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志 BOTANY 1 □ 陸兮兮
暇時,讀清人沈三白之《浮生六記》,為其真情、清趣所染,憶幼時之事,亦有盎然之趣,遂作《仲夏六記》以效顰。 半夏 余童稚時,每逢仲夏,皆至姑母家小住數(shù)日。姑母乃吾父之姊,嫁與鄰村漁人為婦,育一子一女,女幼吾半歲,子甚小,尚牙牙學(xué)語。姑父母與人善,寵吾甚。至其所,立有自由自在,無法無天之感,故視姑母家為無上樂土。 夏至后,姑父攜表妹劃小舟迎吾。兩村水路不過四五里,河甚寬,因兩側(cè)叢生菱藕、菖蒲、茭白、蘆葦?shù)任?,僅剩丈余水面供舟楫往來。水甚清,河底魚蝦歷歷可見,怡然戲于水草之間。舟行甚疾,雙槳交錯,已至數(shù)丈外。碧波輕漾,草隨波動,驚起幼鶩數(shù)只,展翼凌波,若武林絕學(xué)“水上飄”之姿。行至荷塘處,央姑父停舟,摘荷葉大如鍋蓋者,去柄留邊,作披肩、窄裙,小如臉盆者覆于頭上當(dāng)遮陽涼帽,裝扮畢,與表妹相視而笑,雙手合十,彷蓮花童子哪吒也。 泊舟登岸,姑母已備午茶于案。雖美味當(dāng)前,已無心嘗之,方見河中游泳者眾,心癢難撓,急于入水與其共嬉也。囫吞半碗茶馓,疾奔河邊,褪去衣衫,僅余短褲,轟然入水,潛泳至河中央,方知腰帶松動,褲遺河邊,浮于水面之上,眾人大笑,吾大窘。 空蟬 姑母屋后,植水杉數(shù)十株,皆一抱有余,已蔚然成林也。與村童嬉于林間,見若干昆蟲或伏于樹干,或臥于泥濘,皆呆若木雞。細(xì)查之,乃蟬蛻也,可入藥。囑村童集之,待貨郎至可易麥芽糖。又聞此蟲產(chǎn)卵于地下,十七年后方破蛹而出,聒噪鳴于樹冠者,斯也。 天熱早醒,鬼使神差至屋后,呆坐于樹樁之上。忽見一蟬蛻裂開,擠出一烏頭綠身之蟲,大驚,凝神觀之,此蟲正奮力出殼,通身俱濕,晨風(fēng)襲來,微顫。默之良久,身軀漸干,忽而生出雙翼,色如碧羅,輕若薄紗,驚訝之余已展翼遠(yuǎn)去矣,地上留一空蟬。 蔻丹 鄉(xiāng)村夏日最尋?;ú?,莫若夜來香與鳳仙。夜來香暮色初起時開,摘其花柄,咂之有蜂蜜之甘?;ㄐ稳缋龋抵?,亦有喇叭之音也。然鳳仙花更為女兒家所喜,取色彩艷麗之花瓣,去柄與蕊,加明礬扣于碗底,搗至糊狀,取少許置于指甲之上,桑葉裹之,細(xì)線纏之,隔夜,指甲皆染作艷紅,此乃古法所作“蔻丹”。然,常因包裹不牢,桑葉脫落,紅汁染于被褥間,白帳白被皆成斑斕色,令父母哭笑不得,徒惹一頓棍棒。 采菱 姑母之村四面皆環(huán)水,河溝如網(wǎng),蓮藕遍生。七月初,荷花盛放時已有嫩菱藏于蓮葉下,午后,頑童聚于樹下,無所事事,有女名為春華者提議采菱,眾人頓覺口中生津,皆附之。遂解岸邊之舟,大小六人皆登舟,年長者不過十二三歲,年幼者方七八歲。今日思來心有余悸,當(dāng)時卻不知險為何物。 春華掌篙,吾等坐于船側(cè)劃水,迤邐而行,拐入一港汊之中。滿河遍生菱蓬,白花如星,蜻蜓若織,時曼舞半空,時輕點(diǎn)水面,有無上清野之趣。六人分于兩側(cè)采菱,剝而食之,清甜可口。忽見一大水蛭伏于菱葉之上,此水蛭體型碩大,然并不嗜血,名為:道子螞蝗。遂起惡作劇之心,以螞蝗擲于鄰近者素琴腳面,琴大驚,慌跳,一腳踩空,墜入河中。水下菱蔓水草糾纏,素琴險喪命矣!幸春華力大心細(xì),處變不驚,方救人上船,然琴之涼鞋失于水中,已無覓處。吾傾囊購相同之鞋償之,幸未被雙方父母察覺。懊惱良久,惡作劇者,終損人不利己也。 蝦趣 里下河之水鄉(xiāng)澤國,魚蝦甚多。鄉(xiāng)人淘米洗菜皆于河畔,故常見魚蝦繞碼頭船只覓食。不知何人為始作俑者,以微毒之藥“敵殺死”兌水,攪之,狀如稀牛乳,勻撒河中。俄頃,若干青蝦浮于水面,如醉酒之漢,東倒西斜,踉踉蹌蹌。以米簍網(wǎng)兜捕之,不避不讓,自投羅網(wǎng),頃刻即可捕獲碗余。所獲之蝦,以清水養(yǎng)之,換水兩三次,藥性即散,眾蝦如醍醐灌頂,幡然大悟,爭相奪路而逃。然已身在盆中,或烹或煮,任人心意爾。 較之河中之蝦,溝中龍蝦更為有趣。此物貪婪蠢笨,極易捕獲。余嘗捉一蛤蟆,以磚斃之,以細(xì)繩系于竹杖,置于龍蝦出沒之地,未幾,有蝦探鰲取食,提繩,蝦以為奪其食,緊夾其螯,隨餌齊出水面仍不肯放,終為其貪心所害矣。 不多時,蝦桶漸滿,欣喜而歸。然此蝦生于骯臟齷齪之地,需置桶中清養(yǎng)數(shù)日,待其吐凈污穢之物方能烹煮。暗自得意所釣之蝦,每日必把玩幾趟以消遣。未料,弄此蝦之際未防彼蝦,手指為巨鰲所鉗,疼痛鉆心,擊之仍不肯松,反愈鉗愈緊。情急之下,張口咬斷蝦鉗,手指已出血矣,頓嚎啕大哭。父笑之:“蝦未熟也,急于嘗乎?” 流螢 夏夜愜意之事,莫若眾人聚于橋頭房頂,或坐或臥于星河之下,輕搖蒲扇,談古論今,說東道西,吾等小兒則大啖瓜果,側(cè)耳聆聽諸類鬼狐異人之怪談。 某日,見河沿葦叢中,有螢火如星,忽高忽低,忽遠(yuǎn)忽近,飄忽不定。頓起頑劣之心,悄然棄鞋于樓下,佯稱拾鞋,溜之大吉也。邀密友兩人,備絲襪一只,無輕羅小扇,則用芭蕉扇追撲流螢。未幾,岸邊之螢已半數(shù)入囊,另半數(shù)漸行漸遠(yuǎn),余則鍥而不舍緊隨其后,不覺離村舍燈火已遠(yuǎn)矣。月下忽見水面浮出一物,若人之?dāng)嘀?,忽憶起流螢為溺死鬼所?qū),流連水邊誘幼童為替身之傳言,頓覺毛骨悚然,落荒而回,螢?zāi)乙嗖恢K也。 次日,吾母尋絲襪,惟余一只爾。母詢,則顧左右而言:昨夜風(fēng)大。暗循昨晚之路細(xì)察,見其掛于槐樹枝上,絲斷襪破,螢已僵死矣。亦見河中斷肢,乃一爛瓜是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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