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書林品藻錄 王家葵 著 / 實境 陸潤庠(184l-1915) 《清史稿》列傳二百八十九藝術(shù)一陸九芝傳云:“懋修,字九芝,江蘇元和人。先世以儒顯,皆通醫(yī)。懋修為諸生,世其學(xué),咸豐中,粵匪擾江南,轉(zhuǎn)徙上海,遂以醫(yī)名。”又“懋修既棄舉業(yè),不求仕進,及子潤庠登第,就養(yǎng)京邸,著述至老不倦,光緒中卒。潤庠亦通醫(yī),官至大學(xué)士,自有傳?!标懢胖ギ吷员碚弥倬皩W(xué)問為己任,食古未化,力辟時醫(yī)溫病新說,學(xué)問保守,故今人治中醫(yī)學(xué)問少有語及陸九芝《世補齋醫(yī)書》者。子潤庠字鳳石,同治甲戌進士,以第一人及第,例授翰林院修撰。庚子西狩,鳳石間關(guān)千里奔赴行在,為兩宮所賞,擢左都御史,典順天鄉(xiāng)試,實授吏部尚書,曾兼管理醫(yī)局事,今清宮醫(yī)案尚有鳳石治西后肝旺胃實,脾虛濕滯脈案處方。陸九芝醫(yī)而不廢儒,陸鳳石儒而能知醫(yī)。“不為良相則為良醫(yī)”,此論出于范希文,見《能改齋漫錄》,是謂良相與良醫(yī)不可得兼也,鳳石居然兼之,真末世異數(shù)。然其醫(yī)術(shù)不足以起兩宮之沉疴,經(jīng)學(xué)未能濟國家之危厄,非所學(xué)不精,舊學(xué)問無裨于新世界也。 陸潤庠信札 陸潤庠行楷對聯(lián) 蘇州留園五峰仙館鐫有陸鳳石手書楹貼云:“讀書取正,讀易取變,讀騷取幽,讀莊取達,讀漢文取堅,最有味卷中歲月;與菊同野,與梅同疏,與蓮?fù)瑵?,與蘭同芳,與海棠同韻,定自稱花里神仙?!贝艘嗥洚吷既に凇xP石于時局主張株守,仇視民權(quán),持論頗與潮流成反對,所奉理學(xué)尤非所喜,然閱《清史稿》本傳云:“潤庠性和易,接物無崖岸,雖貴,服用如為諸生時。遇變憂郁,內(nèi)結(jié)於胸而外不露。及病篤,竟日危坐,瞑目不言,亦不食,數(shù)日而逝?!眲t又不免對其行止又抱一分“了解之同情”矣。 贊曰: 當年大魁天下,立志分憂廟堂。 盡搜求藥石灸艾,也無濟惡疾膏肓。 神州陸沉親眼見,總杜絕海上仙方。 王同愈(1855-1941) 余學(xué)書之初,得平衡編《書法大成》,見王栩緣橅磚塔銘數(shù)頁,高雋秀雅,愛不忍釋,同書又載其書論,于磚塔銘褒譽太過,則非所喜。晚來獲觀《栩緣隨筆》,凡論書文字皆帶頭巾氣,尤其令人生厭,畢竟臺閣體審美標準,于茲有所體現(xiàn),摘錄數(shù)條以存標本。重唐卑魏,重歐虞輕顏柳,如云:“晉人書不可得見,南北朝碑刻雖多,猶襲分書余烈,至隋而分體漸殺,至唐而楷法大備,故論楷書當斷自唐,而尤以歐虞褚三家為楷書之祖。自茲以降,古法寖衰,顏柳出而古法蕩然矣。”重元之謹飭而輕宋之風(fēng)神,重蔡君謨之矩矱輕米元章之跳脫,有云:“宋人書法,余最佩君謨,最惡米氏父子。濫俗不可耐,而舉世自有嗜痂者。”又“余嘗謂蘇米二家,其同病處在不能用筆,而轉(zhuǎn)為筆所用。世人皆目松雪書為爛趙字,不知趙自能用筆,意之所至,筆自隨之,看似圓融,中實有骨,未嘗一筆任其奔放無度也。蘇米二家趁筆所至,無力約束,正如長日困倦之人,筋弛骨懈,俯仰坐臥,一聽身之欹側(cè),支體不為我用,其品目為一懶字。然蘇書懶中有骨,猶有兀傲之氣,惟慣用睡筆,無力聚鋒,是其所短。米則一發(fā)而不能收,看其作一長畫,作一長直,于起迄處手中尚知有筆,中間長行處,手中幾不知有筆矣。此之謂跳筆,懶而且俗,最便市儈村夫,以其可省運腕運肘之勞也。”嗚呼,臺閣體之扼殺性靈竟至于此。 《栩緣隨筆》議論時政僅見一條,謂吾國民人五不具足,然后曰:“傷時之輩,但責(zé)望于政府之無狀。夫政府豈異人任哉,使一讀斯賓塞爾《群學(xué)肄言》,則民方自責(zé)之不暇,何暇吹求于政府哉?!辫蚓壌苏撟顬榭潭荆两袢杂型{(diào)者。磨兜堅,磨兜堅,吾三緘其口矣。 贊曰: 曾聞知政審音,文藝能覘邦國。 精神個性消弭,一統(tǒng)矩矱繩墨。 抱守皇唐磚塔銘,何干彼岸斯賓塞。 王同愈臨磚塔銘 傅增湘(1872-1949) 曩客京北寶晟里,偶閱《藏書紀要》謂“蜀中亦不少藏書家”,小注云:“藏書家江浙而外,以山東、福建為最,四川則絕無矣?!鳖H不以為然。近代吾川藏書著名者有嚴、傅兩家,嚴雁峰畢竟陜?nèi)耍刹徽撘?,而江安傅沅叔先生,最堪為我川人張目。次晨往廠甸,得《藏園老人遺墨》一冊,端楷書自作古近體詩百余,據(jù)啟元白跋,乃藏園老人最晚年錄存平生愜心之作留示兒孫者。余于詩學(xué)懵然未知,汪辟疆謂沅叔詩“典雅深醇,淵乎味永”,此論亦先后聞諸先寄堯師、黃稚荃老人。頃檢新編《近代巴蜀詩抄》,居然有渭南嚴,而無江安傅,真豈有此理者。 ![]() 傅增湘楷書對聯(lián) 沅叔髫齡隨父宦游,戊戌春闈后始返江安祭掃先人廬墓,會庚子亂,居蜀三載,其后輾轉(zhuǎn)平津,有名之藏園書庫亦設(shè)在舊京石老娘胡同。然此老終身未曾忘懷蜀地,刻《蜀賢叢書》,編《宋代蜀文輯存》,鄉(xiāng)邦文獻時時都在魂牽夢縈中。趙坡鄰題藏園校書圖云:“刻書昉自毋昭裔,校書遠溯揚子云。蜀人開鑿五丁手,能出余力窮皇墳。犍為書樓詠坡老,彼此著錄寂不聞。新都晚出號風(fēng)雅,乃以挾筴羞崇文。岷峨佳氣不終閟,藏園特起張吾軍。石渠天祿置身早,觀風(fēng)典學(xué)收功勤。遠搜孤本適異域,遍歷行省求遺珍。歸來花竹坐虛幌,墨朱點勘何紛綸。稠人廣座宴談際,時復(fù)起興丹鉛親。恒思誤書目一適,偶得奇字猶殊勛。曩聞吾鄉(xiāng)北江說,藏書數(shù)等多專門。收藏考訂各流別,校讎惟許盧翁純。郋園持論略相異,校讎考訂毋庸分。統(tǒng)稱著述一家學(xué),絳云池北皆其倫。藏書法乳正在此,群書題記斑璘彬。叢書殺青亦將竟,精貫自足追平津。窺園太乙夜照燭,更為書室圖長春?!北葦M得體,然沅叔保存文化,勛勞又豈止于岷峨之間,今蜀人居然不知憶念,文明墜落,良可感嘆。茲裁趙坡鄰長歌為贊語。 贊曰: 書樓詠坡老,挾筴羞崇文。 天祿置身早,題記斑璘彬。 晚出號風(fēng)雅,著錄寂不聞。 傅增湘等書法四屏 劉春霖(1872-1942) 銓選需要一定標準,按照今日所謂量化管理原則,以八股衡文亦無可厚非。但當應(yīng)試文章起承轉(zhuǎn)合皆能千篇一律時,又不得不引入附加規(guī)則,即將字法優(yōu)劣納入考評體系。此風(fēng)氣大約開始于道咸之間,龔定庵自稱書學(xué)六朝,不知館閣體為何物,朝考卒因楷法不中程式而未入翰苑,遂銜恨入骨。曾聞從叔龔守正言:“凡考差之試卷,字跡宜端秀,墨跡宜濃厚,點畫宜平正,則考時未有不入彀者?!蹦舜蟛粷M,作《干祿新書》刺之。又使傭婢皆習(xí)館閣應(yīng)制之書,客但有言及某翰林者,定庵必作憤世語云:“今日之翰林,猶足道耶,吾家婦人無一不可入翰林者,以其工書法也。” ![]() ![]() 唐人作《九經(jīng)字樣》、《干祿字書》,開啟正字之學(xué),揆其本意乃在規(guī)范文字,俾朝廷詔誥、官府文牘不致因點畫舛訛產(chǎn)生歧解。詎料千百年后風(fēng)氣卑下,點畫而外,更確定整齊劃一、黑亮光潔之審美標準,晚清諸殿撰無一不是此道行家。而殿試既然第一,則比如新婦成婆,“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狀喜悅也。心思放逸,筆跡自然瀟灑,翁松禪、張季直皆會得此理,故書法不列此品中,而如劉潤琴輩,字體拘束一如為諸生時,是真可嘆亦復(fù)可憐者也。近世館閣字體名家尚多,論烏黑光亮整齊規(guī)范,潘錫九太史功力尤在劉潤琴之上,所以舉潤琴為代表,身份特殊也。潤琴是甲辰恩科第一人,又是千年科考制度最末一人。潤琴以后,科舉固然廢除,然民人心性,譬如鄧尉病梅,千年以來“斫其正養(yǎng)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元氣既傷,雖有仁人志士“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縛”,歷時已經(jīng)百年,全歟復(fù)歟,所未知也。 贊曰: 帖括高手,末世元魁。 黝黑光亮,譬如病梅。 挫折旁逸,才華盡摧。 束縛千載,誰救虺尵。 劉春霖行書對聯(lián) 劉春霖等書法四屏 商衍鎏(1874-1963) 光緒甲辰孝欽后七十圣誕,特開恩科,狀元劉春霖、榜眼朱汝珍、探花商衍鎏。甲辰以后即行新政,不復(fù)用科舉,故三人為末代進士。既入民國,好事者乃刻意搜求此科三鼎甲及傳臚張啟后字幅為一堂,號稱遜清四進士屏。關(guān)于甲辰科劉潤琴掄元,傳言甚多,或謂西后厭惡廣東新黨,遂黜朱而取劉,似未必然。蓋朱聘三清遠人,商藻亭漢軍正白旗,亦占籍番禺,則此科一甲,嶺表三有其二,潤琴大魁,書法黑亮光潔最占先機。劉潤琴晚年鬻字為活,索字者非真愛慕其書品之高逸,重金所求只為圖章中“甲辰狀元”四字而已,故潤琴畢生沉浸館閣書體不能自拔,更刻意求精工以阿時俗之所好,雖日進多金,而本真盡喪,字格逾趨卑下,論見前條。比較言之,商藻亭雖入翰苑,其后負笈東瀛,講學(xué)西洋,廣聞博識,六十以后漸漸沖出歐底趙面藩籬,從魯公處得沉雄恣肆,用篇章體矯刻板拘束,葉遐庵云“謂書家不能囿于翰苑可也,謂翰苑之必不能成為書家不可也”,信非虛語。 商衍鎏楷書杜詩 舊時講科第顯晦,冥中自有定數(shù)。藻亭尊人明章公嘗游陳東塾之門,精毛詩、三禮,于音均之學(xué)用功最深,居然七應(yīng)鄉(xiāng)舉而未第,遂絕意仕進,就館私塾,課蒙童以博升斗。四十以后解館懸壺,以醫(yī)術(shù)活人。作詩告誡兩子衍瀛、衍鎏有句云:“心有常師淇澳竹,品宜特立華峰蓮?!庇忠嬗?xùn)云:“四惡勿沾,勤儉守正,讀書為善,窮達安命?!泵髡伦浜笫嗄?,光緒癸卯、甲辰,兩公子次第報捷南宮,瀛與鎏又都享遐齡,藻亭子承祖、承祚,更是學(xué)問名家,承祚亦登大髦,此人所共知者。噫,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其果然陰騭累積,德行超邁所招致耶? 贊曰: 捷報頻傳南宮,非關(guān)歐底趙面。 更難子孫蕃昌,相期瓊林再宴。 清白家風(fēng),福緣慶善。 商衍鎏行書題跋 商衍鎏楷書正氣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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