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青煙，夾雜著零星燃燒著的紙錢和灰燼，在一座孤墳前裊裊升起，最終消散在蕭瑟的空氣里。墳前呆站著的中年男子神情沮喪，哀傷地對著墓碑吟道：“舊時碧月，猶照梨花；今歲春風(fēng)，空歸燕子。閉九泉之環(huán)佩，料此生未必逢君；筑半冢之鴛鴦，看他日還須待我?！边@些文字，后來被他寫入了《亡室張孺人小傳》，而此時此地，是清朝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農(nóng)歷三月一日的蘇州匠門堂郊野（一作匠門塘，今相門外）。

　　長眠于墳塋中的，是吟誦人的結(jié)發(fā)之妻張氏，而吟誦者，正是清代著名文學(xué)家、戲曲小說家沈起鳳。

　　沈起鳳（1741—1802年），字桐威，號薲漁，又號蓉洲、紅心詞客，別署花韻庵主人，江蘇吳縣（今蘇州）人?；蛟S這個名字并不廣為人知，但他撰寫的志怪小說《諧鐸》，卻是明清筆記小說愛好者案頭的必讀書籍。

　　閨房記樂

　　沈起鳳的妻子張靈，字湘人，她父親早亡，母親體弱多病，一應(yīng)家務(wù)盡由年少的張靈操持，也歷練出她吃苦耐勞、勤儉持家的性情。十八歲時，張靈嫁與沈起鳳為妻，賢惠淑敏的她深得丈夫喜愛，而才華橫溢的沈起鳳也是這位出身書香的妻子理想中的丈夫。世人都從《浮生六記》艷羨沈復(fù)與陳蕓的愛情，卻鮮有人讀到沈起鳳所寫的散曲《閨約》，這位詞曲家將自己的愛情融于文字中，不啻一篇恩愛繾綣的《閨房記樂》。其中，沈起鳳記載了一段令人感懷的往事：婚后，夫婦二人琴瑟和諧，張靈仰慕丈夫才情，又自喟身為女子不能讀書，懇請丈夫教自己讀書寫字，而沈起鳳戲謔妻子須用陪嫁金釵作束脩，張靈竟慨然允諾。自此，沈起鳳成為妻子的閨中塾師教她讀書作詩，并時常互作唱和。時間推移，張靈詩才大進，沈起鳳給予了很高評價，說她的七言詩效法杜甫，而五言詩逼似王維和孟浩然的詩風(fēng)。盡管后來張靈的詩稿散佚，但晚年鰥居的沈起鳳依然記得妻子曾為他作的送別詩：

　　吹笛向江樓，春風(fēng)起暮愁。何人折楊柳，江水自孤舟。薄俗無青眼，高堂有白頭。臨行重悵望，空作稻粱謀。另從沈起鳳記憶中留存下來的零散詩句中，也可管窺張靈的才情：花落已如此，春風(fēng)猶未歸”三“　“

　　尺鴛鴦空有冢，千秋云雨本無臺”（《貞娘墓》詩句）。張靈雖處深閨，而見識遠大。沈起鳳十四歲時考中秀才，但后來的十余年間，屢應(yīng)鄉(xiāng)試，始終名落孫山。張靈看丈夫平時沉迷于戲曲創(chuàng)作而疏于攻讀，就規(guī)勸他應(yīng)以科考為正道，甚至有一次，她假借自己的夢境來譎諫丈夫擱置文娛偏好，去專心考取功名，這則頗具意趣的往事被沈起鳳載于《諧鐸》中。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沈起鳳得中舉人，想必闔家額手相慶時，沈起鳳一定感恩妻子的勉勵和支持。此后，盡管他先后五次再入科場，但每次都鎩羽而歸。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初春，年僅三十七歲的張靈去世，沈起鳳偕年幼的女兒沈纕悲痛欲絕，也從此斷絕了對科場的幻想。妻子的離世，幻滅了他對生活的憧憬，摧毀了他求取功名的精神支柱。那份感受，或許只有二十二年后揚州西門外金桂山陳蕓墓前的沈復(fù)才能體會到。因為相愛至深，才會相別至痛。

　　戲曲寄情

　　沈起鳳所處的乾嘉兩朝，是中國戲曲創(chuàng)作由盛轉(zhuǎn)衰時期。清朝統(tǒng)治階級極力奉行程朱理學(xué)，提倡綱常名教，從而直接導(dǎo)致戲曲創(chuàng)作從“放縱人性”向“維持名教”的道德觀轉(zhuǎn)變，沈起鳳正是這一時期“道德化”戲曲創(chuàng)作的代表人物之一。

　　出生于仕宦之家的沈起鳳，是明朝湖廣按察副使沈啟的后裔，祖父沈驚遠曾任淮安府教授，父親沈愨是蘇州城內(nèi)的私塾先生，尤擅謎語。而教授他舉子業(yè)的是蘇州名師張鵬，其門下累出折桂之士，如連中三元的錢棨、狀元陳初哲、會元嚴福等。正統(tǒng)而全面的教育為沈起鳳的戲曲創(chuàng)作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他不僅在年少時即投入戲曲創(chuàng)作且早有才名，后來在揚州做幕僚時，還編寫過供乾隆皇帝觀看的戲文，足見造詣之深。然而縱觀沈起鳳一生的戲曲創(chuàng)作，除了天性癡迷外，更多的卻是將它作為失意人生的寄托和排遣。他一生命運多舛、仕途坎坷，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起外出游幕，開啟了顛沛流離的生活。這一時期的寥落與愁苦，激發(fā)了他的戲曲創(chuàng)作進入全盛期。其生前好友石韞玉曾論述他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累試春官不第，抑郁“無聊，輒以感憤牢愁之思寄諸詞曲。”

　　沈起鳳戲曲著述頗豐，其弟沈清瑞曾稱他“所制《才人福》《無雙艷》《書中金屋》諸傳奇，不下五十余種”，可惜的是中年以后，沈起鳳對之前創(chuàng)作的戲曲很是不屑，不事整理刊刻而任其散佚殆盡?，F(xiàn)今有幸存世的四部作品，還應(yīng)感謝石韞玉。石韞玉(1756-1837年）是著名的蘇州籍狀元，也是史上才名盛遠的詩人和藏書家，他深慕沈起鳳才學(xué)，因此在其身故之后，耗費數(shù)十年時間訪求其作品，終將《才人?！贰段男前瘛贰秷蠖骶墶贰斗㈨w》四部刊刻成書，名曰《紅心詞客四種》（又名《薲漁四種曲》《沈氏四種曲》）。除《伏虎韜》講述勸化妒婦之外，其余三部雖然情節(jié)各異，但基本沒有脫離“才子落魄佳人相助，金榜題名終成眷屬”的喜劇套路。劇中男主角的坎坷命運和正面人物的失意受挫，悉數(shù)只有科場高中才能迎刃而解，反之，男主角縱有八斗之才，也只能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逆來順受，這也折射出沈起鳳對于科舉取才的厭惡和科場高中的向往。而劇中女主角也無一例外地為了幫助心上人而赴湯蹈火、竭盡所能，哪怕遭受對方的猜忌和誤會也在所不惜，這些形象正是沈起鳳在失意無助時，內(nèi)心渴望出現(xiàn)情投意合的紅顏知己而塑造出來的完美形象，尤其是賢妻亡故后，這些形象完全是沈起鳳失落靈魂的精神慰藉。緣于作者深厚的文學(xué)修養(yǎng)和高超的創(chuàng)作技巧，他的戲劇結(jié)構(gòu)縝密、排場緊湊，使戲曲的文學(xué)性、思想性和表現(xiàn)性完美融合，取得了雅俗共賞、寓教于樂的藝術(shù)效果。戲曲理論家吳梅先生在《文星榜跋》中論述：“觀其結(jié)構(gòu)，煞費經(jīng)營，生旦凈末丑諸色，皆分配勞逸，不使偏頗。而用意之深，如入武夷九曲?！彪S著創(chuàng)作數(shù)量增加，沈起鳳才名遠播，風(fēng)靡當時，石韞玉在《紅心詞客四種序》中描寫道：“當其時，風(fēng)行于大江南北，梨園子弟登其門而求者踵相接?！比欢鴳騽?chuàng)作所獲得的成就，始終無法替代沈起鳳對于金榜題名的希望。一生致力于戲劇創(chuàng)作的沈起鳳，其人生卻并不如戲。

　　《諧鐸》譏世

　　飽嘗命運乖蹇和人生顛沛，晚年的沈起鳳終于釋放了自己苦求仕進的耿耿之心，發(fā)出一聲“予五薦不售，已不作春明夢想”的感嘆，同時也斬斷了自己對戲曲創(chuàng)作的戀戀之情，吐出一句“予半生福澤，被輕薄業(yè)折盡矣”的自責(zé)。他將畢生才情專注于一部短篇筆記小說集《諧鐸》的創(chuàng)作，并最終成就了他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

　　吳梅先生曾評價：“（沈起鳳）生平撰述，以《諧鐸》一種最播人口，幾婦孺皆知矣?！薄爸C”是詼諧、諧謔之意，“鐸”為古代宣布政教法令時用的木鈴，也是教導(dǎo)授業(yè)的學(xué)官象征，引申為教育之意，顯然，作者旨在以諧謔的文字譏諷世道從而教化世人。他將一生所經(jīng)歷的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以三分實七分虛的故事情節(jié)揭露出來，不僅以自己的親友弟子為主角，且以佛道鬼神和牲畜禽獸等為重要角色來演繹神奇詭譎的故事，從而產(chǎn)生了與《聊齋志異》同樣的“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的藝術(shù)效果。因而魯迅先生將《諧鐸》歸為“仿聊齋”的一種，而《青燈軒快譚》云：“吳郡沈桐威《諧鐸》一書，膾炙人口，《聊齋志異》以外，罕有匹者。”評價之高，可見實為志怪小說中的

　　翹楚。

　　《諧鐸》全書十二卷，收錄短篇小說共計一百二十余篇。該書在沈起鳳五十歲時付梓成書，所錄文章是他大半生以來的積沙集腋之作，其成熟的人生觀和世界觀也在該書中得以全面體現(xiàn)，那就是儒家的“五?！钡赖掠^和佛教的因果報應(yīng)思想。

　　沈起鳳身出書香門第，畢生業(yè)儒，并著重致力于程朱理學(xué)的研習(xí)。然而屢試不第、妻女早亡的殘酷現(xiàn)實使他看淡了人生，且官場黑暗、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的社會環(huán)境又讓他憤恨鄙夷，于是，佛家“因果輪回善惡有報”的思想成為療愈他傷殘靈魂的良方。

　　儒釋思想交織的《諧鐸》，揚則教化人心，抑則譏諷世事。書中，作者甚至以系列篇章的形式撰寫了《俠妓教忠》《雛伶盡孝》《丐婦殉節(jié)》《營卒守義》四文，以妓女、伶人、乞丐、兵卒作為社會最底層的代表，來演繹忠孝節(jié)義的故事，從而抨擊官宦、權(quán)貴、富豪、文士等社會上層人物，他們披著光鮮虛偽的外表，卻做著奸詐忤逆、見利忘義的蠅營狗茍之事，兩者的鮮明對比，令忠正者擊節(jié)贊賞、奸邪者心虛汗顏。充斥著佛教思想的《酒戒》《色戒》《財戒》《氣戒》四個系列篇，用“酒色財氣”作為俗人欲望的象征，演說了“不戒欲念，必得惡果”的佛理，嘲諷世人因為一己私欲而不擇手段的丑惡嘴臉，奉勸世人不要被眼前的虛幻世界所迷惑，做出見利忘義、損人害己之事。這些故事人物在作者諧謔的筆調(diào)下個個欲令智昏、丑態(tài)百出，初讀荒誕可笑，細酌發(fā)人深省。這正是沈起鳳善以諧趣之鐸感化讀者的高超手法。

　　科場失利之痛，困擾沈起鳳一生。如果說，他在早期創(chuàng)作的戲曲作品中還流露出對于科舉抱有一定幻想的話，那么在他晚年定稿的《諧鐸》中，就對科舉考試進行了無情的嘲弄和鞭撻，《窮士扶乩》《泄氣生員》等就是其中的代表篇章。前者講述了一位飽學(xué)之士懷才不遇，卻只能通過扶乩的無稽手段來假借狀元高僧等名流出示自己的文章，才能獲得附庸風(fēng)雅之輩的認可。后者描繪了一名資質(zhì)駑鈍的考生因為尚書大人偶然放了一個屁而高中榜首的荒誕故事。不同的兩個讀書人，一慧一愚，卻因為當政的凡眼和世道的不公，造就了截然相反的人生命運，其背后正是不合理的社會體制和丑惡的人心作祟使然，而受害者，正是沈起鳳這類懷才不遇的讀書人。

　　一生不幸的沈起鳳又是幸運的，如果沈起鳳仕途順利官運亨通的話，他必然碌于朝堂而疏于辭章，更不會留下《薲漁四種曲》《諧鐸》等傳奇之作而卓然成家了。事實上，許多位居高官的儒士未必名垂千古，而那些科場失意的文人卻因時運不濟而專心著述，最終成其才名流芳百世，唐伯虎如是、蒲松齡如是，沈起鳳亦如是……光緒版《諧鐸》

　　插圖《黑衣太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