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強 | 魯鎮(zhèn)的祝福聲

沖霄3e8ixadnpn 2019-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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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上初中那年，父親步行幾十里山路，在縣城書店給我買了套線裝本《魯迅全集》，那時家貧書少，故我?guī)啄鼙痴b全書。當時他告訴我，如果你能讀懂這些文章，就能讀懂我們這里的人性。如今三十出頭的年紀，才算深以為然。最喜歡名篇《祝福》，在魯鎮(zhèn)上，綿延十里，鞭炮齊鳴，燈火通明，夜色氤氳，一切紅彤彤的溫暖意象，祝福聲聲聲入耳，卻只教人覺得絲絲寒意滲進肌膚，箍住心口，不能言語，直至不自覺流出淚來。

這世上人們的悲歡，從來都是相通的。魯鎮(zhèn)上的魯四老爺，連可憐的祥林嫂的死都要咒罵，“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個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在魯鎮(zhèn)人看來，祝福聲是比人重要的，這種禮儀是遠遠要高于人的生命的。這些天，魯鎮(zhèn)人對那些被凍死在異國集裝箱的同胞，他們也是這樣評論的：“我們現(xiàn)在日子這樣幸福還不滿足，還要到外面去，不要承認他們是魯鎮(zhèn)人”。新聞下面那無數(shù)冰冷的評論回復，那閃爍著不知是人是鬼的密密麻麻的頭像，讓人有一種徹骨的寒。

面對這起人道主義悲劇。開始，魯鎮(zhèn)人聽說死了三十九個人，就開始彈冠相慶，表示還是魯鎮(zhèn)治安好。然后，聽說死的人是魯鎮(zhèn)人，就開始口誅筆伐，譴責這些人丟臉。后來，聽說這些人疑似越南人，于是又開始幸災樂禍，歡天喜地。最后，聽說，反正不愿意承認他們是魯鎮(zhèn)人，它們從頭到尾關注的都不是生命，而是死者有沒有傷著自己的臉面和可憐的自尊，就像魯四老爺抱怨祥林嫂的死，敗了他的祝福興致。

魯鎮(zhèn)過去物質貧乏，現(xiàn)在是精神貧窮。魯鎮(zhèn)生生不息，繁衍至今，該地的歷史都是杜撰的，看似浮夸，卻是人都不在場的，更別談什么真情與感悟，人間的體恤與關懷。他們就算是面對同胞的死亡，都不會慷慨施舍自己的同情心，他們之所以關注，只不過是滿足著自己的獵奇心理，然后在對別人不幸的咀嚼中，獲得對自己卑微生活的滿足感。而更讓人心悸與膽寒的是，他們絕不承認這群不幸的人與自己是同樣的。仿佛，只要不承認，自己就是真正幸福的那群。

在這個把祝福作為最重要大事的魯鎮(zhèn)，越來越看不到一點希望的影子。那“人不在場”的歷史，扭曲了魯鎮(zhèn)人的集體人格，刻進了之后無數(shù)代人的意識里，難以改變。在這個整天張燈結彩的魯鎮(zhèn)上，就靠祝福來滿足自己心理上的幸福感，魯鎮(zhèn)上的人，過去是依靠祝福，現(xiàn)在是依賴正能量過日子，他們信奉只要閉上眼睛沒看到，就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們將那些被篩選過讓他們聽到的信息，視為金科玉律。而恰恰是這群人，聚集了所有一切難堪的不幸，而比這更不幸的是，他們不知道自己不幸。

茍活者也需要有尊嚴與價值，這是魯鎮(zhèn)人無法理解的，畢竟，夏蟲不可語冰，井蛙不可語海。我曾經(jīng)與一位過去偷渡至漁村，現(xiàn)在很有成就的祖籍潮陽的朋友深聊過那段他的那段個人史，記憶最深刻的是他說的一句話，明知自己如果不改變，就永遠茍活在底層，我不過是想改變自己早已劃定的命運，這樣做從來就沒有錯，我從來不認為我有錯，強哥，我想到一個比更好的地方活著，這樣難道有錯嗎？我很慶幸當年那樣的勇氣，讓我活得現(xiàn)在對社會有價值，自己和家人也有尊嚴，畢竟，茍活者也要有尊嚴與價值。

祥林嫂在生活中受盡磨難，歷盡嘲諷，她死在溫暖的祝福聲中。死時，作者并未渲染慘狀，我猜是想表達死對于她來說，其實并不是最壞的結果，死亡對她來說已不再是恐懼，因為脫離魯鎮(zhèn)對她而言確實是一種解脫。文中寫到，祥林嫂平常見到魯鎮(zhèn)人，眼睛總是污濁的，有次問我是否有靈魂之事，我說大概是有的吧，于是她眼里充滿了光彩。對于那些為追求更好的生活客死他鄉(xiāng)的同胞，當時我看新聞時，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祥林嫂里眼里的光彩。我猜想，他們在那個慘無人道的閉塞的集裝箱里，也是如此罷，但愿如果有魂靈，下輩子投胎投個好地方罷。

魯迅曾說它不但以最壞的惡意揣摩魯鎮(zhèn)人，而對我來說，也斷然還是沒有料到，魯鎮(zhèn)人從廟堂到江湖，都不愿承認死的那些人是我們的骨肉同儕，個個閃爍其詞，支支吾吾，仿佛這是攤見不得人之事，都想劃清界限，都像魯四老爺那樣唯恐避之不及，慌不擇路地鄙視那些人，將他們視之為謬種。

他們甚至由衷地、整齊劃一地憤怒起來，看啊，魯鎮(zhèn)這樣美好，不許這些謬種來打擾鎮(zhèn)子的寧靜。而長夜漫漫的魯鎮(zhèn)，年年如此，家家雷同，已經(jīng)司空見慣，很少人注意到，在祝福聲中夾雜著那一幕幕人間悲劇。而相比起那些人間悲劇，魯鎮(zhèn)人把所有的期盼都放進那虛妄的現(xiàn)實中，不約而同地維護那個赤裸裸的謊言，更讓我心驚膽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