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 回憶我的北大生活和張宗炳先生 作者:杜麗燕 大約是在1979年,我上大二的時候,哲學系開設“普通生物學”課程。主講教授是張宗炳先生。張先生的大名我們早有所聞:著名哲學家張東蓀先生之子,我國昆蟲毒理學奠基人之一,1950年代提出優(yōu)生學,并為此飽受牢獄之苦……關于張先生的種種傳聞,每每成為晚上燈火管制之后宿舍里的談資。 張宗炳先生 北大百年校慶時,曾經有同學撰文,說在北大校園里,你要是遇到衣著樸素、態(tài)度謙和、平易近人的老者,千萬別以為他是工友,說不定他就是國內的某位學科創(chuàng)始人。好像那篇文章里講的是作者如何把季羨林先生當作工友,讓他為自己看行李的事。 不過,要是在北大校園里遇到張先生,你絕對不會有這樣的誤解,因為張先生渾身上下都透出教授的“模樣”:永遠衣著考究,頭發(fā)妥帖,皮鞋一塵不染,身材高大挺拔,卻騎著一輛20吋的小自行車;加上先生客氣而高雅的待人方式,平和而低沉的語調,近似于在天平上稱過的精確話語,一般人心目中“教授”的種種標志,在張先生身上都能一一印證。 當然,我不是說張先生“長得”像教授,而是說,他“是”(be)教授。只要他一張嘴,聆聽者必然為之震動,佩服得五體投地。聽張先生的課是一種難得的享受,內容新穎、清楚明白,干凈利落,沒有半句贅語。 我們哲學系的本科生,原本沒有多少生物學知識,但在張先生的課上,你不知不覺之間便進入了生物學神奇的領域。不需要刻意記什么,先生講授的內容就刻在腦海里了。張先生的課讓人真正領略了科學大師式的深入淺出。 當時正值年少輕狂之際,心中佩服張先生的學問和氣質,卻也免不了北大女生特有的惡作劇。在深秋時節(jié)的一次課間,我和一位女生在二教外面的草叢里找到兩個黃乎乎的、桂元大小的植物果實。我們倆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壞笑,便拿著這玩意兒走進教室,向張先生討教。我們用似乎天真無邪、充滿求知欲的表情問張先生,這是什么東西,心里面卻在暗自發(fā)笑。 我們知道張先生是搞昆蟲毒理學的,就想看看面對這個不起眼的小黃球,張先生說什么。我們也知道自己很過份,張先生不茍言笑,還沒有幾個人敢和讓人有高山仰止之感的張先生開這樣的玩笑呢。 只見張先生拿起那兩個外殼毛茸茸的小球球仔細看了看,平靜地說“我不知道。”我們一下子愣住了??粗阍谀抢锏奈覀?,先生接著說,“自然界這么大,我們只能知道其中很少一點,我的知識很少,就是滄海一粟吧。”無論我們有多少惡作劇,無論我們平時如何以敏捷著稱,此時一點都使不出來了。 我們眼中的狡黠頓時變成尊敬。我們知道,先生對教學精確性的要求是十分苛刻的,先生并不是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它們是什么,只是不想告訴我們不精確的東西。其實先生就是隨口說它們是什么,我們也不知道對錯。一個哲學系的學生能有多少生物學知識啊。但是先生沒這樣做。先生的坦誠、虛懷若谷的胸襟、對知識的敬畏,使我們受到深深的震撼。 北大人的科學民主精神,北大人在科學問題上的客觀嚴謹,北大人治學態(tài)度的一絲不茍一下子活了。它們不再是概念和說法,而是當下的情境。我們這些無知的本科生此時就活在這種情境之中。在北大讀書,最重要的不在于學到多少命題、概念和技術,而在于學會一種正確的治學之路和為人之道。 在張先生們的身上,我們感受到孔夫子所說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被蛘呷缣K格拉底所說“我知道我不知道”(I know I don’t know)。知道自己無知,坦陳自己無知,學者也,圣人也。 張先生的治學態(tài)度代表著北大老一代學者的風范。在北大校園里,時常能夠與這種態(tài)度相遇。我的老師,著名哲學史家、翻譯家王太慶先生幾年前不幸故去。我們在為先生辦后事的時候,偶然看到先生在申請正教授時填寫的一個表格,上面赫然寫著,他自己并不夠教授的條件。 用王先生自己的話說,“教授應該是個起碼的哲學家,而我的確不夠哲學家的水平。有人說我是個翻譯家,我也不敢當此美名。我一向只是以此為中國人民服務,因為這樣做有利于提高他們的哲學水平……我熱愛人民和哲學,所以甘心當哲學家們的助手,干這個既費力、又困難而且被有些人誤解為僅屬于二等的翻譯工作。叫我哲學家,那是空頭的、虛偽的,我不干。我是個實惠的哲學翻譯工作者,也幫著教點書”。這是我有生以來看到的最實在、最謙遜的職稱申請表。 其實,王太慶先生的學問是很精深的,聽他的課像聽張先生的課一樣,同樣是一種享受。那侃侃而談、毫無造作的講課風格,像一個長者拉著你的手漫游在哲學奇境。哲學思想在先生這里,不是板著面孔的說教,不是生僻聱牙的天書,更沒有故弄玄虛,你能從他的授課內容中觸摸到蘇格拉底的剛骨,品味到柏拉圖追求不朽的理想……無知的心靈瞬間能被先生帶到一個極高的境界。即使聽他閑聊天,也常常使人收益匪淺。先生并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只是個“翻譯工作者”。 由于幾十年的經歷,先生個人更偏好翻譯,所以,他老老實實地說,自己只擅長翻譯。其實翻譯,特別是信、達、雅的翻譯,以扎實的專業(yè)素養(yǎng)為基礎,否則,不可能把一種外來文化神形兼?zhèn)涞匾谱g過來。先生的譯作在國內學術界享有極高的聲譽,直到逝世前,還在翻譯希臘文的《柏拉圖文集》!他的翻譯標準是用中國人最容易懂的語言,表達希臘哲學的精髓。 本文作者著述 先生逝世以后,我們收到一些海外來函,學者們不勝感慨地說,先生的逝世中斷了中國文化與古代希臘文化的對話,而先生卻說自己僅僅擅長翻譯!這種實實在在的治學態(tài)度的背后,是一位有道學者赤誠的良知。 人們可以用有多少學部委員、多少教授、博導、多少高考狀元來考慮北大,數字化的時代嘛。但是,這是北大最外在的東西。北大之所以是北大,在于她的靈魂。什么是北大的靈魂呢?蔡元培先生在制定北大辦學方針時曾經指出,北大并非養(yǎng)成資格之所,亦非販賣知識之所,而是研究學問之所。北大學者當有研究之興趣,尤當養(yǎng)成學問家之人格。 由此看來,北大的靈魂當是“學術為本”。我以為,北大人能夠憑著自己的良知立足于天地之間,求知、教書、育人,皆因對學問的敬畏和信念使然。腳踏實地治學、嚴謹扎實執(zhí)教、誠實正直做人是北大人的理想人格。北大之所以是北大更取決于此。先生們的學問首先是道德文章! 離校20余載,鏡中的我們,全然一介老嫗也。在學問之途上躑躅20余載,先生們教授的知識,經常不用的也忘卻了不少。然而,在校間經歷的一些事情,歷歷在目,猶如發(fā)生在昨天。先生們的治學態(tài)度,對學問的敬畏,是此生都不敢忘記,也不會忘記的。 在北大讀書,我知道了什么是學問,如何做學問,什么是學者,什么是學者的良知。在我們的研究道路上,先生們的嚴謹治學永遠是一面鏡子。在我們的人生道路上,先生們的風骨永遠是拷問我們良知的尺度。 幾年前,在一次會議上遇到黃楠森先生。閑談之間,先生不無憂慮地談起現在的學風,說現在有的研究者或者碩士、博士們,寫書寫論文,口氣大得很,好像每個人都在建立一個學科。宏大的題目下面幾乎都是老生常談,句句都是別人說過多少次的。不讀原著,不講傳承,不研究問題,上來就敢說自己的研究是前無古人。這種研究態(tài)度會毀掉中華民族的學術研究的。 本文作者著述 看著先生那飽含憂慮的面孔,不禁為之感動。是啊,人稱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心,承載著傳承文明的重負。倘若學人蠅營狗茍,那可真是民族的不幸。 2006年5月 人物介紹 張宗炳,1914. 7.17-1988. 1.10,浙江杭州人,張東蓀長子。1934年獲燕京大學生物系學士學位,1936年獲研究生院碩士學位,1938年獲美國康乃爾大學哲學博士學位?;貒髿v上海東吳大學、成都燕京大學、北平師范大學教授、系主任。1949年任北京大學動物系教授,1952-1988年任北京大學生物系教授,兼任中國科學院昆蟲研究所毒理室研究員以及農藥學會顧問。出版20余本專著,主要有《昆蟲毒理學》《昆蟲毒理學的新進展》《殺蟲藥劑的環(huán)境毒理學》(農業(yè)出版社1989年 )等。 本文作者著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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