于這一點，程偉元、高鶚的“序”和《引言》中說得更具體明白。此類記載多多，可參見一粟《紅樓夢書錄》版本部分。

② 北京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善本部所藏抄本《石頭記》，也有類似的記錄。參見曹立波《我看到北師大脂評本的經(jīng)過》，載《紅樓夢學(xué)刊》2001年第2輯，第46—47頁。

③ 參見龍光甸《臨文便覽》下冊及王彥坤編著《歷代避諱字匯典》，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5月版第332—333頁。又《中文大辭典》第10冊第115頁收入“？”字。注文云：“寧之俗字”?！掇o海》作同解。

④ “續(xù)紅樓夢酒令”，見秦雪塢(子忱)撰《續(xù)紅樓夢》，嘉慶三年戊午年(1798)抱甕軒刊本第9回。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10月出版的《續(xù)紅樓夢》是已未年(1859)刊本?？蓞⒁姳贝蟊?，第一版第113頁。

⑤ 按古代文人的書寫習(xí)慣。常在自己的名或字前面冠上鄉(xiāng)里籍貫，如曹寅的《楝亭集》內(nèi)署“千山曹寅子清撰”，千山是他的祖籍，子清是他的字。曹寅撰《北紅拂記》有尤侗等人的序跋，尤侗署“西堂老人尤侗”“西堂老人”是其號，毛際可署“遂安毛際可”，“遂安”則是他的家鄉(xiāng)地名。但我初閱《紅樓夢詩詞選》時。突然想到“千山試魁”會不會是日本人呢?因為在我的記憶中日本人的人名中有千田九一、千葉治平、千田喜一等，所以也曾懷疑“千山試魁”為日本人。經(jīng)過多種工具書的查尋之后。均無“千山”之姓或名。因此，我仍然傾向這位試魁極可能是一位旗籍人的名字。

⑥ 莎彝尊輯：《紅樓夢摘華》是《紅樓夢》最早的節(jié)選本之一，書內(nèi)選文16段，標題為“劉姥姥設(shè)法謀生活”(共五段)、“鬧學(xué)堂秦香又生端”……“學(xué)做詩期月當就成”。選文后附抄“好了歌”、“諷寶玉西江月詞”、“薛寶釵、林黛玉詞”、“錦香院妓女云兒唱曲子”、“寶玉唱曲子”、“馮紫英唱的曲子”、“魯智深(寄生草)”。參見一粟《紅樓夢書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7月版，第173頁。

⑦ 載《蒙古王府本石頭記》(以下簡稱“蒙府本”)第6回回前，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年影印第一冊第211頁。戚序本、夢稿本亦有此詩，己卯本為夾條錄出，“題日”作“六回題云”。

⑧ 同上，第7回回前，影印甲戌本亦有此詩。

⑨ 同上，回末。庚辰本亦有此詩。

⑩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本文簡稱“庚辰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5年10月影印本，第194頁。

同上，回末，第479頁。蒙府本、戚序本亦有此詩。

例如第1回寫的石后偈第四句“倩誰記去作奇?zhèn)鳌?，程甲本同于其它早期抄本，而試魁抄本則作“猜誰記去作奇?zhèn)鳌?，倩、猜二字當是形近而異。同回賈雨村對月詠懷五言律中有“悶來時斂額”句，試魁抄本將“悶”作“閑”；“先上玉人樓”句，程甲本將“樓”作“頭”，試魁抄本同諸抄本，作“樓”。類似異文在《芙蓉女兒誄》一文中多得難以細列。

見影印庚辰本第一冊第28頁，影印蒙府本第一冊第43～45頁。

見影印庚辰本第一冊，第455——456頁。

見影印蒙府本第一冊第33頁。

見《古本小說叢刊》，中華書局1987年6月出版。

中華書局1986年4月影印《石頭記》(簡稱“列藏本”)第五冊，第2775頁。

例如庚辰、戚序、列藏、甲辰諸本皆作“昭日月”，獨夢稿本作“照日月”。見影印《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出版，第41頁。周汝昌先生對“昭日月”還是“照日月”的問題非常重視，曾發(fā)表意見說：“聯(lián)文‘昭日月’……只要懂一點平仄格律的就會取‘昭’，而指‘照’為誤，蓋那個字該用平聲，‘照’是去聲屬仄。這似乎并不難決?？墒牵瑔栴}在于：如原本作‘昭’，抄手絕不會自找麻煩，愿意多寫上幾筆，無此情理?！粫r不敢太自信，故仍循常規(guī)，取了‘昭’字的平聲字?！陛d《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學(xué)報》，2003年第3期，第3—4頁。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周先生是主張應(yīng)用“照”而非“昭”，因為“不敢太自信”才“仍循常規(guī)”的。我認為這些用“昭”字的抄本底本應(yīng)該是“照日月”而非“昭日月”。棄“照”改“昭”有兩種可能：一是某公頗懂平仄，以為作者疏忽而寫成了“照”。故更正為“昭”字。這使我想起元白先生在《讀紅樓夢札記》(見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63年第3期一文中說過的話：程本《紅樓夢》第13回改“賈門秦氏恭人”為“賈門秦氏宜人”，封號與“五品”官階一致了，但卻忽視了作者故作錯位的用心(大意，未核原文)。我移來說明改“照”為“昭”，在平仄上是對了，但此處卻用錯了字義。二是抄錄者也有可能偷懶。將十三筆的“照”字減了四筆而寫成了九筆的“昭”字。當然，我也“不敢太自信”，只是聊陳管見而已。

參見陳慶浩編著：《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增訂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7年8月版，第700—769頁。

參見胡文彬撰：《曹寅撰<北紅拂記>抄本的幾個問題——新發(fā)現(xiàn)抄本<北紅拂記>考察報告之二》，載《紅樓夢學(xué)刊》2005年第2輯，第19—36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