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

回風(fēng)動地起，秋草萋已綠。

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

晨風(fēng)懷苦心，蟋蟀傷局促。

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jié)束！

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

被服羅裳衣，當(dāng)戶理清曲。

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馳情整巾帶，沉吟聊躑躅。

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

這首詩很有意思。

詩人從洛陽城的城墻說起，一會兒城墻，一會兒秋草，一會兒感歲傷時，一會兒又繞山繞水地引用《詩經(jīng)》上的典故，然后又說他如何專心地看演出，最后才畫龍點睛，說出他真正在想的事情。這是個什么事情呢？我們來慢慢地讀。

一開始是說城墻：“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逶迤”又是一個疊韻連綿詞，形容那個城墻連綿曲折、彎來拐去?！白韵鄬佟笔侵杆约阂唤剡B著一截，“屬”就是連在一起（所以我們家中的親人就叫“家屬”）。雖然他也沒說車，也沒說自己的身份，但我們能從詩句中讀出來——詩人如果不是坐在馬車上，他怎么能沿著城墻跑那么快呢？他要是在城里面跑，怎么能看到城墻這種“逶迤自相屬”的特點呢？這一分析，我們就很自然地想知道：這個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他跑出城去要干啥呢？

“回風(fēng)動地起，秋草萋已綠。”這是詩人在城外看到的景色?！盎仫L(fēng)”就是我們說的“旋旋風(fēng)”，能把地上的灰塵吹得打起轉(zhuǎn)轉(zhuǎn)往上升，所以叫“動地起”，“動”者運轉(zhuǎn)也。這是說天氣。下面就說季節(jié)，是秋天了。這個“萋”是說草還很茂盛，但是它已經(jīng)“綠”了。大家可能有疑問：怎么秋天的草還是綠的呢？原來，古人用“青”和“綠”，是分指兩種不同的顏色：春天里那種嫩綠的草，叫“青”；綠色轉(zhuǎn)深，都要衰敗了，那個才叫“綠”。所以秋天的草是“萋已綠”。這里綠字要讀古音“l(fā)ù”。

        “四時更變化”的“更”要讀平聲，就是文言文說的“賡續(xù)”，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說的一個接一個“跟”著來的意思，這是說春夏秋冬一個季節(jié)緊接著一個季節(jié)，把自然界的景色變化了。“歲末一何速”的“歲末”，是指臘月；這個“一”也是“墊字”。這一句是說時光怎么跑得這么快啊，一眨眼又快要過完一年了。這兩句是一種鋪墊，也是在暗示：光陰過得很快，要做什么事情，一定要抓緊。

        詩人要想做什么事呢？接下來他又不說了，繞了些彎子，用了兩個典故：第一句“晨風(fēng)懷苦心”，出自《詩經(jīng)·秦風(fēng)》里面的《晨風(fēng)》，那是表達對朋友的思念，它一開始就是“鴥彼晨風(fēng)，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边@個“晨風(fēng)”不是早晨的風(fēng)，而是一種鳥的名字，學(xué)名叫鹯，屬于鷂子一類的，飛得很快；“欽欽”，是形容心頭鏗鏗地跳。從這個用典，我們可以初窺端倪：詩人之“苦心”，可能是苦戀——大概他心頭喜歡一個人，又不好直接說，等于是把后面那個“未見君子，憂心欽欽”作為歇后語放在后面，說自己心里頭放不下，思念得好苦！下面一句“蟋蟀傷局促”，出自《詩經(jīng)·唐風(fēng)》里面的《蟋蟀》，它一開始就是：“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斌氨緛硎窃谝暗乩锝械?，隨著天氣變冷，它的叫聲就越來越靠近房屋，當(dāng)蟋蟀的叫聲在堂上響起來的時候，就快到歲月之暮，一年又快要完了，讓人想到時光過得太快，所以讓人“傷局促”。這個“莫”是“暮”的古體。把兩句詩連起來理解，我們已經(jīng)能猜到：詩人在苦戀著某一個人，覺得應(yīng)該抓緊時間去表白，但他大概是因為有點身份，不便直說，就用這兩個典故組合起來，半遮半掩地表達自己的心思。

接下來這兩句，更說明他心中是有顧慮的，需要給自己打打氣、找些理由：“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jié)束！”前一句是說應(yīng)該洗掉心中的顧慮，讓自己完全放開；后一句是說不要把自己約束得那么緊。何為“蕩滌”？我們洗醬油瓶子那個操作，就是“蕩滌”——放進水去，使勁搖晃，希望把里面的積垢徹底洗掉；“放情志”是把自己的情感、志向都放開點，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說的要解放思想?！昂螢椤本褪呛伪?；“結(jié)”和“束”的本義是拴疙瘩和捆起來，這里是說沒必要讓那些尚未蕩滌掉的顧慮，來約束自己。顯然，詩人很想去做一件事情，又有很多顧慮，需要找些話來為自己開脫，來說服自己。

結(jié)果是啥子事情呢？真是想不到！他繞那么些彎子，打了半天的埋伏，原來是要去看一個歌女：“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dāng)戶理清曲?！边@個歌女是從河北那邊來的，長得又好看，穿得又講究，還把身材顯露出來，在她們那個演出場地對著門口邊彈邊唱。“燕”是河北省的北部，“趙”是河北省的南部，因為那一帶在古代是多民族雜居地區(qū)，所以出美女。“顏如玉”是說臉上好像羊脂玉一樣，又白又細又有光澤。“被”和“服”都是動詞，表示“披”和“穿”，穿的什么？是“羅裳衣”?！傲_”是一種非常細的紗，編織的孔隙很大，半透明的，能顯出女子的體態(tài)?！爱?dāng)戶”就是對著門口，什么叫“理清曲”？復(fù)習(xí)功課叫“理書”，頭發(fā)長了要剪叫“理發(fā)”，演奏曲子就叫“理曲”；“清曲”是說那曲子很好聽。到了這里我們才明白，詩人原來是為了來到這一個倡伎之家，去看那個他暗戀著的漂亮歌女的演出。

他大概是比較有音樂修養(yǎng)的，能聽懂歌曲的感情色彩，還知道樂器的構(gòu)造：“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前一句是說演唱的歌曲非常悲苦，后一句是說這個曲子的音階是越來越高。我們講過，唱的嗓音叫“音”，樂器發(fā)出的聲音叫“響”?！跋壹薄笔乔傧液芫o，“柱促”說明樂曲的彈奏是集中在高音區(qū)。本來這個琴弦的弦應(yīng)該是絲旁，一看就明白是說的樂器上面的弦，簡化字就容不下人家，硬要把它廢了，讓這個弓弦的弦來頂替，一個是樂器，一個是武器，不曉得咋個能夠混在一起！讓我們要講半天，才明白那個歌女不是在張弓射箭，是在撫弦弄琴。

這位詩人顯然是那個歌女的粉絲，在整個演出過程中，他啥子細節(jié)都看到眼睛里頭去了，在那里細細觀察，細細品味：“馳情整巾帶，沉吟聊躑躅?！边@就是他對歌女的觀察，說她唱的時候感情很投入，表演動作很大，把衣服上的“巾”和“帶”都扯歪了、扯松了，演唱結(jié)束以后才收拾整理；而她在整理演出服裝的時候，感情好像還沉浸在歌曲里邊，好一陣徘徊不去?！榜Y”是奔馳，在這里可引申為奔放，放得開；“巾”是古時候女子服裝上從腰間吊到下面的那一片，“帶”是在腰間系住“巾”的腰帶?！俺烈鳌痹谶@里就是“沉默”，“沉吟聊躑躅”既是演員的一種作秀，也是對樂曲蘊涵的情感作無聲的演繹和補充，就是白居易說的“此時無聲勝有聲”?！傲摹闭?，暫且也，“躑躅”是徘徊不去，屈原的《離騷》最后就有“仆夫悲余馬懷兮，聊躑躅而不行”，就是說不走了。

這個時候，這位詩人再也忍不住，終于把自己的心思直說了：“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薄覀兘Y(jié)婚吧，我不想走了，我來負責(zé)把我們的房子修好。燕子雙飛，就是愛情的象征?！俺簿荨北砻嬲f的是修你的燕子窩，其實他都和人家“雙飛燕”了，成了一家人了，所以你的屋也就是我的屋，就是我們成家以后共同住的那個屋。大家看這個粉絲，他想到好遠去了！

這首詩的妙處在什么地方？就是當(dāng)時的知識階層的少年郎崇拜歌女，就像我們現(xiàn)在的年輕人崇拜歌星，要當(dāng)追星族，是一樣的，古今不殊。但它的表達非常曲折委婉，繞了很多圈子，先說了很多顧慮，給自己找了好些理由，先把詩人的心境情態(tài)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最后才來畫龍點睛。這才是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