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語

我在深夜里寫作，一個在沉默中逼近的人，為我打開了門。

當(dāng)我愛這冬日，從霧沉沉的日子里就透出了某種明亮，而這是我生命本身的明亮。

寫作緩慢，這說明我遇上了某種障礙，而這是我以前輕易就繞過去了的。

黃昏的時候出去送信，而它永不到達！

冬天屹立著，一座廢墟上圓柱的寧靜，而我們是在其間驚訝的孩子。

當(dāng)你點亮蠟燭，你就是在模仿一種儀式，尤其是當(dāng)你把它遞給別人。

大師是一種音調(diào)，有時是一種“屈尊微笑”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我們的文學(xué)里。但在有人那里，大師隱藏得更深。

在你的詩中，是一條被內(nèi)戰(zhàn)阻絕的道路。你只好從火車上下來，無聊地踢雪！

我們能否說出一個老人的晚年？在最好的情況下，偶爾地，我們瞥見了他從陰影中出來到陽臺上喂鳥。

這即是我的懷鄉(xiāng)病：當(dāng)我在歐羅巴的一盞燭火下讀著家信，而母語出現(xiàn)在讓人淚涌的光輝中……

靜默下來，中國北方的那些樹，高出于宮墻，仍在刻劃著我們的命運。

中世紀(jì)的人寧愿生活在塔里：這即是那個時代的孤獨和瘋狂。——而為什么到現(xiàn)在我才想起這一點？

在你上路的時候沒有任何祝愿，這就是流亡！

二十世紀(jì)創(chuàng)造了一個在戰(zhàn)壕里寫著哲學(xué)筆記的維特根斯坦。然而，他到來得要更早。

我已不能思考，在這個冬天；但我想我仍以某種昏睡的方式在領(lǐng)會死亡。

當(dāng)你被生活的腳步濺起來，你并不會馬上就落到實處：生活比你要更堅定！

到了莫扎特終于想到也應(yīng)該為他自己寫點什么時，安魂曲開始了。然而，有一種靈魂誰也安慰不了，它只能被一陣永恒的女聲合唱接走。

花園美麗，使人想起遙遠的事物。

每次我上橋的時候我都感到我不可能跨越——這也許是因為我要到達的，是這座橋本身所不能夠抵達的。

鋼琴家的眉頭抖動了一下：他被音樂咬住了。

詩人們總是在努力地形成他們的氣度，尤其當(dāng)他們使用著還不是他們自己的語言的時候。

當(dāng)我寫作這些短句時，我得時時提醒自己更笨拙一些——為了詩，有時我不得不拒絕任何人類的聰明。

我最終發(fā)現(xiàn)大教堂是在巴赫的音樂中形成的。巴赫的音樂出現(xiàn)在哪里，哪里即升起一道無上的拱頂。

樹木比我們提前到達。在冬天，樹比我們顯得更黑。

我們總是向著未來，而未來的人們——也許在一千年以后——則會加倍地困惑于我們這個世紀(jì)。

一個結(jié)巴則有可能是更誠實的——當(dāng)我看到他在試圖表達自己時，一個多余的詞在他那里引起的痛苦。

從夢中驚醒，是什么已在暗中再一次加強了它的力量……

那個最瘋狂的人總是在最巧妙地為他自己制造著神話——對此，我們還需要十年，才能看清。

而在人稱的使用上，是誰在高度警惕地從“我”向“我們”移動？更多的人，那么輕易地就滑過去了。

也許，我不得不放慢寫作，為了了解我自己。

冬日的海，在一派霜寒中那樣藍、安寧。這仿佛是一幅永恒的夢境。但我知道，風(fēng)，會再次使它昏暗下來。

每次我走過枝形吊燈我總有些擔(dān)心：這惟一的華麗而又有著分量的詞！

當(dāng)別人還在朝嘴上抹餐巾時，薩特已開始裝填著他的煙斗——而這是否意味著他已回到了他自己那里？

我的妻子從安妮·塞克斯頓的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一串鑰匙，并趕緊把它藏在了巖石之下。對此我保證不加聲張。

“只發(fā)生過一次的事物并不在話語中停留”，米沃什似乎是隨意地這樣說道，而它震動了我！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困惑，雖然會從那里亮起不同的真理。

當(dāng)我再次想到北京的秋天，想到那里一張被死亡照亮的臉——一種從疼痛中到來的光芒，就開始為我誕生……

而當(dāng)我惟有羞愧，并感到在這之前我們稱之為痛苦的，還不是什么痛苦的時候，我就再一次來到詩歌的面前。

多少年過去了，那從萊蒙托夫詩中出現(xiàn)的高加索群山，仍在為我升起……

我們一再經(jīng)歷著審判，就在我們?nèi)找婕由畹墓陋毰c無助里……

自但丁以來，到帕斯捷爾納克，詩人們就一直生活在詩歌的暴政之中，而這是他們自己秘密承受的火焰，對此我已不能多說。

當(dāng)我開出了自己的花朵，我這才意識到我們不過是被嫁接到偉大的生命之樹上的那一類。

卡夫卡的饑餓藝術(shù)家仍坐在小廣場上：那里并不是沒有什么可吃的，但他們體現(xiàn)的卻是饑餓本身。因此在人們的嘲笑中他們?nèi)詴⑺麄兊酿囸I堅持下去。

這就是我們的天空：我們要么優(yōu)秀，要么在一聲鳥鳴中無可阻止地崩潰……

當(dāng)你來到空無一人之境，你就感到了一種從不存在的尺度：它因你的到來而呈現(xiàn)。

當(dāng)贊美詩響起的時候，又一代人感到了他們這一生的貧困不可能完成。

而生活再一次要求我的，仍是珍惜語言，并把它保持在一種光輝里……

橫渡英吉利海峽的人，在夜色中看到了前方海岸硫磺色的山巖。但我記得在一首詩中它是白色的——而僅僅為此，我會在一個更光明的時刻再次到來。

如果我的寫作，能把我引向一種雨中的孤獨的死亡，我就是幸福的。我已不能要求更多。

在馬勒的大地之歌中，風(fēng)起云涌時一位中國的古詩人就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一次我相信他唱出的，是他一生中從未唱出的歌。

走在北京的記憶中的街道上，天空發(fā)藍。我們呼應(yīng)著這天空時，我們自己的時代就已經(jīng)到來。

更多的時候我的寫作只是一種敬禮，尤其是當(dāng)我被某種事物喚醒，并帶著滿身傷痛起來的時候。

而在日益的焦慮中，詩人們——如拜倫所說，再也無力來為君王加冕。

“連虛無也是不可能的！”誰在我們之中叫了出來？而這一聲痛楚，使歷史的某些章節(jié)頓時成了過于匆忙就寫出來的東西。

于是有人就來到我們中間，帶來火和煉獄。這一次，死亡是不出聲的。

我們從不會見到天使。但是，當(dāng)我似乎是從某個陰沉的過去脫穎而出時，我感到了她的翅膀在碰。

我觸到的是一個詞，卻有更多的石頭，從那里滾落下來……

火車不斷地從黑夜的深處開過來：你感受著它的震動，但你并不想被它帶走！

在馬車濺起的泥濘中，在又一個升起的陡坡前，我只好推遲著與詩歌的告別——我們就這樣被留了下來。

那里，是從一聲女聲詠唱中呈現(xiàn)出的我們生命中的明亮；但是，當(dāng)我向前走向它時，它又移在了我們身后……

當(dāng)博爾赫斯說他在某一刻就是華爾特·惠特曼時，他說得如此肯定，以至于一個遼闊的世紀(jì)頓時從他陰暗的書架間展開。

為什么你又想起了古希臘悲劇中的合唱隊？——它總是在那兒吸引著我們對死亡的沖動！

如果黃昏時分的光線過于強烈，你要忍??；否則它會足以瓦解一個人的余生。

這就是馬格瑞特的那些騎手——他們穿過無盡的群山與沼澤地，最后卻迷失在大理石圓柱的花園里。在那里，他們的馬受惑于一種無聲的歌聲。

我從過緊的寫作中松開自己，而在別的地方生長起來。

烏云在街頭大口吞吐、呼吸，這就是倫教。而當(dāng)它變得更陰暗時，艾略特詩中的路燈就亮了。

你一直在說著命運，現(xiàn)在你看清了它：那是一顆尖銳石子所投下的巨大倒影。

海德公園，冬日的寧靜。演講者之角的發(fā)瘋突然寂靜無聲，對面?zhèn)鱽砹藥茁暦侨祟惖目人浴?/span>

莎士比亞把你也變成了哈姆雷特，不過這一次是喜劇——當(dāng)你演完之后你才意識到這一點。

沉默，像在濃霧中移動的船只，它只專注于自身而忘了危險；并且——它也不想拉動汽笛！

是石頭建筑了倫敦的傲慢與偏見，不過從那兒，也透出了某種人類的尊嚴(yán)。

從陰雨沉沉的德意志回來，也就是從貝多芬某個隱晦的音樂峽谷中回來：我?guī)缀跷茨軓闹凶叱觯?/span>

在制服的再一次關(guān)懷下，在語言的邊境與另一些更難克服的關(guān)口——我看到某一種詩歌，在遷徙著……

因為畢加索畫下的這可憐的兒子小保羅，我原諒了在他的畫中舞蹈的驢子，與嚎叫的馬！

我獨自走下這面山坡，在憂傷與無助中我感到如此絕望，于是另一面山坡從對面大幅度升起：它在要求我贊美？！

我注意到荷蘭人的這種卷煙的方式：緩慢、吃力——而在今天，這幾乎已是我們最后的向大地表示感恩的方式。

你想到了死，而這無非是為某種比生命更偉大的想象力提供保證。但你真要這么做時，你并不能達到肯定。

夜，當(dāng)一盞燭火展開，我惟一能做的，是在它的上面行走……

你只有更深地進入到文字的黑暗中，你才有可能得到它的庇護：在把你本身吞食掉之后。

甚至詩歌也不存在：存在的只是那在黑暗中發(fā)光的聲音的種子。

世界如此之大，我們只好在高速公路的邊上停下來。而在這片刻的駐步中，我忽然感到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龐德傳記的最后幾章：他被送到瘋?cè)嗽豪锊诺靡园察o下來；而當(dāng)他寫作，一個瘋狂的世界就離他愈來愈遠了。

正是在音樂的啟程與告別中，拉赫瑪尼諾夫才忍住了流亡者的傷疼，而把柴可夫斯基的悲歌變成了一種無處不在的精神的閃耀……

而在時代的加速度中，我惟一要做的，是使我的寫作再一次地慢下來。

在沙發(fā)、壁爐與書架之間，一束光線移動。它最終照亮了別的什么地方——當(dāng)它漸漸解除了深掩在這一切之中的饑餓。

如果策蘭仍活著，他會寧愿再次回到那個戰(zhàn)后的世界：在那里，生與死赤裸，而語言只剩下最后的一堵墻……

而無論生活怎樣變化，我仍要求我的詩中永遠有某種明亮：這即是我的時代，我忠實于它。

臨近終點時，我想惟有我在希望火車減速。而其他的人，尤其是孩子們，卻盼望早點到達：他們是當(dāng)?shù)鼐用瘛?/span>

我猜馬格瑞特的本意是畫三個傳教士默坐在那里，但現(xiàn)在他在暗藍色的海邊留下的，僅為三柱燭火，在風(fēng)和更偉大的濤聲中顫栗……

我不得不把這首永不完成的詩寫下去，為了有一個結(jié)束，以把我?guī)Щ氐介_始。

當(dāng)樹木在霜雪的反光下變得更暗時，我們就進入了冬天。冬天是一個黑白照片的時代。

1992．11—1993.1，比利時根特—英國倫敦

冬天的詩（節(jié)選）

1

多年以后他又登上了長城，他理解了有一種偉大僅在于它的無用。

2

雪仍在下。在晦暝的天氣中，這細密、幾乎看不見的雪：它像是一種愛，仍在安撫著辛勞了一年的大地……

3

我再次感到了我的北京，當(dāng)我從冬日的寫作里抬起頭來：一個近在眼前而又遠在另一個世紀(jì)的城市。

4

冬日的水族館，在一種不可思議的寂靜中，魚兒動著嘴巴，卻發(fā)不出聲音。醒來，你發(fā)現(xiàn)自己正乘著火車在外省旅行。

5

他永遠是一個泥濘中的孩子。他只想哭，但還沒有學(xué)會詛咒！

6

從頭開始？——你只能在前妻的關(guān)懷下成長。

7

入冬以來，田野上又出現(xiàn)了霧。也許，冬霧本身就是一種語言、一條田野的舌頭，它訴說著，飄移過公路，在泥沼地的深處消失……

8

對詩人的詆毀還不夠，還不足以給他帶來一種判決后的自由。

9

一位父親給他的遠在他鄉(xiāng)、一去不回的兒子寫信，寫到最后卻又把信撕了——為一種多余的、無人能繼承的痛苦？

10

昨夜寒流襲來，今晨田野一片銀白，道路兩側(cè)蒙霜的荒草燦爛。寒風(fēng)仍在吹拂。如果我們的身邊是海，它一定會如夢如幻，會在這徹骨的暴力中發(fā)藍……

11

他像逃稅一樣燒掉自己的早期作品。他還要燒，直到自己一無所有。

12

幾乎是所有我見到的人在這個冬天都變老了。你還要更老一些，老得足以使你看到童年的方向。

13

K在山腳下住下來了，但他要和村民們?nèi)跒橐惑w是不可能的：不是因為他頭腦里那個誰也看不見的城堡，而是因為他的外地口音。

14

不是你感到了寒冷，而是冬天擁有了你。冬天用她顫抖的雙臂把你像一個孩子一樣緊緊地?fù)г趹牙铩?/span>

15

城里的朋友來了，來到鄉(xiāng)下欣賞雪景。就在這里住下吧，不僅看迸放的晚霞，也和我們一起傾聽一一那起于夜半的、在你我靈魂的裂隙中呼嘯的西北風(fēng)……

16

寫作停了下來，猶如挖到一半的地鐵：在那里碰到了古墓。

17

多年之后你回到家鄉(xiāng)：你出生的那座樓房在塵灰中屈膝，你上小學(xué)經(jīng)過的胡同已從市區(qū)地圖上消失，你想哭，卻發(fā)現(xiàn)一位孩子的笑聲仍懸在空中……

18

不是在霧散去時，而是在鄉(xiāng)愁變得格外清澈時，我們才注意到一匹馬的存在。

19

如此多新冒出的酒吧，并沒有把這里變成巴黎。它缺點什么呢？它缺少一條從我們身體中流過的河，一陣從物質(zhì)中透出的風(fēng)……

20

一場雪，是一場和解，在你與人類之間？

21

多年以后他又打開《清明上河圖》：不再只是為了那高超的史詩的筆觸，而仿佛是為了還俗，為了混跡于車馬人流之中，為了屈從于生活本身的力量，為了把靈魂抵押給大柳樹那邊的那座青樓……

22

不是病疼，而是某種書寫最終在他身上化為一陣抽搐。

23

自從他給自己的小狗起了一個“普希金”的名字后，他頓時感到自己像沙皇一樣威武起來。

24

在這個冬天，總會有一個大風(fēng)之夜，需要你以一生來度過：需要流亡的人再次上路，需要石頭不再呼叫，需要你朝你的爐膛里投入更多、更黑的煤，并眼看著它們化為火光……

25

蒙霜十二月。北方的枝條仍在貧寒中向上，為一種凜冽的洗禮，為那些微微冒煙的煙囪，為一聲嘹亮的鳥鳴，也為所有那些與寒冷共存的靈魂……

26

使者仍在驛道上奔波，如同村委會的高音嗽叭，仍不分晝夜地朝向三個方向……

27

多年之后他仍在異鄉(xiāng)的天空下行走，在父親墓碑的照耀下一再回頭，直到他變瞎，他看見——那看不見的田野……

28

熬過了這個冬天，你將理解那些不再寫詩或是干脆連愛情也放棄的老朋友們：這將使他們在此世的日子過得容易些。

29

又一陣從身后追來的西北風(fēng)。在雪霧的引導(dǎo)下，艱難的行車人，你要努力辨認(rèn)的，已不僅僅是道路……

30

舞臺搭起來了。只有小丑才能給孩子們帶來節(jié)日。

1999年冬，北京昌平上苑

變暗的鏡子

1

熱愛樹木和石頭：道德的最低限度。

2

他全部的美德來自一本偷來的書。

3

在人類的集會上，一只公雞開始布道，而遲到的屠夫帶來了離別的學(xué)問。

4

時代在進步，傍晚時分在路邊招手的染發(fā)女孩也多了起來。為什么你不把車停下？你還有什么可驕傲的？難道你高貴的靈魂真的會比一把她們的梳子更為不朽？

5

葡萄酒沉睡在你的頭腦里，而忘卻的痛苦有時比一枚釘子尖銳。

6

終有一天，你會憶起京郊的那家蒼蠅亂飛的小餐館：坐在那里，望著遠處希爾頓大飯店頂層的輝煌燈火，你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對貧苦人類的羞辱。

7

機場關(guān)閉，暴風(fēng)雪仍在發(fā)瘋地填著大海；不是回家，而是一種對話變得更困難了。

8

活到今天，要去信仰是困難的，而不去信仰是可怕的。

9

如果一頭驢子說它是偉大詩人，你要肅然起敬，因為這是在一個詩的國度。

10

是到了從墻上取下從前女友的畫的時候了，但，在新女主人投來的目光中，該把它放在何處呢？

11

那些已知道在嚴(yán)寒中生活是怎么一回事的人，將從院子里騰出一小塊地來，種上他們的向日葵。

12

發(fā)霉的金黃玉米。爛在地里的莊稼。在綿綿秋雨中坐在門口發(fā)愣的老人。為什么你要避開他們眼中的辛酸？為什么你總是羞于在你的詩中訴說入類的徒勞？

13

生活的油滑，拯救不了一只多欲的舌頭。

14

房子落成了，讓我們居?。何莼虻厝撸萆峒霸鹤诱嫉匕氘€，而墻頭上不斷盛開的金銀花會替我們向第五個季節(jié)問候。

15

文學(xué)理論的未來：她到山上當(dāng)尼姑后才受到誘惑。

16

當(dāng)你變老，開始接受兒子眼中那一絲譏諷的眼光，就像在一個等待已久的節(jié)日里，卻得到一份最不應(yīng)有的禮物。

17

睛朗而凜冽的冬日，我看到淡藍色的遠山，迷蒙著冬霧的峽谷，在盤山公路上突突行駛的拖拉機……我看到這一切。我不尋找。我僅僅跟隨著勃魯蓋爾畫過的那只雪地中的獵狗。

18

耐心等待吧，你愛過而又忘記的女人會出現(xiàn)在這部小說里，但不是為了故事的曲折，而是為了向你的筆復(fù)仇。

19

一切都從采石場拉來了，卸下了，而從一臺臺粉碎機對石灰石的贊美中，出現(xiàn)了我們一生的遠景。

20

九月，一片樹葉落下，一個遠在以色列的詩人死了。世界一如既往，然而運煤的黑色卡車在京郊公路上一輛一輛出現(xiàn)，天更高，風(fēng)更緊，動物變得孤寂，你見到的村民一個個也顯得更為貧窮……

21

我喜歡聽這樣的音樂，在大師的演奏中總是響起幾聲聽眾的咳嗽：它使我重又在黑暗中坐下。

22

不是你老了，而是你的鏡子變暗了。

23

不是你在變老，而是你獨自用餐的時間變長了。

24

不是家鄉(xiāng)的女人不貞，而是那個從風(fēng)暴中歸來的水手已瞎了多年。

25

海邊山坡上的圣徒，莊稼地里的稻草人！向它致敬吧，縱然它的衣袖已被撕成碎片，它那小丑式的可憐裝扮也嚇唬不了誰，而它的眼珠，我們最好不要挨近看，它早已被一只撲下的大烏鴉徹底啄穿……

26

你每天都在擦拭著房間里的松木地板，是為了和你的永不降臨的赤足天使生活在一起？沒有天使。在你的墻角上方：一只大蜘蛛下凡。

27

他生活得如此幸福，如同酸果上的小瓢蟲，或教堂里的老鼠。

28

早上起來聽管風(fēng)琴，黃昏時聽小提琴，晚上聽鋼琴；而在夜半醒來后，你聽到的，是這無邊的寂靜。

29

再一次獲得對生活的確信，就像一個在冰雪中用力跺腳的人，在溫暖自己后，又大步向更遠處的雪走去。

30

多年之后重游動物園：她仍一如既往地迷戀于蛇館，而你想看到的已不再是老虎或天鵝；現(xiàn)在，你走向被孩子們圍住的猴山。

31

當(dāng)他像苦役犯一樣完成這一生的寫作，我想他將走出屋子，對著遠方這樣喃喃自語地說：孩子，現(xiàn)在，我可以感受到陽光了，我可以聽到從你的花園里傳來的你的女兒的笑聲了……

2000.2   北京昌平上苑

——選自《未來的記憶：王家新四十年詩選》，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