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初，一個衣衫破舊的和尚搖搖晃晃地穿街走巷，他手里打著板，扯著一把干硬的嗓子邊走邊唱：

欺誑得錢君莫羨，得了卻是輸他便。來往報答甚分明，只是換頭不識面。

聽那和尚嘴里念的有趣，鄉(xiāng)鄰紛紛探頭來看，眾人議論說起這和尚這段時日總是在村外的破廟那宣講，念的都是些沒頭沒腦、卻頗有些趣味的話，有人聽說過這和尚的來歷，據(jù)說他是個四處云游宣講的詩僧，大名叫做王梵志。

王梵志此人的確是有些捉摸不透，他名不見經(jīng)傳，生卒、字號、生平均無人知曉，惟晚唐馮翊的《桂苑叢談》提及過他的來歷：

隋朝末年，有個叫王德祖的人，家里有棵林檎樹，樹上長了個巨大的樹瘤子，長了三年后竟然朽爛了，王德祖見狀把樹皮剖開，卻見里面有個嬰兒。嬰兒長到了七歲才說話，張口就問：“誰人育我，復(fù)何姓名？”王德祖據(jù)實相告，因為林木而生，所以起名叫梵天，后來又改成了梵志。之后，他常作詩諷人，頗有深意，被視作菩薩示化。

這種聽起來像傳說的故事在歷史上向來是不怎么罕見的，不過王梵志身上想必是沒有這么奇幻的經(jīng)歷，他應(yīng)當(dāng)就是一個普通農(nóng)人家的孩子，他的誕生也并無特殊之處。

而當(dāng)人們將傳說的色彩賦予在某個人的身上時，往往意味著傳聞中的主角有了非比尋常的人生。

王梵志活得的確像個傳奇，大唐有無數(shù)耀眼的詩人和流光溢彩的詩篇，他在那片云蒸霞蔚中，屬實毫不起眼，而他那似隨口而出的詩句也幾乎沒有風(fēng)雅可言。

梵志翻著襪，人皆道是錯。乍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腳。

王梵志的畫風(fēng)主打的就是一個隨意、粗糙、技巧全無，在大唐的異彩紛呈的詩壇上，這種句子很難不讓人反問一句：“這東西也能叫詩？”

大唐詩壇流派眾多——奔放自由的浪漫詩，清新的山水田園詩，雄渾壯闊的邊塞詩，而王梵志這種頗具個人特色的風(fēng)格，也是能夠開宗立派的，他這一派被人稱之為白話詩派。

如果大唐詩壇是一個江湖，幾大正統(tǒng)門派坐鎮(zhèn)，那白話詩派就屬于典型的草莽之流。

野草雖無章，卻有著漫山遍野的生命力。

王梵志是真正從底層的土壤中生長起來的，他家中或許富過，有過妻兒，種過地也經(jīng)過商，可惜家道中落，落得個窮愁潦倒。后半生入了佛門，四處漂泊，作詩諷喻世人。

他的詩脫口而出，甚至連詩名都從來不起，念起來有幾分吊兒郎當(dāng)，但嘲諷意味卻拉滿。

吾富有錢時，婦兒看我好。吾若脫衣裳，與吾疊袍襖。吾出經(jīng)求去，送吾即上道。將錢入舍來，見吾滿面笑。繞吾白鴿旋，恰似鸚鵡鳥。邂逅暫時貧，看吾即貌哨。人有七貧時，七富還相報。圖財不顧人，且看來時道。

作為一個行走在民間的僧人，他所接觸的便是底層的普通百姓，他們沒有受過什么教育，唯有最通俗、最簡易的語言，才能被他們聽懂。

他教人處事之道，淺顯易懂：“他貧不得笑，他弱不得欺。” “得他一束絹，還他一束羅。”  

他的詩句從廣闊的田地，從瑣碎的衣食住行里生長出來，他的字句野蠻生動，平平無奇，而正是這樣質(zhì)樸的語言傳達著他通透的思想。

不愿大大富，不愿大大貧。昨日了今日，今日了明晨。

照面不用鏡，布施不用財。端坐念真相，此便是如來。

身為佛門中人，他從不在寺廟苦修，而是游蕩四方，他宣講佛理時，總是帶著一種詼諧和混不吝的味道。

也正是這樣的方式，讓王梵志的詩歌有著難以想象的生命力，在民間蓬勃生長，被廣泛地傳唱。

除了民間龐大的群眾基礎(chǔ)，王梵志的詩在文人之間也被頻繁地傳誦。

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里。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

這是王梵志最為歷代文人樂道的一首詩，寥寥幾句用滿不在乎的玩笑口吻說著生死，城外的墳堆好似一個個土饅頭，這些饅頭的餡草都在城中，莫嫌他有沒有滋味，人總有一死，終有一日，每個人都會分到一個“土饅頭”。

他的比喻淺顯直白，卻有著大巧不工的質(zhì)感，生死大事，談笑間一揭而過，待人明白過來，又有種直擊心神的震撼。

王梵志的生死觀里有著足夠的坦然，清醒、透徹乃至淡漠，他的句子里總有種置身事外的冰冷。

世無百年人，強作千年調(diào)。打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

這種看穿生死虛無的透徹頗讓人回味，也引得若干文人模仿引用，從唐時的王維、皎然，再到宋時的蘇軾、黃庭堅，王梵志詩對后世詩人的影響都不可小覷。

范成大曾化用王梵志詩，作出：“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span>

而千百年后的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延用了“饅頭庵”、“鐵檻寺”的意象，他所寫下的《好了歌》，亦是將王梵志的風(fēng)格繼承得淋漓盡致。

王梵志的詩始終是與主流的典雅審美背道而馳，《全唐詩》收錄了2200多人，4.8萬首詩作，卻不曾收錄過王梵志的作品。

他的生平記載寥寥無幾，所留下的痕跡隨著漫長的歲月逐漸被掩埋，歷經(jīng)千百年，他的詩傳者漸少，人們慢慢遺忘了這個不值得被主流詩壇記下的詩人。

但命運仍舊留下了他的詩曾盛行過的印記，光緒二十六年，敦煌藏經(jīng)洞被開啟，上萬卷寫本佛經(jīng)儒道古籍重見天日，其中王梵志詩集手抄本多達幾十種，記錄下的詩歌有三百多首。

從那大量的詩歌抄本里，后人考證出這些詩集并非一人一時之作，而是由眾多僧侶和民間詩人以王梵志名義寫成的。

這無疑證實了王梵志的影響力之大，他的白話詩不僅引領(lǐng)了大量的白話詩人創(chuàng)作，甚至能傳誦到偏遠的邊陲之地，足以見得王梵志詩在彼時的榮光。

大唐的詩壇上有太多燦爛的光輝，無數(shù)璀璨的詩篇匯聚成葳蕤的枝葉，而王梵志所代表的白話詩則是扎于泥土中的根，粗糙、樸素、毫不起眼。

但就是這些生于泥土里的詩句，同那些珠璣錦句一起匯聚成了那個盛大的時代。

王梵志想必不會在意史書是否留下他的過往，也不會在意他的詩作曾盛行一時又湮沒在時代中。

不朝天子，豈羨王侯。生死無慮，更復(fù)何憂。

終此一生，他看得已經(jīng)足夠透徹。